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帝以为俪妃这回终于可以好好地跟他回宫之后,只见俪妃突然将头埋在锦被上,放声痛哭。
皇帝吓了一跳,赶紧掀开纱帐,冲过去搂住俪妃,心疼地帮她擦眼泪,像是哄孩子一样温柔地哄她:“别哭了,月子里掉眼泪,小心伤了眼睛。”
俪妃充耳不闻,几乎痛哭失声。
等她把嗓子都哭哑了,皇帝才明白俪妃到底为什么哭。
“我若回去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俪妃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我变得不特别了。”
皇帝愣了愣,才明白俪妃的意思,忍不住好笑地说:“傻瓜,你怎么会不特别呢,你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子,永远都不会改变。”
……
十四皇子满月之后,皇帝从建福宫里传来旨意,召裴清殊和淑妃母子前往行宫伴驾。
除了他们之外,七皇子、八皇子和慎贵嫔母子三人,也被传去了建福宫。
路上,裴清殊无精打采地躺在马车里。
他原本就有些晕车,现在加上天气炎热,心情又不好,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七皇子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一个人,见到裴清殊这个样子,都不敢来烦他了,老老实实地和八皇子呆在同一辆马车里。
不过眼瞅着他们就要抵达建福宫了,无论是七皇子还是淑妃,都有些为裴清殊的状态发愁。
按理来说,裴清殊的母妃生了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裴清殊应该表现得很高兴才对。
可裴清殊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有些生气,觉得皇帝和俪妃全都把他当成外人了。
裴清殊笃定,皇帝肯定很早之前就知道俪妃怀孕的事情了。可是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向他透露过。
俪妃也是,明明每个月都会和他通信,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情。
裴清殊这个嫡亲的哥哥,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直到十四皇子降生当天,才知道自己真的多了一个同胞弟弟。
裴清殊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他心里明白,皇帝和俪妃这么做是为了保密,是出于对俪妃母子的安全考虑。
他们并不是怀疑裴清殊口风不严,只是担心信件的传递上会出了什么差错,所以才瞒着他的。
这些裴清殊都知道,也都能理解。
可是他心里就是不好受,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这一路上,裴清殊真是越想越心酸。
回想这些年来,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讨好皇帝,好不容易混成了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之一。结果一眨眼,人家就多了个小儿子出来,还是他和俪妃爱情的结晶,那他裴清殊成什么了?
想当初,还是他帮皇帝出主意追俪妃的呢!就算他的方法不合适,他也付出过努力对吧?
可现在倒好,裴清殊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明明也是俪妃和皇帝的儿子,却像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似的。
偏生这些抱怨的话,他还不能说出口,不然只能显得他不懂事,不孝敬父母,不友善兄弟。
所以裴清殊只能把这些想法都憋在心里,一个人生闷气。
孙妈妈心疼他,晚上在营地里休息时,就让其他人都下去,自己一个人守着裴清殊。
裴清殊心里烦,见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孙妈妈有话要讲,八成还是要给俪妃他们说好话。
想到孙妈妈当初也算是俪妃的人,裴清殊就忍不住有些迁怒于她:“你要做什么?别烦我,我烦着呢!”
孙妈妈虽然只是乳母,可裴清殊向来视她为长辈,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过话。
好在孙妈妈脾气好,知道他心里烦,也不觉得什么,仍旧十分慈爱地说:“奴婢知道殿下心里的苦,可您千万别一个人熬着。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同奴婢说说吧。就是打死奴婢,奴婢都不会往外说出去一个字的。”
裴清殊听了这话,就是心里一酸。思来想去,孙妈妈的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了。他忍不住眼圈儿发红,用哭腔说道:“父皇和母妃都不要我了……”
孙妈妈听了这话,心疼得直接掉下泪来,口中却劝道:“殿下怎么能这么想呢?无论到什么时候,陛下和娘娘都是您的生身父母,怎么可能不要您呢?”
