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外姑婆。”曹盈诚实地告诉他:“但是我很爱曾外祖母,我不想她最后怀着遗憾离开, 所以舅舅那边我会去说。”
她微仰着头,阳光落在她身上似是给她镀上了一层光,她自己还不觉。
“我知道了, 太主那边我会去传达意思。”
窦婴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先前对太皇太后所说的怀疑,向曹盈道:“往后翁主若是遇见什么需托我去做的,尽管递信与我,我都会帮你去办的。”
即便日后他可能再得不到刘彻的重用,但凭借窦家留存的底蕴和他的威名,许多事儿也比曹盈自己去想法儿去办要简单得多的。
曹盈自然是有可以依靠的父亲曹寿帮忙,平阳侯府也能替她解决大多数烦心事儿。
但是窦家相对于平阳侯府这样开国就有的老世家也有自己的优势,窦婴门下什么样的门客都有,无论曹盈是有什么主意,大约都能达成。
曹盈的眼扑闪了几下,不意窦婴忽地会向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长睫翼般漾出她眸中的不安,她犹豫地推拒:“但是我怕是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若要寻帮忙,大约还是得去寻我爹爹的。”
她只当先前太皇太后一席话和此刻窦婴向他表的衷心都只是为她平阳侯府的势力而来的,其实不大愿意接受后让自家爹爹欠下人情。
“无妨,翁主记着有我这一条路子可走就行了。”窦婴也没有要逼迫她立刻同意的意思,只是道:“我门下还有几位墨家门人善于机巧,为翁主制些玩具总是可以的。”
他讲到这里也觉出这个提议的好了,小女孩一见便知是常浸于书本中的文静,失了些孩童的烂漫肆意。
红霞漫上曹盈的脸,她前世里虽然知世事甚少,但是也是长到二十余岁心智成熟了,怎么能再玩孩童的玩具。
可她又不能将真相解释给窦婴听,只得红着脸扭捏向窦婴道不必,说她不爱玩具。
窦婴只当是她对曾经的那些玩具都看不上眼才导致的,因而只哈哈笑着说一定会嘱咐门客制出能讨她喜欢的玩具,便提步离开了。
曹盈粉拳捏着压在身两侧,一会儿才重回室内去陪伴着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仍醒着,手中抓着个陈旧的小荷包靠左在床榻上。
荷包上的绣线都已经散开来了,不知曾经绣的是怎样的纹样。
曹盈不知这几乎辨不清原色荷包到底是谁赠与太皇太后的,但却看得出太皇太后追忆的神情。
她所追忆的是曹盈不曾接触的过去,能与太皇太后分担过往回忆悲欢的如今只剩下了馆陶公主。
曹盈在门边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原本对是否要说服刘彻邀馆陶公主入宫的最后一丝迟疑消失了。
当日她就往刘彻那里去了一趟,向刘彻陈说即便邀了馆陶公主回宫,也不会让馆陶公主的权势再如以往。
“她只能立在曾外祖母的身上,才能给予舅舅你压力。”而如今连太皇太后都不再压迫着刘彻,馆陶公主更不可能成为刘彻的阻碍。
但是刘彻记着馆陶公主与阿娇曾恶意恶心他的行为,即便晓得曹盈说的是事实,也不大乐意亲去将自己这个姑姑给叫回来。
因而他只皱着眉头不答话,即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舅舅。”曹盈又哀求他:“曾外祖母想念他的女儿了,你不论外姑婆如何,也该想想曾外祖母啊,只是母亲将死时让母女相聚诉情罢了。”
