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铎耳根终于清净了,他立刻飞快地收拾好书卷,悄无声息地出门。
萧景铎去得早,书房里空无一人,他坐在寂静的书房里,安心地复习昨日背诵的内容,手里不自觉地比划着写字。
萧景铎从小就被赵郎中逼着背药方,枯燥的药方都能被他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千字文相比之下有趣了许多。萧景铎干脆用手指上沾了水,在桌案上默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习字不能这样马虎。”
萧景铎一惊,立刻起身。“储夫子。”
储书辛还是漠然又冷淡的模样,但这次,他却让萧景铎拿起笔。“在纸上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萧景铎其实没学过习字,昨天晚上自己私下练习就罢了,真放到台面上却是万万不行的。但是既然夫子放话,萧景铎只能硬着头皮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天”“地”两个字。
储书辛的脸色一言难尽,他叹气:“我不知为何你对读书习字这样急切,但你要记得,过犹不及,最开始没有打好根基,最后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萧景铎神色一敛,知道自己最近太心急了,还被夫子一眼看穿。他低下头,诚心道谢:“谢夫子提点。”
储书辛摆摆手,似乎很不耐烦这些客套话。他接过萧景铎的笔,就在萧景铎爬虫一般的墨迹旁,写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
天,地。
“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知道你是个心有大抱负的人,希望你日后达成目标时,不要忘了你写下的第一个大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望你好自为之。”
萧景铎的脸色已经完全严肃了:“学生谨记。”
见萧景铎态度周正,储书辛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他笔锋一转,又在纸上写下一串书名。“这些描红本还算不错,笔法端正,最适合初学者。有时间,你去东西市买下来吧。”
“谢夫子。”萧景铎连忙道谢,这并不是储书辛的分内之事,储书辛愿意提点他,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储书辛学识渊博,一手字也写得极好,能得到储书辛的推书,这可比他自己摸索好多了。
储书辛又考问了几句,发现萧景铎对答如流,显然回去后又花了功夫。储书辛虽然面色不显,但心里十分满意。他开始并不愿意来教这些勋贵子弟,但是一旦为人师就免不了落入俗套,看到自己的学生勤勉用功,储书辛也难掩开心。
心情好了,储书辛指点萧景铎就越发用心,两人一问一答许久,直到萧景虎来了才停下,开始今日的课程。
萧景铎得到了储书辛的认可,心中也很兴奋。即使他少年老成,但说白了也是一个孩子,祖母薄情,父亲冷酷,新来的继母也是个佛口蛇心的,身边人个个唯利是图,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就算是萧景铎也难免怀疑自己,亲人都苛待自己,或许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是今日被夫子夸赞,这对久处绝境的萧景铎极为珍贵,也让他对自己坚定起来。
不是他有问题,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周围就没个好人。
然而萧景铎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散学时,萧景铎正打算和储夫子套近乎,不,请教夫子人生道理,就看到一个副官从拐角处走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萧景铎和储书辛两人。
“储夫子,大郎君。”项安给二人行礼问好。
萧景铎也认出这是萧英身边的亲信,他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哪里还能看到方才言笑晏晏的模样。
储书辛也回礼:“项副官。你今日怎么想起来书房了?可是侯爷有什么指示?”
“哪里,储夫子客气了。”项安意味不明地笑道,目光似乎朝萧景铎扫了一眼,“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府上的大郎君。”
“哦?”储书辛看了萧景铎一眼,道,“大郎聪慧好学,显然是侯爷教导有方。侯爷还特意派人来询问郎君的课业,真是费心了。”
萧景铎轻嗤,他就知道萧英派人来绝对没好事,只是不知今日,萧英又想做什么?
项安瞥了眼萧景铎,继续道:“大郎君从小养在老家,侯爷忙于战事,难以看顾。现在好容易安定下来,侯爷也想补偿大郎君一二,我们侯爷的意思,无论子孙出身,只要是萧家的孩子,都要悉心栽培,教他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是侯爷这个长辈的一片心意。储夫子,大郎君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属下在此先替侯爷谢过了。”
储书辛奇怪地瞅了萧景铎一眼,躬身回礼:“副官客气了。”
而这时,萧景铎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别看项安话说得好听,但话里字外都暗藏刀剑。什么叫“无论出身,都要悉心栽培”,这分明在暗示萧景铎不是正室嫡出,身份不上台面,所以才需要夫子费心教导。萧景铎手指紧攥,隐约能看到发白的指节,萧英此举是何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说这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萧英和吴家谈崩的信号。吴家不同意将萧景铎记在吴氏名下,萧英不想和吴家闹翻,所以打算向外人承认,萧景铎只是留在老家的一个庶子,日后不会碍到吴氏所出嫡子的路?
