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英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地瞪着这个逆子,绷着嘴角不说话。
“我猜自然没有。”萧景铎正好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不小心漏入屋内的阳光铺在他轮廓鲜明的侧脸上,而另一半脸却还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暗间,他精致的面容竟显出些许妖异来。“不过此事不必劳烦父亲了,无论这个凶手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会,亲手将此人绳之以法。”
第7章 心寒
萧景铎从萧英的书房出来后,还是觉得愤懑不已。
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快步朝后院走去,走廊两旁的侍女想给他问安,但她们看到他的脸色,都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再不敢说话。
等萧景铎走回清泽院附近时,他听到院内传来萧二婶的声音,他心道一声“不好”,连忙朝院里跑去。
秋菊正怯怯地守在院门前,看到萧景铎,她含泪说道:“郎君,夫人她……”
萧景铎抿紧了唇,越过秋菊,朝正屋走去。
房屋内萧二婶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哎呦大嫂,你怎么住在这么磕碜的地方啊?你不是侯夫人么,怎么住处连我都不如?”
“哦对了”,萧二婶捂住嘴,发出恶意的笑声,“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被表兄休掉了!”
朴素的矮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休书。
赵秀兰泪如泉涌,帕子都被打湿了,她不想再听萧二婶说下去,可是萧二婶却不依不饶地要将她的伤口挖开了踩。“要不是母亲偶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已经不是萧家的人了。生了个好儿子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替别人养儿子,我都听母亲说了,过两天新夫人就要进门。到时候,不光侯夫人之位不属于你,就连你的宝贝儿子,也要叫其他人母亲!”
“你住嘴!”赵秀兰捂住耳朵,凄厉地嘶吼道。
看着赵秀兰这个样子,萧二婶简直快意极了。谁让当初定亲时赵秀兰捷足先登,抢了她长媳的位置?现在赵秀兰的侯夫人之位又被其他人抢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萧二婶简直想仰天大笑,她得不到的东西,赵秀兰也别想拿到!
“怎么了,你现在无名无分,还不让人说了……”萧二婶还要再奚落几句,却听到一个冷淡到让人生寒的身音从身后响起,大白天的无端让人打颤。
“闭嘴,离开我母亲的院子。”
萧景铎逆光站在门口,萧二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还是被他的架势骇住了。萧二婶暗暗骂了声妖孽,萧景铎这个样子,怎么像是来索命的厉鬼一样。
萧二婶心里发慌,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离开太没面子,她正不知该如何时候,就听到萧景铎似乎是忍无可忍地怒吼了一声:“出去!”
这下萧二婶不再讲究颜面了,她腿肚子发软,但是这一点都不耽误她溜走,等逃一样跑到院子里后,萧二婶还是觉得放下不这口气,她用力甩了甩手帕,阴阳怪气地道了声:“晦气!麻雀就是麻雀,不要妄想飞上枝头,不然就算飞上去了,也受不住好东西!”
说完,她赶紧扭着腰走了。
高寿堂内,老夫人和雪兰也在谈这件事情。
“你说老二家的去赵氏那里闹了?”老夫人抓着雪兰的手,着急地问道。
“是。”雪兰柔柔说道,“二夫人……也太急了些。我们和吴家婚期在即,如今正是紧要的关头,断不能闹出任何风浪来。”
“我懂你的意思,大郎曾经娶妻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要瞒着吴家。”老夫人见自己的侄女闹出这等丑事,她也颇觉难堪,“我会好好管教这个蠢货的,等她回来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雪兰轻轻笑了,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给老夫人捶腿:“其实吴家知道也无妨,毕竟大郎君还在府里住着呢,那位也好端端活着,新夫人迟早都要知道。贵族联姻都讲究结两姓之好,侯爷娶吴家女是为了抬高侯府门第,吴家同意侯爷的提亲亦是投石问路,在皇室容家面前卖个好。这桩婚事远不是一两个人愿意不愿意的事,这是吴家,甚至崔家的指使。要不然,眼高于顶的世家怎么会和庶族许婚?”
“什么庶族,我儿可是侯爷!”短短几日,老夫人就听不得逆耳的话了,她不悦地说,“大郎人长得好,又能带兵打仗,谁嫁给我儿都是高攀了!”
雪兰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老夫人撒完了气,还是没忍住问起她一直想不通的那个问题:“雪兰,为什么要给赵氏写休书,直接把她降为妾不是更好吗?”
“这哪儿能成,贬妻为妾,徒二年。侯爷以后还得在朝中做官呢,哪能留下这等污点。”雪兰回答。
“那……”老夫人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生,“那这样,大郎算不算是停妻另娶?”
