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或许有一些不适,久了却也像家常便饭,自然而然。他已经在习惯这种感觉,像青蛙一样逐渐适应温水,最后彻底沉浸,无人能将他叫醒。然而李益自己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的,他的心思放在朝堂上。今日会有大事,他回到官署中,先沐浴了一番,更换了朝服便往永安殿去。
李益去了,冯凭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
她赤着脚,下床去捡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她坐在床上,双腿并拢了蜷着。下巴抵着膝盖,一只手抱着腿,她手掌着脸颊,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脚,开始笑。
她笑的无声无息,双眸漆黑,目光黑幽幽的像两簇鬼火,笑容在洁白如玉的面庞上缓缓绽放,像一朵温柔的、夜开的昙花。
拓拔叡。
她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个人,此时却不知为何,想起他来了。
你败了。她想。
你亏了。谁让你死了,死人只好吃亏,没人帮你申冤。你费尽心机,结果我现在这样好,我现在遇到这么好一个男人。他爱我,我也爱他,你什么都没有。
还是活着好啊。
不管经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幸福永远是属于活着的人的。这就是你抛弃我的代价。
你要是不死就好了。不死,我也不用受折磨,我不受折磨,也不用去折磨别人。
她笑了一会儿,低头去拨弄自己脚趾。
脚是瘦而有肉的,五个指头圆圆胖胖,呈现出粉红的颜色,指甲盖近乎透明,没有染过,是它本来的颜色。指甲剪的短短的。脚上的伤已经快好了,那褐色的血痂已经很干,似乎过不久就将要和血肉脱离。
她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抠,将那块疮痂撕下来。有点疼,血痂还没落,硬撕撕了一手血。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撕,把整块都撕了下来,再用衣服将血擦干净。
李益,李益,她仰起头,心里念他的名字。他才刚刚走,她又想他了。真是可怕,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疯狂了呢?拓拔叡要是现在见到她,一定会非常吃惊吧。她脑子里都能想象出他那副瞪大眼睛,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一定会说:“我乖巧又听话的凭凭,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不可思议呀!”她心里倔强地想:你真蠢,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连杀人都不怕,我怕这个吗?你不了解我。你没见过我真正的样子。你的凭凭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你不了解。她心说,你真可悲,做了十年夫妻,你连我真正的样子都没见过。李益比你有福多了,你就是个倒霉鬼。
她好像又听到他的嘲笑:你只能跟他做狗男女,你们又不能双宿双栖。她好像受了这愤怒似的,眉毛立起来,突然拳头都握紧了。她在幻想中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那也比你这个断了气的死人强一百倍!
拓拔泓听说自己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将李益召进宫,眉头就拧的跟个麻花儿似的。更了衣回到崇政殿,她却已经衣冠楚楚在榻上坐着,身上衣带鞋袜俱全,众宫人的陪侍下面色庄严,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拓拔泓看她这样美丽端庄,又怀疑她只是找李益来说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是自己多心。这样想他心里感到舒服了一些,便同太后一道去早朝了。
乙浑被抓了。
皇太后重病三月以来,第一次到永安殿临朝。这一次早朝来的就颇有戏剧性了。
众臣早已知道宫中的行动,所以早早就在朝殿中等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家都怕的很,仔细回忆自己跟乙浑有过什么交情。先前和乙浑关系不好或者骂过乙浑的,自然就十分兴奋,满脸喜色,大肆抨击其人品卑劣,扳着手指头给他算罪状,数的口沫子翻飞。先前和乙浑有来往,或者牵扯不净的,就缩着个脑袋,心里求神拜佛。有那人品低下的,先前和乙浑苟且,此时也跟着同僚大声地痛斥,极力地洗白。
李益刚一出现,即被一群大臣包围了。众人像猪拱食似的,看他露头即涌了上来,拉手的拉手,扯袖的扯袖。巴结谄媚之情形溢于色,那眼神比见了金子美女还要渴慕万分。
“李大人,你刚是不是进宫了?太后见你说什么了?能否透露两句,可有提到我们吗?”
