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安明那样的懵懂少年,姜丫头每天在他放晚学的时候找借口等在路上,找他说几句话,对安明来说本来也就是个懵懂的事情,甚至可能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小雀跃。姜丫头跟他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没让上学,看到上学读书的安明真羡慕啊,跟安明找看得懂的小人书,又说想让安明教她认字……
    于是懵懂青涩的半大少年就答应下来了,就有点儿乐于助人的意思了,答应要教姜丫头认字学文化,好在这个时候,刘嫂子强势杀过来了。
    刘嫂子骂儿子的口气就是,你才多大?核桃大的小屁孩,你十六了还在上学呢,你老是跟人家小姑娘说话聊天的,小男小女,造成影响了,你怎么办?你打算退学娶了人家?你知道她什么性格什么脾气思想道德好不好,你就敢招惹?
    懵懂青涩的少年哪想过这么深远啊,顿时吓得缩回去了,只好躲着姜丫头,放晚学绕着走,绕着大院里的花坛小树跟姜丫头打游击。
    等姜丫头咬着嘴唇,怯生生敲开刘嫂子家的门,说想找安明借书看,刘嫂子当着姜丫头的面把安明叫出来骂了一顿,说你自己不好好学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就罢了,你还借给人小姑娘看?人家小姑娘没上学不识字呢,你借书给人看,你这不是叫人家难受吗?你还要教人家识字,人家自己不会上识字班吗?你再敢这样,改天我见了她爸妈我怎么说呀,再敢不听话,我打断你的腿。
    就这么成功地给掐灭了。
    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山村女孩,姜丫头心够高够大,可道行还是浅了点儿。厚道的刘嫂子还担心了一下姜丫头,说这小姑娘,亲妈不在身边,后妈都教了她些什么呀,也没人好好管管。
    田大花心里头庆幸了一下,他们家俩小孩小现在不用操心这方面,茂林倒是要操心的,她倒是挺希望能有个姑娘去找茂林说说话。
    茂林来信比较规律,基本上一来一回,每个月一封信,除了问候家里,说说自己在部队的情况,再叮嘱几句“大嫂别太累”之类的,在姜茂松奔赴前线之后,每次就多加了一句:我们部队里讲了,前线形势很好,大哥是历经战火考验的,大嫂你不要太担心他。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迎来了五一年的春节。
    被服厂还在开工生产,没人想到过年放假之类的话,上学的孩子们倒是放寒假了,不用冒着严寒去上学,田大花便放纵了两个孩子一下,除了要求他们起床不能太晚,早晚都要锻炼身体,不能出去乱跑太远,别的也就不拘着他们。孩子们更加懂事,安明安亮也自觉带着两个小的,早晚一起扎马步练拳脚。
    日子久了,两个处境相同的家庭就生出几分相依相靠的感觉了。这天晚上下班时,刘嫂子笑着问田大花,人少,要不咱两家一起过年吧?
    “行啊。”田大花笑,“那可就热闹了。”
    腊月三十这天,田大花调了班,专门抽了一天工夫,带着小石头和福妞一起回姜家村去祭祖上坟,曾为古时人,她更加讲究这些。
    姜守良本来也要去的,可田大花看着薄阴的天色,说这几天有些异乎寻常的不太冷,雪前暖雪后寒,怕是要下雪了,姜守良的腿毕竟做过大手术,走路还有点跛,就别去了吧。
    下午还要赶回来过年呢,田大花天不亮就把俩小孩叫起来了,洗漱收拾吃个热乎的早饭,就赶紧动身,先搭了一辆运送物资的卡车出城,下了大路,又幸运搭了一辆进山的骡子车,进山后又步行了一段山路,三人还带了些祭品和给村里几家长辈的点心礼物,一路回到村里。
    回到村里又是各种热情,田大花先去给祖宗和婆婆上完了坟,带着小石头和福妞回到自家老房子看看。村民们大约猜到她今天回来祭祖上坟,一看到他们,纷纷过来围着热情说话。
    不意外地,田大花看到了吴翠芬,看样子是专门来找她的。麦收的时候田大花见过她,不过当时麦收忙死个人,吴翠芬也没往她跟前凑,也就是远远看见过,没说话。那时候她还梳着发髻,虽然时兴剪发了,村里梳发髻的妇女还不少,尤其年纪大些的挺多。
    眼下大半年过去,吴翠芬居然也剪了头发,看起来面有愁容。见了田大花,兴许是想起以前那些事儿,吴翠芬脸上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尴尬。
    “他婶子,你在城里,看见我们家丫头了没?”