之前老夫人接触的都是市井人家,自然不知道纳妾的诸多规矩,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明知家里有妻室的情况下还向其他人提亲,这是要被县衙处罚的。萧英已经娶了赵秀兰,虽然赵秀兰配不上现在萧家的门第,可是毕竟,那也是正妻啊。
雪兰抿唇笑了笑,用极温柔的语气说道:“所以侯爷才要给赵氏写休书啊,不然就犯了停妻另娶,虽然事实上确实是。但只要不闹到外面,这件事出了咱们家就再无人知晓,那不就成了?日后就算有人问起来,我们也可推拒到赵氏身上,就说侯爷早就给她写了休书,和吴家的婚事是后来定下的。这件事情的真相,休妻和娶妻具体的时间先后,只要我们不说,还会有谁特意扒出来,与开国功臣定勇侯较真呢?”
萧英打定主意要歪曲事实,钻时间差这个空子,至于休书上的时间,他早已托人到官府打点妥当。萧老夫人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还是感到不放心,她幽幽叹气:“如果赵秀兰死了就好了,哪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雪兰也感到遗憾,进京路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惜被萧景铎识破了,她们本来打算回府后再动手,结果萧景铎却执意和赵秀兰一起住,倒让她们没有动手的时机。而且这位小郎君看起来对医理颇有见解,雪兰不敢再用药做文章,只能选了最笨的法子,休妻。
高寿堂陷入寂静。良久后,萧老夫人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说,铎儿会不会怨我们?”
“怎么会呢,一边是被休弃的平民生母,一边是如日中天的侯爷父亲,郎君不会这样笨的。”
“那以后铎儿要怎么办?”
“新夫人愿意认,那就把大郎君记到夫人名下,算作嫡子。如果新夫人不愿意……那就只能说大郎君是侯爷留在老家的孩子,虽然成了庶出,但是我们又不会薄待他,和嫡子也没什么差别,大郎君不会在意的。”
……
清泽院。
萧景铎背着手站在冷风中,许久未动。
秋菊悄悄站到萧景铎身后。
“母亲还在哭?”
“嗯,奴怎么劝夫人都不听。”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蔚蓝高远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样茫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夕之间,父亲变了,祖母变了,他身边的亲人全部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脊背生寒。
驿站的时候,如果不是萧景铎懂得药理,恐怕赵秀兰已经命丧途中了。毕竟按照寻常人的想法,良药苦口利于病,听到赵秀兰抱怨药苦,多数人都会劝她将药喝下去,会有谁能想到药苦是因为被下了毒?萧景铎无比庆幸自己多少懂得些医理,这才将母亲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是闹到最后,真正下毒的元凶,居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无心无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连发妻都可以抛弃。那我这个原配嫡子该怎么办呢,是当作生母不明的庶子养着,还是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秋菊想不出来,她只能沉默。
前朝嫡庶悬殊极大,南方还稍微好些,但北方许多大族对庶子庶女极为苛刻,“妻使妾如婢,嫡待庶若奴”的现象十分寻常。后来连年战乱,男丁不断消耗,再加上如今有官员上奏批驳这等风气,请求朝廷取士不论嫡庶,庶脉的地位才稍微好了些。
然而无论嫡和庶的地位到底如何,从前的萧景铎都没有在意过。因为他是嫡长子,是承嗣子,是一个家族中天然的胜利者,他会善待他的弟弟,所以并不关心外界对庶子到底是怎样的看法。但是世事可笑,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身份问题了。
由嫡变庶,真是荒唐。
秋菊跟着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劝道:“郎君,你以后不能再和侯爷置气了。”
萧景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郎君,你别置气,明天好好和侯爷认个错吧。你多讨好侯爷,你在侯府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的日子过得好,夫人才能过得好。”
萧景铎感到可笑:“你让我去讨好他?”
“不然呢。”秋菊也心疼苦命的夫人和郎君,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郎君,你还不懂,低贱者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测上心,再多不甘也得忍着,一直忍到上位者愿意施舍一条活路,忍到自己有后路可退。奴婢侍奉主子,晚辈侍奉长辈,概是如此。等你将侯爷哄回来了,过几年才能让侯爷帮你在朝中寻一个官缺,日后郎君在官场上也少不了要侯爷帮衬。你现在先忍下,等以后有官职在身,再经营几年,有能力在家里说话后,就能把夫人接过去住了。”
“所以,我母亲此番受辱,就只能这样忍下?”
