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方才的话,应是两人在领军观念上出现了冲突。
这方面霍去病倒是特意去了解过,便全拿来说与曹盈听了。
李广所领的军队,他就是唯一的核心。
他军中士兵崇拜他的人格魅力,自然乐于为他效死,而李广也愿意让自己军中将士们开心。
每每到了需要寻营驻扎的时候,李广都是怎么方便舒适士兵休息就怎么来,繁杂的士兵和军官考核文书在他那里也是可有可无。
初入行伍的士兵们听了这种传言,自然就乐意加入李广军中,而不是要求严格的程不识军中。
更别提民间还有些将李广吹成神将的流言了。
说什么他勇略过人,即便已经身陷险境也能脱险,即便是匈奴人也佩服这样一位神武福将。
反观程不识,他古板不变通,为了安全甚至要求军队通宵达旦,士兵完全不得休憩,文书修订上更是严格要求。
因而他虽然和李广一样也是当世名将,实际却并不受士兵欢迎。
就这么常被拿来与李广相较,脾气再好,程不识怕是对李广也有些不痛快。
曹盈不通军事,只是大致听明白了两名卫尉领军时的区别。
但她分辨不出哪种更好,就捏捏霍去病的手,干脆向霍去病问道:“那霍哥哥认可哪一种?”
前世里她未听说过李广也未听说过程不识,多半就是因有冠军侯明月悬天,旁的星辰便都黯然无光了。
既然如此,她只去问霍去病更偏向哪种就好了。
“我?”霍去病还没想过由他来的话,应该如何办。
他才刚开始系统学习兵书,真说要领兵作战太遥远了。
但是曹盈既然问了,他也就开始认真考量哪种更合适了。
从前他只想过,这两种领兵方式各自有优劣长短,都不算是最优解,若强要比较,还真不好比。
旁人对李程二人的比较也不一。
刘彻就更喜欢李广这种冲杀在前,士兵皆服的勇将,推着霍去病去与李广学练。
这也是霍去病如今日日训练的原因。
让霍去病如今打好基础,底盘稳了,日后骑马拉弓不容易摇晃,对上匈奴骑射也可不落入下风。
然而霍去病的舅舅卫青最近却是在学程不识领兵的方法。
卫青如今在李广手下任职,但没有借近水楼台去向李广讨学兵法,倒是时常抽空去与程不识说话。
在卫青看来,程不识带兵的好处是胜过李广的。
他直言李广练出来的兵只有李广能带着取胜,且数量不能多,人多心散。
而程不识带出来的兵,秩序严明,即便换掉程不识,只要下任仍按他的法子做,仍可继续御敌取胜。
“说实话,程卫尉武略军谋都比不上李卫尉。”思虑一会儿,霍去病还是比较认同李广的勇武。
但卫青拿来说服他的话,他也未忘记了:“但舅舅与我说,李卫尉和匈奴互有胜负,程卫尉却从无败绩。”
“这是什么缘故?”
曹盈又有些迷糊了,既然李广比程不识强些,那为何程不识从来不败,李广倒还有落败的时候。
难不成就程不识运气好些,遇上的都是些贫弱匈奴?
她的问话还真难住霍去病了。
他年岁小,从来没见过汉军与匈奴拼杀,只靠旁人言语描述并不能推出战场全貌,自然没法通晓这其中原因。
既不知道,他也没有故意装懂,老实向曹盈道:“盈盈问住我了,我也没想明白。”
“那既然霍哥哥知道两位卫尉带兵有长处和不足,为什么不皆取精华,去糟粕呢?”
曹盈长睫颤颤,见霍去病仍在深思,便软声问他。
她是没法像霍去病那样搞明白二者的各自优劣,但却晓得《吕氏春秋》中取长补短的道理。
让李广与程不识互相学习是不太可能了,但既然霍去病想要学领兵的路子,自去学这二人各自长处,弥补短处就不就可了?