太皇太后近日对刘彻多有指点,真正独自理政后多受桎梏的感觉也让刘彻明白对他这皇帝的镣铐许多并不是出于太皇太后的意思。
以往心中的芥蒂已消散了十之七八,亲情重新站了上风,刘彻终于动容,想着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压抑着思念直到死去。
隔日一早,刘彻的一道旨意便下到了馆陶公主的府上,指定让馆陶公主入宫为太皇太后侍疾。
馆陶公主恭谨而沉默地将旨意自上使手中接下,甚至嘱咐着府中下人递了银钱酬谢上使来一趟的辛苦,再没有曾经的那种嚣张跋扈。
这些日子遭到的冷遇已将她的锋芒几乎磨尽。
馆陶公主认清了自己在没有太皇太后庇佑后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最后拿回权势的希望便是帮着阿娇寻些易孕的方子助她生下嫡长子。
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阿娇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让馆陶公主不再抱什么期望。
认清现实后,她都已经开始着人劝阿娇不要再与宫中嫔妃作对,安分做一个不争不抢与人为善的皇后了。
可到底有没有说服阿娇,阿娇再幡然醒悟有没有用,全都已经是未知数了。
只是如今她也无法再管阿娇了,太皇太后有能力替她安排好一切,她这个做母亲的却难再为阿娇筹谋。
在窦婴昨日与她进行一番深谈后,馆陶公主已经知晓自己这一次重回宫中能做的事只有侍疾一件。
节外生枝会招了刘彻的厌,也会让太皇太后不开心。
馆陶公主听进去了。
其实即便没听进去,她大约也是再不敢胡闹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胡闹的资本了。
看着上使离开,她将写着旨意的绸缎展开了。
她的视线凝在旨意上面侍疾两个字,眼眶忽地就红了——这哪里是要她去为母亲侍疾,这分明是唤她去宫中陪母亲最后一程,为母亲送终。
她悲伤的情绪没有外泄多久,在眼泪流出前,这戚戚就被她强行控制住了。
府上的下人听了她的吩咐,替她从木箱中翻出了她最华丽的衣裳,替她换上。
馆陶公主知晓她换回了旧日华裳,母亲怕是也看不清。
但她还是想着尽量穿得艳丽些,以一片艳色出现在母亲面前,说不定也能哄得她开怀些。
然后她就乘上了昨日就已经吩咐备下的马车,匆匆往宫中去了。
馆陶公主踏入长乐宫时,太皇太后仍沉睡着,呼吸极浅近乎于无,而曹盈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守着她。
听见内室外动静,曹盈顺着声音看来,正与馆陶公主望向她的视线撞上。
曹盈轻勾唇向馆陶公主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绣鞋点落地上,招了招手,无声地唤馆陶公主与自己在稍远处说话,不要搅了太皇太后的安眠。
馆陶公主对曹盈情绪有些复杂。
害她受伤的愧疚,知她替自己得机会返宫的感激,以及曾经对曹盈和平阳公主的一些嫉恨心情,不明不白地搅合在一起。
被这情绪裹挟着,她跟着曹盈走出,即便是想要拿出友好的态度,最后也只是生硬地问道:“安和翁主与我有什么话要说吗?”
好在曹盈不在意她这失败的友好,只是嘱咐她道:“你注意着些曾外祖母的状况,仔细她若是睡着时一时失了气息也不要急,及时叫醒她就好。”
怕馆陶公主莽撞将太皇太后惊醒,她又详细向馆陶公主道:“唤她的声音最好由小而大,不要厉声喝她。若是她仍不得醒,就赶紧唤周先生看。你知道周先生的吧,就是那位... ...”