    “有时候看见。”田大花说,“过年也没回来?”
    “没回来。我有心进城去接,她奶奶非不让,说他爹不在家,那边就娘儿俩,让丫头在那边过年还多个人,也挺好的。她婶子,你看她……”吴翠芬惴惴不安的样子,嚅嚅老半天问:“你看那个女人,对她怎么样啊,没虐待她吧?”
    看来六婶儿还挺乐意让孙女儿跟后妈搞好关系的,姜丫头一直没回去,未尝没有六婶的支持。要不怎么说六婶是个精的,姜丫头在城里看孩子,又替了她的负担,又交好了城里的儿媳妇。
    田大花就淡淡地说:“平常上班太忙,我不常看见她,不太清楚。不过她十五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后妈对她好不好,她自己总该知道。”
    “哦哦,我……我也就是问问,她一个孩子孤孤单单在城里,太叫人不放心。”
    刚说几句话,姜铁蛋过来了,拉着吴翠芬呵斥道:“妈,我叫你不要来问,不要来问,过年她都不回来,别人拿绳子绑着她不让走了?你只当她死了吧,往后不许再问了。”
    “婶子,你忙你的。祝你过年好。”姜铁蛋跟田大花道了个别,拉着吴翠芬就走了。
    田大花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摇头,一转脸,几个婶子大娘就把她往家里拉,一边关切地问这问那,一边往他们手里塞东西。
    几句话功夫,田大花和俩小孩手上都拎满了,眼睁睁看着几家叔婶长辈们给她收拾了一大堆东西,什么花生野板栗,什么腊肉干蘑菇,煮熟的鸡蛋和烀的咸菜,还有两只披红挂绿咕咕叫的野鸡,说是村里年前组队上山猎的。
    三叔用毛驴车把他们送出了山口,怕再送赶不回去过大年,田大花才叫他回去了。
    “来,都给我。”等三叔赶着驴车一走,田大花就把俩小孩手上的东西全都抓过来,囫囵装进自己拿的大袋子里,把袋子往肩头一甩,一手背着袋子,顺着公路,领着俩小孩大步往前走。
    “走快点儿,咱们抓紧回家过年。”她笑着招呼俩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政委:作者君,你听见读者的呼声了吗,你一定要让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作者君:政委,你听见读者的呼声了吗,她们让我炮灰了你。
    政委:…………
    第38章 好样的
    山里人不怕走路, 一口气走出好几里, 见到有熟悉的军绿色卡车开过来, 空车,她就站在路边, 招招手。
    在大院里住了这么久, 开车的小战士居然认得她,叫了声嫂子,赶紧叫他们上车。
    小战士们都是热情友好的,这样薄阴的寒冬腊月,即便是别的普通老百姓, 只要车上没有什么紧要物资,也愿意顺路捎带一程。
    田大花带着俩小孩, 顺利在下雪前赶回了城里的家中, 家里火炉子生的正旺,刘嫂子忙忙碌碌地炖肉蒸馒头呢,田大花放下东西,就笑眯眯让几个小孩一起去收拾野鸡。
    “杀了炖干磨菇,可香了。”
    “这野鸡可真俊,能不能不杀, 咱们炖猪肉呢, 留给小孩们养着玩儿。”刘嫂子看着那野鸡舍不得。
    “嫂子,山上的野鸡养不活的,这个是在山林里围猎,拉网抓住的, 它不吃东西,养几天就死了。”
    “那好吧。”刘嫂子遗憾地咂咂嘴,还有点舍不得,“那咱就吃了呗。”
    也就是他们才回到家不多会儿,天上果然开始下雪了,起初是细小的雪粒子,很快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空落下来。
    田大花和刘嫂子带着两个家庭,奶奶,公爹,四个小孩,围坐在火炉旁边,炖了猪肉,炒了野鸡,还做了一条鱼,收拾了一桌挺像样的年夜饭,包了萝卜猪肉馅的饺子。
    姜守良喝了一点儿老烧酒,三个男孩子不知怎么就开始谈论“喝酒”的话题,小石头拿筷子往爷爷酒盅里沾了一下,放在嘴里尝了尝,笑哈哈地说他也敢喝酒。