霍去病站定,仿佛曹盈一句话将他点醒了,豁然开朗。
若真让他自己琢磨,想必也能琢磨明白,只是花费的时间会有些久。
如今被曹盈点明不必专学程李二人哪一套,他便跳出那个圈悟了。
“盈盈真是个小机灵。”
霍去病蹲身夸她,曹盈却是羞赧地垂头捏着自己的衣角,被他揉了揉头更心虚。
说到底她不过是记着上一世里兄长与她说的话,将霍去病未来会选的法子告诉他,哪里担得起他这声赞。
又行了一阵,他们终于是走到了地方。
这小花园地方有些偏,园中没有什么精心呵护培养出的花,多是迎春、连翘这类自由盛开的花朵。
它们不受约束地开着,不如修剪后的花枝那么美丽,但是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力极强。
曹盈忍不住凑近了连翘灌木,伸手想要择一朵浅黄小花。
霍去病怕她白嫩的小手划伤了,连忙将她抱着放远了些:“花枝上有些刺,别扎着了,你等我寻一枝给你编个花环。”
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将木刺都刮去,这才编出花环,轻压在曹盈发上。
及至中午该用午膳时,他又是抱了满怀花枝,将小人儿与花共送往了长乐宫。
第30章 阿武 被梦骇住以后
曹盈近些日子与太皇太后更亲近了些。
因着将入夏, 燥热感加深,老太太身子不太爽利,总是需人陪着的。
虽然老幼二人相处时, 太皇太后与她都不太爱说话, 往往都是太皇太后打着盹儿,她在一旁翻着书看。
偶有蝉鸣恼人, 叫太皇太后皱眉不得安眠,曹盈便会偷去寻霍去病粘杆将蝉粘了, 又为她轻摇扇驱热。
老太太本就只是需要有个人在身边陪伴,醒来时偶尔与她分担心事, 曹盈能很好扮演这个角色,她对曹盈真情实感也就多了些。
从前她身边这样的的倾听者是馆陶公主和阿娇。
可如今她们一个不许再进宫,一个又闹脾气不愿来, 曹盈便自然顶上了这个角色。
但曹盈也知晓她到底不比馆陶公主与太皇太后亲近,还是拿捏着分寸的, 太皇太后每每接见朝臣时, 曹盈都陪在她身边,但不置一词。
听太皇太后与朝臣应对,她倒是对这位实际撑起大汉这片天的老人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是完全听信黄老思想那一套的。
在曹盈从前想来,太皇太后只是个溺爱女儿, 霸道不归权的昏庸老人。
毕竟前面就有出身儒家的公卿赵绾、王臧二人因提议夺权而被逼自杀狱中。
连带舅公田蚡和太皇太后自家人窦婴都至今无官可当, 皆是因她不喜儒学。
古板又有手段,平阳公主和刘彻都对她有着自年幼时就怀揣着的畏惧心。
曹盈愿意多陪伴太皇太后,也只是因那日见老人露出的寂寞神情, 一时冲动。
直到这一日午后,太皇太后坐在椅子上沉沉睡着,曹盈也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时, 忽听太皇太后惊呼着“阿武,我的阿武”。
曹盈的瞌睡都被驱走,不知晓太皇太后到底是在唤谁,只当她是被梦给骇住了,连忙起身上前:“曾外祖母,您怎么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捏住老太太胡乱挥舞的干枯手臂,却被太皇太后反将手攥住。
捏的有些紧,有些疼。
但曹盈忍着没有说,仍叫她抓着自己的手,只关切地想要呼她回神。
然而太皇太后却像是被梦障住了,即便听了曹盈的呼唤也未清醒,但是流下两行泪道:“阿武啊,娘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听她这么自称,曹盈才明白过来她口中的阿武应该是早就去世的梁孝王刘武。
只是她话中含义,曹盈仍是没懂,只得任她抓着自己的手哭喊了这一会儿。
好一段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有些恍然地问道:“阿武,你还在吗?”
“曾外祖母,我是盈盈。”曹盈没有告诉她她口中阿武早已逝去,只是乖巧地向她道:“如今已是建元四年了。”
“建元年……喔,已是建元四年。”太皇太后这才如回到人世,脱离了方才的梦魇。
她放开了曹盈,依在椅背上,就着窗户的光,仿佛寻光般向窗户看去。
曹盈则是瞧着自己肿起的手腕,轻轻吹气,想要把这灼痛感吹去。
太皇太后听觉灵敏,也知自己方才大力抓着她怕是伤到她了,
曹盈不说更叫她心忧,太皇太后收了目光,关切她道:“若伤到了,我唤人替你上些药。”
她说着就要喊在外头伺候的宫人进来吩咐,曹盈却是阻她道:“不必了,只是有些红,不用上药的。”
这红肿应该一会儿就会消了,若真上药带着身伤药的味儿去见霍去病,他怕是还要为自己担心。
太皇太后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沉默一会儿,问她:“你听到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吗?”
“曾外祖母像是在呼唤外叔公的名字。”
太皇太后抿唇,抚着额头长叹:“我从前以为最难捱不过是慎夫人她们几个欺我眼盲羞辱我的时候,却不料如今光景更磨人。”
“您如今膝下孙儿众多,又说一不二,怎么会觉得磨人?”曹盈不解太皇太后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太皇太后扯动嘴角,眼角却仍是下落的悲态:“孙儿到底与我隔了几层,从不与我亲近。我的启儿和阿武又都走在了我前头,嫖儿也不能见我,生活如何不磨人?”
“曾外祖母若是想见女儿了,可以唤窦太主进宫说说话的。”曹盈听她悲叹,主动向她提议。
然而她的提议被太皇太后回绝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见她离了这圈子,没有让她再回来的道理,不见也就不见了。”
她言行的矛盾更叫曹盈不懂了,但未轮到她提问,太皇太后就主动问她:“你怎么会如此提议,嫖儿可就是支使害了你差点毁容的人,你不恨她吗?”
“曾外祖母已经罚过她了,我便不恨了,只是盼太主不要再做出混事了。”
曹盈确实已将这段抛下了,毕竟她受的伤害不重,只额上那道伤,如今已没了痕迹,还是她自己定主意造成的。
因而她只向思念亲人的太皇太后道:“您若是想见窦太主就邀太主进宫见见吧,不用顾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