从前萧景铎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地挂着,是嫡是庶没有人愿意细谈,现在,萧英和老夫人打算正式将他贬为庶子了吗?
萧景铎的心紧紧揪起,名分这种事情一旦定下,日后再扭正就难了,萧景铎绝不能让萧英就这样篡改了他嫡长子的身份。萧景铎面色不变,但脑子里已经飞速思考,思索如何能为自己正名。
越想萧景铎越觉得心凉,萧英和老夫人就是定勇侯府最大的两尊主子,他们俩决定的事情,还有谁能抗衡?
萧景铎沉于自己的思路,许久没有说话。储书辛看了这个他颇为欣赏的小郎君一眼,心中了然,怪不得他明明是长子还要这样刻苦地读书,还旁敲侧击地打探科举的事情,原来,他仅是庶出罢了。
储书辛叹气,高门大户阴私多,他一个外人,实在不能多说什么。想清此节后,储书辛就拱了拱手,向项安告辞。
当储书辛走后,项安对萧景铎叹气:“大郎君,你说你何必如此?”
萧景铎不想理会这人,快步朝前走去。
项安却滔滔不绝地跟在后面说话:“你为什么非要和侯爷对着干呢?侯爷给你安排好夫子和武术师父,你不去,反而来找这样一个落魄书生,我真是想不通你在做什么。这可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机遇啊,都放在你眼前了,你居然不要?”
“我的事你不必多管。”萧景铎冷冷回答。
“哎,大郎君!”项安在后面喊,萧景铎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项安自讨没趣,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是想不通这些勋贵子弟在想什么,长辈给安排官职居然不要?侯爷是二品爵位,按律子孙能进左右翊卫,这种大好事,他不赶紧去讨侯爷欢心就算了,居然还弃如敝履,异想天开地想靠读书走科举!现成的青云路不走,非要费尽心思走一条不通的路……”说到这里,项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叹,“我这种穷人果然不懂勋贵子弟的心思。”
“储夫子!”萧景铎算着储书辛的步程,抄近路追上了夫子。他站在储书辛面前,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储书辛看穿了萧景铎的心思,淡淡一笑:“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样就好,我并不是依仗身份看人的人。”
“我知道。”萧景铎感到讽刺,他确实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是说出来夫子也不会信,萧景铎索性也懒得解释,他问出今日最想知道关键的问题:“夫子,不瞒你说,我想参加日后的科举,你可有典籍推荐?”
储书辛本来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我早晨和你说过什么,你这么快就忘了?欲速则不达,你本就根基不牢,连基本的千字文都没有学通,竟然妄想去读科举典籍?这话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科考内容的。”
说完,储书辛就甩袖子走了。萧景铎知道储书辛所言是为了他好,自己再急着改变现状,也得一步一步来。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先老老实实打基础罢。
但是相比于科举,现在萧景铎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科考,而是自己的身份危机。
他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嫡长身份。
第13章 宫变
萧景铎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嫡长身份,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他特意去高寿堂走了一遭。
老夫人怀里抱着萧景虎,笑眯眯地听侍女和孙女说奉承话,看到萧景铎进来,她脸上的表情怔了一怔,随即就转过头去。
三个堂妹看到他来,也都站起身行礼,但她们的眉目间不禁带上一丝轻慢。
萧景铎更加确定,自己的嫡长子身份真的不保了。
老夫人正在说萧素的事情:“去年我们上京,虽说给她留了许多财物,但没娘家看顾,难免会被夫家欺负。前几日她给我送信,说是夫家苛待她,她想带着女儿来侯府。”
被夫家苛待,所以上京?萧景铎觉得姑母的借口太可笑了。萧素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嫁到了桐木村邻村,过得还算殷实,然而庄户人家再殷实都不能和侯府比。萧景铎非常轻松地就猜到了此事的真相,分明是萧素看到兄长和母亲都来长安享福,她心中不平,所以干脆和夫家和离,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来京城共享荣华。
其他人也心里敞亮,但是不敢辩驳老夫人,只是应和地笑:“老夫人说得极是,您真是慈母,这样疼爱女儿。”
老夫人被奉承地通体舒畅,没一会,萧英回来了,全家移步到侧间用膳。
趁着饭还没摆好,老夫人和萧英说起萧素的事:“她托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在程家净受磋磨,要不,我们把阿素接过来吧?”