裴清殊摇摇头道:“他们有了弟弟,都不告诉我,就是不要我了……”
裴清殊现在算是明白,当初他刚刚来到琼华宫的时候,令仪为什么会那么排斥他了。
前世他是家中的独生女,所以不太明白那种感受。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当父母突然拥有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小宝贝时,很多大孩子心里头都会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像裴清殊这样,猝不及防地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弟弟的情况。
过去,俪妃虽然对他冷淡,但因为他是俪妃唯一的儿子,裴清殊总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俪妃这个人就是冷情,不会对别人好,可她心里还是最爱他的。
可是现在,一想到夏天过去之后,俪妃就会和十四皇子一起回宫,裴清殊心里就像针扎似的疼。
为他自己,更为当初那个在冷宫里默默死掉的裴清殊。
他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母妃她,她不愿意为了我出来,却愿意为了弟弟回宫……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要弟弟,却不肯要我呢……”
孙妈妈听的心都要碎了,却不能顺着裴清殊的话说俪妃的不是,不然这母子俩从今往后只怕真的要形同陌路了。
如今俪妃圣眷正浓,如果这母子俩当真生分了,其实受损失的只有裴清殊而已。
“殿下,俪妃娘娘也有俪妃娘娘的苦衷,您要理解她啊。十四殿下还那么小,怎么能离得了生身母亲呢?起码您当初,也是在俪妃娘娘身边长大的啊。”
“是啊,我知道我长大了,我不需要被照顾了。母妃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弟弟……”裴清殊嘴上这么说着,眼泪却一直流个不停,“可我当初离开母妃的时候,也还不到五岁而已啊……她为什么能放心让我一个人走呢?她有没有想过,刚去琼华宫的时候,我心里该多害怕呀!”
这个时候,裴清殊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还要加上前世年龄的事情了。毕竟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俪妃眼里,当初的裴清殊就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所以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一样,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
“如果不是皇命难违,我一点都不想去见他们。”只有对着孙妈妈,裴清殊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裴清殊甚至任性地想,如果孙妈妈也背叛他,把他这些话告诉别人的话,那他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什么讨好皇帝往上爬,什么拯救国家改变命运,这些事情同他有什么干系!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在宫里这么战战兢兢地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好想好好地歇一歇,再也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了。
孙妈妈拉着裴清殊,又是哄又是劝,耐心地陪他说了一晚上的话。
她人不笨,但也不算特别聪明,最大的优点就是忠心,总是为裴清殊着想,把裴清殊放在第一位。所以最后,孙妈妈干脆从裴清殊的利益角度出发,直接说出她的意见:“您真的不能和皇上还有俪妃娘娘闹掰。不然以后的日子,您可怎么过啊。”
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
孙妈妈继续劝道:“殿下功课这么好,长得又俊,等过几年娶了媳妇出了宫,您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哪能就这么栽在这儿了啊!”
裴清殊哭了一场,心里头舒服多了。孙妈妈讲的道理,他也能听得进去了。
“是啊……您说的对。我长大了,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明明并不是真正的裴清殊,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把自己代入到了这个身份当中去,无论是对俪妃,对皇帝,还是对淑妃,对孙妈妈,他对许许多多的人,都产生了真感情。
因为无论人长到多大,感情二字,都是很难控制的事情啊!
“只是,如果这就是长大的滋味的话,那也太痛了。”裴清殊抹干眼泪,最后一次抱住孙妈妈,“如果我永远是个孩子的话,该有多好啊。”
从明天开始,他就是哥哥了。孩子这个身份,将永远只属于过去。
所以,就让他痛痛快快的,最后再说一次孩子气的话吧。
第93章 成长
裴清殊一行人抵达行宫之后,裴清殊直接住进了去年他曾住过的凝和殿。休息了一晚上之后, 第二天早上, 他也不去看俪妃母子, 而是来到了淑妃下榻的昆玉殿。
淑妃见到他来, 不由吃了一惊:“殊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裴清殊笑吟吟地说:“我来给母妃请安啊。”
“傻孩子,你怎么不去移清殿看看俪妃和十四皇子呢。”
淑妃养了裴清殊这么多年,当然能看出裴清殊这些天的情绪不大对劲。可是站在淑妃的位置上,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恭喜也不是,安慰也不是,怎么说都尴尬。
和孙妈妈谈过话之后, 裴清殊已经想明白, 自己不能再一味沉溺在伤心的情绪中了。当着外人的面, 裴清殊自然会伪装自己。可是面对淑妃,裴清殊一点都不想跟她藏着掖着,而是直接了当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他们伤了我的心,我现在不想见他们。”
淑妃叹了口气, 无奈地说道:“就算你不想, 可你总归是要装一装的啊。当年你才来我那儿的时候,还不到五岁,那时候就知道叫我母妃讨好我了。这会儿都大了,怎么反倒犯起糊涂来了?”