“李大人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以后我们都要靠你多多关照啊。”
“李大人,咱们平日交情不错,要真出什么事,你可得在太后面前替我说句话啊。我家里还有八十的老母,三岁的奶娃娃……”
李益被缠的脱不得身,拱手道:“诸位,诸位,这里是朝堂,人多嘴杂,拉拉扯扯的不像样子,有什么话等下了朝再说吧。”
过了一会,冯朗来了。
这位是国舅,冯太后的亲兄,其人长得是面如美玉,白白胖胖,年纪也不大,才四十多岁。官位自是不低,骠骑将军。众人见了太后亲兄,就跟见了自己亲爹似的,立刻放开李益,赶去巴结冯朗,媚笑道:“国舅早啊,国舅今天气色好啊!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益跟这位冯大舅子关系倒是不错,官位品级也接近,是能拉小手拍膀子的同僚。冯朗跟他妹子感情极好,他妹子喜欢谁他就喜欢谁,所以他敷衍完了同僚,这边看到李益已到,即欢天喜地过来攀谈,笏板夹在胳肢窝下:“李大人今天来的早啊。”他看到李益旁边的位置无人:“哎这怎么空着一个人。没事没事,来来,今天咱们两个一起站。咱们两个还没一块站过呢,今天有缘,要好好说会话。”
朝列中有不少位置空着。李益和冯朗中间原本隔着一个人,这位昨夜也下了大牢了,所以冯朗就喜滋滋地捧着笏板,往左边靠一步,越过那空位,跟李大人凑起肩膀来:“哎呀,李大人,咱们聊会聊会。”
李益笑,学了众人打趣他:“国舅今天气色好啊,人逢喜事精神爽。”
冯朗道:“我没有你喜啊,我都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倒是你,天天往太后宫中去。你刚又进宫了?太后又找你说什么了?”
众人其实都暗怀疑李益和皇太后的关系,一听到这话,左右的耳朵都立起来了。
李益不免有些尴尬了。
但他是多老练的人了,混了几十年的朝堂,什么尴尬没经过。众人就看他怎么反应,只见李益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冲冯朗勾了勾手指:“这事十分隐秘,不可让外人听见,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众人顿时都忐忑起来。
不妙,难道是要他说出谁是乙浑的同党,好抓起来杀掉?听八卦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只关心这件要命的事了。
众人全都扎起了耳朵想听他什么隐秘。
冯朗面色严肃贴了耳过来,李益侧手挡着嘴,小声说:“太后跟我说你。”
冯朗小声说:“啊,太后说我什么啊?”
李益声音更低了,口中的热气吹的冯朗耳根子痒痒的,只想挠。
李益目光假装看前面,好像在防着有人偷听似的,一本正经地悄悄说:“太后说,她想你了。”
冯朗心一热,满脸诧异看他,大惊道:“啊?”