萧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显然他也听出这其中的猫腻,他已然封侯,程家敢亏待他的妹妹?可是即使心中明白,萧英也什么都不能说,他不在乎出身却也最在乎出身,落萧素的脸,就是在落他的脸。
于是萧英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外面的人打断了。一个报信的随从急冲冲地跑了进来,萧英本就因为萧素而心情不好,见状正想呵斥随从失礼,但随从的下一句句话就让萧英住了口:“侯爷,大事不好,宫里有异!”
萧英什么也没说,放下碗筷就走。其余人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面面相觑,都一头雾水。
怎么了?
女眷们在屋内不安地窃窃私语,萧景铎悄悄起身,朝屋外走去。
刚出门,他就听到北方隐约有喊杀声,他抬起头,看到太极宫的方向有火光闪烁。
宫里出事了?
第三日,宫廷的消息终于传到定勇侯府。
“……那天晚上,本是圣人设宴,替秦王殿下庆功。秦王五月渡江,一路打到江都,将前朝皇帝生生堵在行宫里。你们也知道,几年前,前朝皇帝陈望抛弃都城逃跑,渡江之后,在江都另设了小朝廷。虽然少帝已经将皇位禅让给圣上,但是前朝皇帝陈望尚在人世,他就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大患。陈望借长江天险,据守江都,和容家分庭抗礼。五月的时候秦王带着玄铁军渡江,当时所有人都知道秦王这一去多半要无功而返,他此行不过是打个头阵,给太子殿下铺路罢了。可是谁能想到,秦王居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渡了江,还几乎生擒了陈望。听说陈望被堵在行宫里,屡次突围无果,在阵前大骂秦王和容氏背信弃义、不守臣纲,然后就在行宫里放火自尽了。”
围在两旁的女眷发出惊呼,好几个胆小的不断拍胸换气,其他人追问:“然后呢,这和前日的事情有什么干系?”
当今皇族曾是前朝的太原太守宣国公,这件事人尽皆知。前朝皇帝远征高丽失败,弄得国内怨声载道,战乱频起。大业十二年,宣国公容搏于太原起兵,一路如有神助般杀进大兴城,皇帝陈望弃都城而逃,藏到了江都,又自立为帝。然而攻占宫城的容氏并没有承认陈望,反而另立新帝,扶持年仅十岁的少帝继位。这位年幼的皇帝仅仅在皇位上坐了两个月,就于十一月禅位,让位退贤,请宣国公容搏为帝。容搏久辞无果,便接过了玉玺,即位称帝,改国号为宣,并定年号为建元。建元元年,皇帝大封功臣,萧英也在受封之列。等政局刚刚稳定下来,萧英便在十二月派人去涿郡接父母亲眷,萧景铎等人才有机会踏入京城。
然而容家虽然打下了京城,但是国内并不平定,许多军阀拥兵自重,不承认宣朝,诸位皇子驸马只能带着兵继续打。而诸王之中,唯数秦王战功最重,就连太子也远远不及。
“问题就在这里呢,秦王剿灭前帝,平定江都,这是何等赫赫功劳!这本该是储君的功绩,却被秦王抢了,太子如何肯善罢甘休。昨日,圣人在宫中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太子率领私兵围宫,想要乘机杀死秦王,幸好秦王身边能人辈出,非但护得秦王周全,甚而还反击一记,倒将太子制住了。”
说着,来传信的侍女压低了声音,眼珠子朝两旁看了看,这才说道:“你们道秦王制住太子后做了什么?他下令杀了太子,甚至连太子的十多个儿孙都没有放过,现在东宫里哭声不断,血气冲天呢!更有甚者,听说秦王还要逼圣人让位!”