“对啊,只能如此。我们全家都要仰仗侯爷,以后郎君从仕也得靠侯爷,甚至靠新夫人帮衬,我们怎么能和侯爷抗衡呢?只要郎君你得到侯爷的青眼,侯爷说不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夫人好一些。”秋菊低声劝导萧景铎,“郎君,我们身份低微,就只能认命。”
认命?萧景铎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露出讽刺又冷酷的笑容。
他绝不会认命。他就不信,这世上只有和萧英虚与委蛇一条路。不靠萧英,他一样可以出人头地,替母亲正名。
几个月后,整个定勇侯府都陷入红色的海洋中,到处都洋溢着欢声和笑语。
萧景铎陪赵秀兰坐在房中,看着赵秀兰咬着手帕哭。
外面锣鼓喧天,张灯结彩,而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院内,原配妻子却在无望地哭泣。
府外爆发出一阵欢呼,炮竹声也随之响起。
萧景铎知道,这是新夫人吴氏的婚车到了。
年少的萧景铎对此气愤不已,恨不得冲出去毁了这场婚礼。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现在的他远不具备和父亲抗衡的能力。
他在心中对自己发誓,日后他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到人上人的地位,让天下再无人能给自己屈辱受。
然而直到许多许多年过去,萧景铎在塞外看着天际的烽火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喜欢黄昏。
那时他已然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一个男人渴望的东西他都有,按道理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感到不快,可他偏偏不喜欢天将暗未暗的那段时间。
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对黄昏的抗拒,就始于多年前萧英娶亲的那一天。母亲绝望的哭声和府外冲天的锣鼓声,构成了他少年时代无法逾越的梦魇。
那是他艰辛少年时代的开始,也是他踏上权力之路的开端。
正如剑有双刃,事也有双刃。吴氏的到来,就是那柄双刃剑。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继母上线,请玩家带好医药包,扛好奶妈,侯府篇小boss即将出场】
【特殊鸣谢:女主。感谢女主来了一场名字和脸都没露的友情客串】
第8章 敬茶
新夫人吴君茹进门的第二天,赵秀兰病倒了。
自从涿郡启程以来,赵秀兰的身体就没爽利过,等好不容易在长安安顿下来之后,本该趁机好好养病,赵秀兰却接连不断地接受打击。吴君茹和萧英大婚这一天,她终于彻底被击垮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萧景铎在赵秀兰床前守了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秋菊心疼地和给萧景铎递上热手帕,道:“郎君,你今天还要去见侯爷和……侯夫人,要不我替你守着,你先回去眯一会?”
萧景铎将帕子敷在眼睛上,片刻后,他取下手帕,起身道:“不必。”
萧景铎眼底覆着薄薄一层血丝,他莫可名状地笑了下,语气中带着漠然的嘲讽:“他既然有胆子停妻另娶,欺上罔下,那我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安置我这个原本的嫡长子。”
“我去正堂。”萧景铎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秋菊,“好好照顾母亲,我可能晚一点才会回来。”
今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定勇侯府的正堂早早就聚满了人。
萧景铎到的时候,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在了。看到萧景铎出现,她们都眼神微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堂妹们仿佛一夕间换了个人,非但不见往日对萧景铎殷勤备至的模样,甚至还隐隐带着撇清,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月之中。
萧景铎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或试探或怜悯的眼神,八风不动地站在一侧。没一会,老夫人在雪兰的搀扶下到了,她看到萧景铎,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唤萧景铎过去,可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虽然疼孙儿,但是无疑长子的分量更重。更何况萧景铎屡次忤逆,老夫人也有气性,干脆趁机好好晾他几个月,让长孙想想清楚,他到底应该站在谁的身边。
没一会,繁杂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萧老夫人立刻打起精神,大堂中的窃窃私语也停了。
萧英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红衣女子,显然就是新妇吴君茹。
看到吴君茹的脸,不少人都难掩失望。这位新夫人嫁前嫁后声势浩大,她大抖世家望族的名头,震慑众人的同时,也无形抬高了大伙对她本人的期待。然而可惜的是,吴君茹本人并没有达到这个期待。
倒不是说吴君茹长得有多丑,她姿色中等,在民间也算一位清秀佳人,然而放在贵族中,就着实算不上好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雪兰等几位受宠的婢女,也比吴君茹好看。
更加糟糕的是,萧家众人虽然出身低,但偏偏相貌好。萧英自然不说,他能被士族吴家相中,固然有吴家利用拉拢的意思,但他的容貌也居功甚伟。萧景铎集父母容貌长处之大成,早还没上京时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俊俏郎,等到长安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后,容貌更加突出。就连二房三房的几个堂妹也都不差,虽说现在肤色还没有养白,但是单论五官,也个个都是美人。站在颜值这样出众的一家人中,吴君茹硬生生成了绿叶,原本六分的相貌,也被反衬成四分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吴君茹,前朝时选官不看才能看家世,倒把一群世家养的目下无尘。世家端着身份,不肯与庶族有交集,百年来都在几大家族内部通婚。这样虽然守住了门第,但是几十年没有新鲜血液流入,许多东西都固化了,后代容貌上进步就不太明显。
下人对此窃窃私语,而新夫人吴君茹却很沉得住气,只是端庄大方地笑着。
吴君茹保持着这样完美无缺的笑容,跪下给老夫人敬茶。“儿媳给婆母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