李益此时很适时地收回了头,摆正了姿势,表情神秘,不再藏着掖着:“此事千真万确。”
众人只看到冯朗一脸恐惧,听到李益那最后一句“千真万确”,只感到有大事要发生,真是一天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冯朗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千真万确。再问他,李益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只是一小撮。整个朝堂上,还是有很多人,都是冷眼旁观,不把这当回事的。更有一些人,比如拓拔泓那边的亲信,看太后一系不顺眼的,见到其他人恭维冯朗的样子,就暗暗皱眉头,心里是厌恶的不行。只是没法说。然而不管怎么样,到皇上和太后出来时,大家都各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静下来了。
拓拔泓龙袍冠冕,十分整齐。太后倒不严肃,穿着寻常的宫装,暗红色缂丝齐胸襦裙,赭色的薄纱衣,襦裙丽而不妖,纱衣薄而不透,挽着裙子一色的丝绸披帛,整体颜色偏深。虽是日常穿着,但也庄重大气,能压的住阵,也符合她这大病初愈的身份。除了美丽端庄无别的词好形容。
到了朝上,拓拔泓要谦让,请太后先坐,但太后的座位又在帘后,拓拔泓遂请太后到自己的御座上坐。冯凭倒不在意,皇帝那御座很大,四个屁股也坐的下了。她款款往那龙椅坐了,又拉了拓拔泓的手坐下,将他半搂在怀里,极亲近的样子,声音温柔和蔼说:“列位大臣平身吧,都请起。今日我本当坐在后面的,只是有几件事情要同列位大臣商议,为了方便,所以才到前面来抛头露面,让诸位见笑了。我要说的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一件是乙浑作乱谋反的事,昨夜我同皇上已经下旨,将其与一众党羽抓捕归案,而今已经交付刑部审讯。原先的朝廷政务都是由丞相在主掌,而今丞相没了,朝政之事不能没人打理,朝廷也不能少了人就不转了。我今日要同诸位商议的事,第一就是要另选一位贤能,来主录尚书事。这件事我心中尚无人选,也不打算一个人自作主张,想征询大家的意见。诸位心中若有好的想法,尽可提出来供大家一起讨论参详。好了,诸位畅所欲言吧。”
这话可是听的众人如沐春风。本来还以为她会趁机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势力,一上来就给大家一通下马威。如此看起来,还是比较通情达理,原先还紧张担忧的众人顿时都放松了很多,开始纷纷有人出列,倡议进言。最后推举出了三位老臣,一个是先帝时曾经担任过录尚书事的常英,一个是京兆王拓拔子推,太后又举了一个汉臣高允。此三人不论能力资历,还是德高望重的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且都能代表某一方的势力,虽不太完美,但也平衡。谁都占不了便宜,谁也吃不了亏,众人都没有什么话说。
太后婉婉说:“那这件事就定了。常英,京兆王,高允,三位大臣,接下来朝中的大事,就要交托给你们了。你们三位要好好共事,不要吵闹才好。”三位老臣即出列,分别谢太后,谢皇上,发誓要尽心尽力,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太后说:“另有一件事,而今朝中已经有了三位大臣,皇上也大了,我想朝事交托给你们,由你们来辅佐皇上也就够了,我就不再多事了。先前是先帝刚驾崩,皇上又年幼,我才受诸位大臣之邀来这殿中垂帘听政,而今便可罢了吧。”
常英,京兆王,高允,众臣一听此话,纷纷出声道:“而今朝局还不稳,皇上还年幼,我等也刚录事,太后还不可罢令,恳请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吧。”
其余人也道:“臣等也恳请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太后继续推辞,重臣继续恳请,如是者三,太后终于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应了诸位,暂时留政一段时日吧。”
众臣一通称颂:“太后英明!”
拓拔泓听她一个早朝的话,几百句说下来,行云流水,自自然然的,心中就很纳闷。她是哪来的把握,让朝臣推举人录事,推举的刚好合她心意,和她的盘算丁点不差。她又是哪来的自信说了要罢令,大家全都跪下,三番的留她非要留下她不可呢?凭什么大家都要买她的帐呢?但是事实是,一切都如她心意,这个朝会非常完美非常成功。拓拔泓只能认为自己年纪太小了,所以说话没分量。大家都愿意信任太后。
第21章 英俊
总是这样。
宦官通传,李大人到了,她有些惶惶,心就开始乱跳,身体开始战栗。她从榻上站起来,走到殿中立住,他掀开帘子,大步走上来,一把将她抱住。男人的体热和阳刚扑面而来,她的瘾就上来了,双臂勾住他脖颈急切地索吻。他顺势抬起她腿,像抱小孩似的,将她整个抱到怀里,让她骑在他的腰上。她直是身子软,直是要往下掉,脸上通红的直是喘。他一面吻她,一面不住用手将她往上提,好像极力挽救一个落水的挣扎者,她就难过地捧着他脸,感觉自己热烫的快要融化,危险而可怕。她声音颤颤的,几乎带着哭腔:“床上去吧,你抱我去床上。”
