第34节

    “挺好了,不要再长了,再抽个子,你就不能穿高跟鞋了。”丁砚突然莫名其妙地冒了一句。
    这话突然在何小曼心上轻轻一弹,几曾何时,高跟鞋就是她的战靴啊!为什么自己现在长这么高?除了父亲何立华的遗传,是不是穿越的时候还带来了“杨简”的某些元素?
    “我在织布车间,哪有机会穿高跟鞋啊。”何小曼笑道,“前道脏,细纱忙,织布姑娘跑断肠。穿高跟鞋不是折磨自己嘛。”
    转眼,走了车站,下班的一波纺织女工都在等车,个个都向二人行注目礼。还好,汤丹把“鸡肚小分队”带走了,去了另一边的车站,不然何小曼会被眼神绞杀。
    虽然在鼓起勇气来到厂门口时,丁砚就已经料想到了会引起别人注意,但眼下这些纺织女工全然不回避的目光,还是让丁砚觉得有些不适应。
    何小曼是很通透的,只望见丁砚的神情,便知道这位高材生的脸红病又犯了。
    “突然不想坐车了。”何小曼扭头就走。
    丁砚舒一口气,赶紧跟上:“我也不想。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哈哈,这句话好现代。这是八零年代啊,有什么地方好坐,古城青年的业余爱好就是压马路、看电影,打台球啊。
    何小曼忍俊不禁:“这大冷的天,我可不坐路边啊,不想吃西北风。”
    离了人群的注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丁砚就变得放松起来:“我当然不会带你吃西北风。何小曼,你喝过咖啡没?”
    咖啡?咖啡!电视广告里的“味道好极了”曾经风行全国,成为大多数国人的口头禅。可是,现在应该还没有出现吧?一想到此,何小曼觉得自己应该装做从来没有喝过的样子。
    “咖啡?没喝过啊!不过我在书里看到过。”别说,学霸人设挺好用,所有由穿越带来的认知上的超前,都可以从“阅读”中找到合理的注解。
    “我请你喝咖啡吧。”丁砚望着何小曼欢喜的脸,心中说不出的异样。而这欢喜,是自己给的呢,丁砚不由也欢喜起来。
    这年头没有咖啡厅。能喝到咖啡的地方,要么是如丁家、向家这样有地位的人家,要么,就是市里廖廖两家涉外宾馆。而这涉外宾馆,普通人是根本进不去的。
    丁砚其实半点儿卖弄的心都没有,专心如他,就算知道“平民”如何小曼不大会有机会喝到咖啡,但也不会多想何小曼是不是有机会去涉外宾馆。在他看来,就是很单纯地想带何小曼去喝咖啡,在那个安静的地方坐坐,说说话。
    天鹅宾馆是本市最豪华的宾馆,但却不是高楼,而是市中心一处遗存的古典园林。宾馆建筑就在这古典园林中,建成亭台楼阁的模样,绝对的闹中取静。
    这地方,何小曼真没来过,它只存在于传说中。偶尔珍珠弄的人也会提起天鹅宾馆,比如林家。林科长来天鹅宾馆接待过两次客人,每一次都要在珍珠巷从巷头吹到巷尾,然后再强势吹回去。
    坐在咖啡厅里,看着面容姣好的服务员轻声细语,的确完全和纺织厂是两个世界。何小曼有些疑惑丁砚的背景,他看起来似乎不仅仅是书香门第那么简单。
    “丁彦,你父母真的是教师?我怎么看你过得挺奢侈呢?”
    丁砚吓了一跳,他从不觉得自己奢侈,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啊,我就是个学生,怎么会奢侈?”
    “学生一般不会喝咖啡。”何小曼撕开小包装,将奶和砂糖加进咖啡中,用小汤勺轻轻地搅拌着。
    见她动作如此熟练,丁砚颇是意外。他原本是打算跟何小曼演示一下的,却没想到完全不需要。
    “你也不像是第一次喝咖啡啊。”他将了何小曼一军,眼神里却满是笑意。
    “《加里森敢死队》里就是这样喝咖啡的,说明我聪明啊,一点看不出来是第一次。”何小曼信口胡诌,就是欺负丁砚没有看过这种电视剧啊。
    果然丁砚相信了:“原来是这样,你学东西真的特别快,而且像模像样。”
    何小曼笑笑:“丁彦,你知不知道,撞我的那个司机找到了。”
    丁砚当然知道了,不过,因为之前他没有向何小曼坦白,所以现在也只能继续装作不知道,还得作出一副欣喜的表情:“真的吗?他是不是受到惩罚了?”