“啊!”这下所有的女眷都被吓到了,萧老夫人扶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是作孽!弟弟竟然敢弑兄,这真是……哎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这心现在还怦怦跳呢。”
萧二婶也跟着应和,就连萧玉芳几姐妹都一脸煞白。吴君茹也被这消息骇得不轻,见吴君茹脸色发白,侍女连忙上前替她拍背。
一位吴家来的婢女站在吴君茹身后感叹: “容家到底是陇西那等蛮夷之地出来的莽人,竟然干出这等违背纲常的事情。蛮族不可教耳。”
一个婢女出口评判皇族,而吴家众人却并无异色,就连老夫人等女眷也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世家之势大,可见一斑。
坐在一旁萧景铎却不甚赞同,他不知道方才的消息哪些是传信侍女自己添油加醋的,但他却知道,没有皇帝的允许,谁能在宫中潜伏暗兵?就算这个人是太子,也绝不可能。
所以,如果萧景铎没有猜错,恐怕庆功宴真正想杀死秦王的人,乃是当今圣上!
圣人借太子之手,将伏兵安置在宫殿外,若此举成功,那就是一石二鸟,非但除去了功高盖父的秦王,还同时解决了太子。结果不想秦王早有准备,抽薪反杀,以萧景铎的猜测,恐怕当时秦王非但制住了太子,更甚者还制服了圣上。皇帝见大势已去,只好牺牲太子一系,换自己平安。
萧景铎觉得自己对皇室的揣测实在太狠毒了,他打住了心思,不想再想下去。当日的情形到底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王败寇,赢着王败者贼。显然,秦王赢了。
萧景铎想起他进城时,曾在城门口远远见过秦王一面。当时他身边亲兵甚众,只能隐隐看到一个侧影。但光这个侧影,就足以看出此人的果决和凌厉。萧景铎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子身上的杀伐之气。
传言果然不假,容氏儿郎貌比佳妇,但是下起狠手来,也狠辣地让人心惊。
萧景铎突然对这些皇族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然而随后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和皇室身份间相差鸿沟,容氏的儿郎岂是他相见就能见到的。
老夫人口中还在絮絮念着:“大逆不道,造孽哦……”
“堂堂皇室尚且如此,何以以德治国?真是苍天无眼。”吴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摇头。世家把持朝堂和民间舆论,即使是世家的婢女也染上了世族的高傲,敢对皇家评头论足,甚至隐隐将自己放在皇室之上,仿佛皇帝必要让世家满意才算合格。
萧景铎略微不快,其他人却毫无异色,盲目以世家为尊:“说得对,到底还是世家靠得住。”
吴君茹对此仅是笑了笑,不应承也不反驳,所以说环境真的格外可怕,仅仅一年,吴君茹就开始习惯世家女凌驾众生的姿态了。吴家的人还在继续评论当今皇室:“他们家的男郎逞凶好勇就算了,连女子也跟着学坏,听说秦王的一个孙女格外受宠,连和下属商议事情时也时常带着。这叫个什么道理,一个女子非但面见外男,还轻易涉足议事堂,谈何女德女仪?容家上上下下都没个体统,日后,指不定要教出些什么公主来。他们自己家拿不住,也不能怪别人宁愿不娶,也不想娶他们家的公主。”
萧老夫人深以为然,萧英差点就给她请一尊公主媳妇回来,看这些皇族人的作态,她可不想要这样一个儿媳:“就是这个理,幸好大郎拎得清,辞了那个公主,娉了君茹回来。简直是万幸。”
萧景铎讶异地挑了挑眉,萧英和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景铎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自己嫡庶危机的解决之法,恐怕就落在这位公主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宫廷政变上线,萧景铎和皇族的牵扯开始了~
悄咪咪地说,某位重要人物出场预警……
第14章 撕脸
萧老夫人深感庆幸地说道:“幸好大郎拎得清,辞了那个公主,娉了君茹回来。简直是万幸。”
萧二婶几个儿媳都顺着萧老夫人的说恭维,和乐融融中,偏偏有一根刺倒了出来。
“真的假的?”萧景铎仗着自己年纪小,故意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出来,“祖母莫不是诳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