李益也说不清楚。
其实他不是沉迷肉。欲的人,平常和妻子也同房,但总感觉,这种事,虽然舒服,但无非也就那样了。舒服的只是高。潮那一瞬,其余的整个过程其实都味同嚼蜡。女人的**,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强的吸引力。脱光衣服,裸。露私密的器官,像牲口一样交。配,那画面情景,实在也并不怎么美好。他只是隐隐感觉这不太雅观,有些太怪异,太尴尬了。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没有男人会这样想,性。欲是人的本欲,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夫妻之间袒露身体也很寻常。在他很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为这种感觉感到茫然而不安,怀疑自己是有病。过了二十岁以后,他承认自己有病,并且释怀了。有病就有病吧,埋藏在心里,他不向任何人诉说。过了三十岁以后,他又成熟了一些,终于大约的明白,其实不是他有病,可能只是他确实不爱慧娴。但是不爱慧娴又怎么样呢?爱情太稀少,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大多人只是凑合过罢了。慧娴是他妻子,跟他有感情,十年二十年,到后来,其实也习惯了,亲热起来,也是很好的,是有感觉的。别的女人对他来说只是更别扭更陌生。他自认为他对妻子很专一,是尽了丈夫的职责的,两个人都在努力维持感情。
他不明白男人为何都钟于此道。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就是这种感觉,的确是好,难怪人人都会迷恋。
李益隔三差五的入宫。
一见面就是亲吻,大力地搂抱。
除了身体,好像没有别的言语或表达。
他吻她,揉她,他抱着她,靠到床上,冲动的身体抵上去,一边热情昂扬地亲吻,一边狂热的拥抱。他的声音冲动、低哑而可怕:“好奇怪。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这样子呢,一见面就想要你,想抱你。明明打算要正经地说一会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可是一见到你就情不自禁了。我疯了,你怎么不拦着我。”
冯凭两眼痴迷的看着他,说:“不拦。”
李益说:“为什么?”
冯凭说:“想你。”
李益说:“为什么?”
冯凭说:“不知道,就是想。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每时每刻都想。”
李益知道她为什么想他。
他知道她的痛苦。他是她的药,他愿意做她的药。不为了疗伤,只是两颗寂寞的心需要彼此依靠。
她也是他的药。
半个月后。
这天,李益刚到崇政殿外,杨信就侯在那里,笑道:“李大人,太后今日身子有些不爽适,您进去留心一些。”
杨信对李益和太后的事知道的门清,太后召李益入宫,都是他在迎来送去。李益知道他是太后的人,也默认他参与这个秘密。听到杨信提醒,李益约摸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低声道:“她怎么了?”
杨信说:“月事来了。”
李益说:“哦。”
杨信笑说:“您去吧,太后在里面呢。”
李益掀帘进去,冯凭躺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见到他仍是笑,只是不说话。
李益坐到榻边,伸手摸了摸她憔悴的脸,将她短头发别到耳后去,眼神担忧地说:“气色怎么这么难看,吃东西了吗?”
冯凭笑,张了口,沙哑地说:“没胃口。”
李益说:“嗓子怎么哑了?”
冯凭说:“我也不晓得。昨夜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说不了话,可能是受了风了。”
李益说:“月事来了?”
冯凭说:“嗯。”
李益说:“怎么样?是不好吗?”
冯凭说:“腹里有些疼,血流得太多了,有点止不住。”
她已经流了一上午血,刚换的止血带,不过一会就浸透了,不小心就将裙子染了。每隔两刻钟就要换一次,整个人完全没法下床,也没法见人。
李益将她抱在怀里。她身子单薄得很,他像抱着个千疮百孔的、破碎的人偶,感觉特别可怜,特别心疼。真想把自己的健康分一点给她,让她能够强壮一点。
“怎么才刚刚好了没几天又病了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冯凭说:“没事,刚服用了御医开的药,这会已经好很多了。过几天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