    何小曼抬起眼睛,直视丁砚:“是的,是个公车。那个坏蛋被开除公职了。”
    丁砚舒了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过初一,终究逃不得十五啊。”
    何小曼突然道:“我还要了一千块赔偿,你说,这样做是不是挺过分?”
    丁砚一惊,饶是他不知奢侈为何物,也知道一千块实在是笔相当的“巨款”。不过,转念一眼,他倒也释然:“有些意外,但合理合法。”
    作为走在学术最前沿的高等学府,他的学校对于这个时代里的突破性进展都会有探讨和研究,丁砚当然懂得什么叫精神赔偿。所以他才会说出“合理合法”四个字。
    何小曼听懂了,却又追问:“既然合理合法,你为什么会意外?”
    “从产生,到被接受,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只是走得比普通人更快,我是意外你的勇敢,而非意外你的赔偿。”
    丁砚说得心平气和,像是在跟何小曼谈论今天的天气到底是多云有时阴,还是阴有时多云,但这话听在何小曼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击在了她的心弦上。
    素来,父母对自己是疼爱,嬢嬢一心只有王欣,而史培军的友谊也是“我总是信你”那一款,从来没有人像丁砚这样,能清晰地看透她,并且,用自己的简单去化解。
    这是学问和修养给予的境界。丁砚,是个能望得见何小曼高度的人。
    第51章 预言成真
    如果说, 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第一次将何小曼的前世与今生相联,今天这杯香浓的咖啡, 意外地让何小曼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后。
    审美会变幻、观念会更新、年代会前行,但这咖啡,亦与后世的研磨一样醇厚。这涉外宾馆,的确是花了心思的“世外桃源”。
    “喝得习惯吗?”丁砚问。绝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无法接受咖啡的味道。
    “入口有些奇怪, 但是, 回味无穷。”何小曼半真半假地回答。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喝咖啡时的感受,挪到现在来用而已。
    丁砚有些欢喜, 自己推荐的东西能被何小曼喜欢,他总有些莫名欢喜:“好些人一开始都喝不惯的,不过我很喜欢。”
    何小曼道:“都会变的。这对我们普通人来说, 实在是太新鲜的东西, 以后会像茶一样普及的吧。”
    “你会经常想以后吗?”丁砚突然问。
    “当然啊。”何小曼嫣然一笑, “想”对于她来说, 其实是“回忆”啊。
    “你想象的未来,会是怎样?”丁砚问, 突然又补充,“我是说, 这个世界, 无关乎我们个人。”
    何小曼心潮涌动:“会更时尚、更开放、更富裕、更国际。只是,这个世界的变化, 不可能无关乎个人, 我们每个人都在洪流之中。我们在一个最好的时代!”
    丁砚认真地望着她, 似要直视心底:“何小曼,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何小曼耸耸肩,这在八零年代真是个巨时髦的动作:“可惜,户口本我妈收着呢。要是能有身份证就好了,像个卡片一样,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以后证明身份就容易多了。”
    丁砚感叹:“你不仅不像十六岁,你也不像是这个地方的姑娘。”
    何小曼莞尔:“怎么了,只有大城市的姑娘才可以畅想未来吗?我常常会畅想,我也相信,总会慢慢实现的。”
    “不不,你误会了。”丁砚以为自己冒犯了何小曼,急着解释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呆在纺织厂当工人,你值得更好的发展。”
    “我会有更好的发展,因为我很看好纺织行业,尤其是我们城市的纺织。会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明星。”
    丁砚目光炯炯:“我和导师去了深圳一个多月,十二月份才回来,如果我们城市能有那样的眼光与机遇,我相信你的判断。”
    原来他是去了深圳!
    何小曼暗暗一想,是的,没错了,如果一切都与那个平行世界的八零年代不谋而合,关于深圳的那剂强心针,应该就在眼前了。
    “真羡慕你,丁彦。你可以去最好的地方,做最前沿的调研,接触最先进的理念。”何小曼真诚地望着他。
    丁砚却眼光一黯:“谁让你不给我写信,我本来还想好好跟你介绍的呢。”
    哈,这少年……何小曼的小心脏又是一个漏拍,抱歉道:“对不起啊,入职推迟到了十月底,等我有机会穿着纺织女工的衣服拍照的时候,都已经十一月份了。想着那时候你都不在学校了,就没写信……”
    看来她还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丁砚的心里重新开朗起来:“这么说来,你拍照片了?”