裴清殊意外地看向淑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都知道啊?”
淑妃说的没错,裴清殊第一次叫出母妃二字的时候, 的确心怀算计,想着就此感动淑妃,让淑妃对他更好。
那个时候在情感上,他根本就没有把淑妃当做母亲。两人说是母子,其实更像是合作对象。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淑妃看着他,宠溺地笑道:“臭小子,你那会儿才多大!我吃过的饭啊,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呢。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不是白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么?”
裴清殊害羞地笑了笑:“多亏您不跟我一般见识。不过,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生身母亲,以后我只孝顺您一个人。”
淑妃听了这话,感动归感动,可还是本能地感到不妥当:“这怎么能行呢?殊儿啊,你可别犯傻。不管皇上和俪妃做了什么,他们都是你的亲生父母。百善孝为先,若是他们亏待了你,你还孝顺他们,那人人都会为你说好话。可你若是不好好对待他们了,错处可就全都成你的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觉得不公平。”裴清殊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而不是哭着说话,“当初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为什么他们想要我就可以要我,不想要我就可以不要我,我却还要因为他们父母的身份,一味地顺从他们呢?反正他们现在多了一个宝贝儿子,也不需要我去孝顺他们了!”
裴清殊没有哭,可看他那忍着眼泪的样子,让淑妃心里剜肉一样疼。
想想当初宫中谣言四起,裴清殊是怎么对俪妃的。再想想俪妃现在是如何对待他的……淑妃也是个性情中人,情绪一上来,控制不住地说道:“不管他们怎么对你,你都是母妃的宝贝,是母妃今生唯一的儿子。他们不疼你,我疼你!”
裴清殊听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他这一生的眼泪,大概都要在这几天里流尽了吧。
淑妃边替他擦眼泪边说:“但母妃疼你归疼你,却不能一味地纵容你。你听母妃的话,就算是装一装也好,一定不能把关系闹僵了。现在皇后成了这个样子,皇上随时都有可能废后,然后另立新后。以他对俪妃的宠爱,说不定会立俪妃为后也不一定。到那时候,你可就是嫡长子了。只要你认俪妃这个生母一天,她的那个小儿子,就永远踩不到你头顶上,你明白么?”
裴清殊含泪点头:“我明白……不过儿子想过了,这几天,我还是要先冷着他们。”
淑妃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们现在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亏欠了我什么,如果我现在就去移清殿,在他们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那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心里的委屈,我实在是不甘心啊!我偏要闹一闹,让父皇对我心怀愧疚,然后再想办法补偿我。我流了这么多的眼泪,总要拿回点什么作为补偿吧!”
淑妃看着裴清殊,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仅是个子长高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开始主动地适应这个宫廷,学会如何谋算人心了。
“不过母妃您放心,我会适可而止的。”裴清殊承诺道,“我会既叫父皇对我心怀愧疚,又不让他觉得我太过不懂事……”
淑妃听了,不由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慈爱地笑了笑道:“你心里有主意,母妃就放心了。”
……
从淑妃那里出来之后,裴清殊没有回屋,而是叫上几个伴读和内侍,去宴春湖游船散心。
虎儿不会开导人,就干实事,一声不响地帮着小德子和小悦子划船。
傅煦和公孙明一左一右地坐在裴清殊身边,眼中都有几分担忧之色。
“你们不用劝我,道理我都明白。现在我不去那边,也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你们就别跟着发愁了。”裴清殊仰躺在船上,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悠悠说道。
傅煦的话向来不多,此时也只是肃声说道:“一切但凭殿下做主,傅煦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