“我知道。”馆陶公主急性子地将曹盈的话给打断了,张着口一会儿才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好,又垂头向曹盈歉道:“多谢你指教了。”
到底是几十年跋扈过来的,馆陶公主即便是在道歉也让人觉着被刺,只好在曹盈本就对她不抱什么好感,也无所谓她对自己的态度。
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完了,曹盈又告知馆陶公主自己会将自己的居所让给她住着,说是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你不再居住这里了吗?”馆陶公主有些错愕,如果曹盈仍要回来住,是不会让她搬离换她来住的,虽没有更近的屋子,但相近的也不止曹盈那一间。
“我搬去外祖母那里同住着。”曹盈郁郁笑道:“与舅舅商量好了,在离宫回府前,我都暂住在外祖母那里,若要往曾外祖母这里来,就乘轿子来。”
她进宫来本就是为了在太皇太后身边养着,如果太皇太后离世,她也就该回家了。
而那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馆陶公主明白过来,合上嘴没有再说话。
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她与母亲两个人,她不该让母亲再有半分遗憾。
还好,不是太晚。
第58章 小将 带我去见见他
王太后其实与曹盈关系并不算太亲密。
太后她更喜欢的是进宫后就一直和她住着的外孙曹襄。
这一方面是因为曹盈始一进宫就去了太皇太后的长乐宫养着, 不常来走动。
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她馋一个孙子了。
阿娇和刘彻妃子们的肚子都不争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抱孙子的愿望,便只能将这情感全托付在曹襄这外孙身上。
而亲孙女她已经有一个刘玥了, 所以对外孙女也就不那么看重了。
因而曹盈搬来时她也未仔细地安排, 只是嘱咐了宫中侍从替曹盈安排好,与她亲自安排曹襄住处时的上心成鲜明对比。
宫中惯是看碟下菜的人, 眼见太皇太后沉寂下去,应是属于太后的时代了, 对曾得宠太皇太后眼前的曹盈态度也敷衍了许多。
这替曹盈的新安排下的居所虽也在太后的宫宇范围内,但是位置不但偏而且远, 距离太后所居的正殿和曹襄的居所距离都不近。
不止是位置,屋内的布置也显得过于朴素简单。
宫人们只是将必不可少的家具和用品都布置了,旁的装饰性的家具全都没有, 看着都不像是活人能住着的地方。
霍去病牵着曹盈的手走进去,看到光秃秃的墙面和摆设放得有些歪斜的桌几都是眼皮直跳, 更别提原本高兴与曹盈住近了的曹襄了。
他一腔欢喜如遭冰冻。
仔细看去, 这居所唯一可坐的地方竟然只有床榻。
还是随从的宫人眼瞧三位小主子都站着,意识到不对,赶忙去搬了三个小凳回来。
只是匆忙找来的陈旧凳子沾了尘又不太稳,三个孩子都不大乐意坐下。
曹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越看越气, 憋了一肚子火,直说要讨个说法,去问太后替曹盈重新安排住处。
他行动力强, 有了这个打算,说完话就要付诸行动,根本不等曹盈阻他与他讲道理。
好在霍去病在, 见他要跑,直接用空着的那只手伸手抓住了他系衣的腰带,硬是把他给拦了回来。
“匆忙下搬来,有这样的地方就很好了。”
曹盈得了机会与曹襄说,连忙安抚他道:“哥哥,咱们这是在宫里呢,可不比在自己家。太后宫里大约也没有更好的住处了,你别冲动了。”
妹妹不介意,但曹襄仍有些不平。
霍去病担心她久站不行,便干脆将曹盈抱起,提议道:“我也觉得这儿不大好,盈盈不如搬去我小姨那里住着。她宫里还空了好些房间,虽也没怎么布置,但我可以将我房中装饰悉数给你移去。”
听霍去病这样提议,曹盈还真有些心动——因为她搬去卫子夫那里确实是有可行性的。
总归太后当她是可有可无的,本身对卫子夫也没有恶感,并不会介意外孙女换地方搬去卫子夫那里住着。
刘彻那边更是因着刘玥的缘故,与卫子夫亲近有加,一个月入后宫大半都宿在卫子夫那里。
如果曹盈提出搬过去住,刘彻应也不会反对。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真搬去卫子夫那里,再要找霍去病也方便。
好处多多,然而也可能有麻烦,曹盈垂下眸子思考着。
卫子夫本就是平阳公主荐入宫中的,自己再搬去卫子夫那里住就显得过于亲密了。
平阳公主本就与前朝许多大臣有联系,虽是得了刘彻允许的,但是如果有心人故意挑拨平阳公主在前朝后宫的作用,怕也会让刘彻生出抵触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