    “嗯,特意请同事拍的。找个有照相机的人可真不容易啊。”何小曼笑道,“就是不知道今天你回来,照片在我家睡觉呢。”
    去扑了一次空,丁砚有点不好意思再去珍珠弄了。而且弄口那家有两个妖形怪状的女孩,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感受实在很不好。
    “明天你还是早班吧,我还是来等你下班好了。”
    丁砚这话一出,吓了何小曼一跳,赶紧回绝:“不不不,你可别来了,没见今天都轰动了么。”
    “怎么了,是不是厂里人会说你?”丁砚还以为何小曼是怕流言,毕竟她才进厂,还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
    “这倒没有,我可不怕人背后说。我是怕你又要害臊,毕竟……我同事看人,可从来不遮掩。”说这话,何小曼心里其实挺想笑的。
    纺织厂的女人们,其实尺度非常大,荦玩笑开起来从来不避这些未婚姑娘,虽然进厂才三个多月,何小曼可是把这辈子最粗俗的荦笑话都听了个遍。丁砚这人纤尘不染的,似乎不沾人间烟火,还是不要吓到他为好。
    “那我站远点好了。约个地方?”丁砚鼓起勇气,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太晚回家我妈会担心的。这样吧,星期天你有空的吧?”
    “有空!”丁砚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那……下午一点我在工人文化宫的门口等你吧。请你喝饮料,别嫌弃啊,我只请得起这个。”何小曼很是坦然。
    “当然是我请你!”丁砚忙不迭地抢着。
    “不不不,我知道今天这杯咖啡价格不菲,我不能老让你请。给我个机会也请你,这才公平。”何小曼一直都秉承男女平等的观念,从前世的“杨简”那会儿,就从不觉得男女出去就该当男人买单。
    丁砚却颇是意外。“我是女生”,这是亘古的金牌,可以在一切的争端中使用,从而让男人无话可说。如此讲求公平的女孩子,真正不多见。而且何小曼并非富裕之人,自立而不贪小便宜,实在难能可贵。
    “好的,千万别忘了带照片。”丁砚念念不忘。
    从天鹅宾馆出来,二人还是上了6路车,车子一路走了好几站,只听售票员大喊着:“下一站,西直街!”
    何小曼突然惊道:“哎呀丁彦,你坐过站了!”
    因为第一次二人一起坐公交,是从批发市场坐到西直街,当时丁砚为了能送何小曼回家,撒谎说自己家还要往前坐几站。而现在是从另一个方向回西直街,按上次的说法,丁砚早该在前几站就下车了才对。
    丁砚一惊,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可如何是好。
    “哦,没有。我今天去舅舅家吃晚饭,不回家。”丁砚真是佩服自己,向来说谎就会脸红的人,竟然张口就来,而且如此天衣无缝。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特意送我回家呢……”何小曼乐呵呵的一出口,就蓦然收声。
    说的时候并没想太多,一说出口,自己的脸就先红了。何小曼真是难得红脸,而这突然的刹车,反而给谈话增加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丁砚就更不敢回应了,因为何小曼这一漏嘴,其实把自己的小心思给戳破了。只是何小曼自己还浑然未觉而已。
    回到家,王秀珍问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何小曼支支吾吾,说和同事去逛街了,亏得王秀珍向来信任她,并没有多问。
    回到房间,何小曼从床架子上找出照片,认认真真地看着,照片拍得挺好,就是放到三十年后也很经看。这照片,是时代的记忆,很值得留存。还好聪明,当时让顾峰多照了几张,否则送了丁砚,自己就没有了。
    吃过晚饭,何立华照例开了电视看新闻。
    如今珍珠弄已经有四五户人家有了电视机,且大冬天的,天也冷了许多,院子里的电视聚会也就不再继续,想看电视的人,会掐着点往那几户有电视机的人家钻,这一分散,人也少了,各家也挤得下。
    何小曼正在厨房洗碗,隐约听到外面电视里提到深圳,赶紧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跑到客堂间,果然正是她期待已久的那件事!
    领导人第一次南巡,他说,要让一部分地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还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何小曼激动得两眼放光,这与她记忆中的历史事件完全一致。只是时间稍微有些许偏差,不过,这偏差放到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从今天起,关于“改革开放”的争论将会告一段落;从今天起,劳动致富、合法经营将渐渐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从今天起,无数的机遇将悄然来临,社会的重心将悄然改变;从今天起,消亡将不再可耻,新生却可以更加喜悦。
    只是,何小曼如今心中的澎湃,无人可诉。突然她无比想念丁砚。那个曾经去过深圳、并将之作为研究对象的丁砚,一定能与自己心有戚戚,她想听他说深圳,她想听他说未来。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
    黑板上,加粗的“700元”已经挂了很久,是时候让这个数字动一动了。
    新闻还没播完,外面突然传来史培军的喊声:“何小曼!何小曼!”
    何小曼吓了一跳,赶紧开门,望见史培军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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