    吃过年夜饭,大家就都坐在屋里玩,小孩子们互相说故事,讲笑话,在炉子上烤东西吃。腊肉烤熟了滋滋地冒油,烤红薯熟了满屋子特有的香味儿,还有花生和山里来的野板栗,几个小孩吃着烤着,又蹲在一起折纸玩,用旧报纸折一种很费事的盒子枪。
    老奶奶:“现在的小孩日子好啊,现在过年日子也好,我小的时候过年,一个大年节,一家大子人,就只有半笊篱胡萝卜,清水煮一煮,就过了一个年。家里人口多,胡萝卜过年也不是尽饱的。”
    “太奶奶,你吃。”小石头顿时心疼太奶奶,赶紧把刚烤熟的腊肉片送过去。
    小石头和福妞从小虽然算不上多富裕,可还真没挨饿过,听太奶奶和刘嫂子讲起“挨饿”的故事,让俩小孩满满都是心疼。
    “你呀,生的有福气,生下来家里日子还过得下去,有一个能干的妈,还赶上了新国家。”老奶奶唠叨着,“等这仗打完了,你爸爸回来,日子就安稳了。”
    玩到半夜,小孩子们大约都困了,开始打哈欠,福妞就靠在田大花腿上打盹了。
    搁在以前,奶奶大约会先叫小孩子去睡,大人继续守岁。然而今年姜茂松人在战场,老奶奶对守夜就格外重视,大年夜守岁,守一个平安,奶奶就没叫小孩们去睡觉,也没硬叫醒他们,却笑微微地叫田大花拎了小铁锅来炒玉米和豆子。
    几个小孩就又来了精神,安亮和小石头主动请缨,拿着锅铲翻炒锅里的玉米粒,安亮边炒边说:“我炒过花生和豆子,都不知道玉米粒也是能炒了吃的。”
    “能吃,炒熟了很香的,就是硬,你们小孩牙口好才能吃。”奶奶慈祥地笑着,她肯定是吃不动这东西了,咯牙,咯牙还得有牙给咯,老奶奶都没有牙给咯了,她过完年七十四的高寿,牙都已经快掉光了。
    “其实不光玉米,小麦粒儿炒了也能吃,挺香的。”刘嫂子也加入了讨论吃的队伍。
    她一说,小孩们就叽叽喳喳讨论起来,麦收季节鲜麦子是可以烧着吃、炒着吃的,还挺好吃,收麦子的时候蹲在田头烧麦穗,那简直是美味呀,原来晒干了的麦粒也能炒了吃?小石头就赶紧央求妈妈,问能不能拿麦粒来炒。
    “能啊,去你小叔屋里拿,拿完了记得把袋子扎好。”
    小石头和安亮就咕咚咕咚跑出去,穿过院子去倒座房的茂林屋里,很快端着半碗小麦回来。等锅里玉米粒炒熟了,就心急地赶紧把小麦倒进去炒。
    田大花捏了几粒炒熟的玉米放进嘴里,这东西……果然要好牙口才能吃啊,吃起来哪里是咯牙,简直要崩牙,最地道纯粹的粮食香。
    老奶奶才是哄小孩的高手,几个小孩一晚上忙着炒玉米、炒小麦,又唱了一会儿歌,居然又不困了,精神抖擞地一直跟着大人守到后半夜,黎明时候就更不困了,四个小孩都跑出去放炮仗。
    “新年到喽,都长了一岁。”老奶奶也没拿拐杖,挪着小脚,扶了一把门框,一步步走到院子里,看着东方露出的一抹红晕,双手合十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拜了一拜,嘴里念叨着:“新年到了,平平安安,都平平安安的。”
    也许在这个家里,老奶奶才是最牵挂姜茂松的人,毕竟,老奶奶已经七十四了,经历了大孙子生死不明又失而复得,然后又送他奔赴战场。
    这也是田大花佩服老人家的一点,老奶奶就算牵肠挂肚,她也照样一脸慈祥的笑容,把每一个牵挂的日子都过好,从来不在家人面前自怨自艾,不会唉声叹气。老奶奶的一个讲究,人不能老是叹气流眼泪,不能老说丧气倒霉的话,否则,好福运就败了,真会把坏运气招来的。
    祖孙媳两人就是这样,把一个年节过得温馨热闹。
    ☆☆☆☆☆☆☆☆
    年初一下午,田大花和刘嫂子照常去被服厂轮了一下午的班。被服厂军管,军管代表李干事年前的动员讲话说,咱们多生产一套合格的被服,前方战士就多一份胜利的希望。
    谁不想要胜利啊,于是被服厂大过年都坚持生产了,没停一天工。
    这一干,一直干到开了春,天气转暖,前线对厚实的棉被棉服没那么需要了,才稍稍歇口气。不过每天的工作量仍旧不少,战备战备,战略物资必须要提前准备的,再不能像他们刚去时那样,前线部队靠着单薄的被服爬冰卧雪。
    上级又拨给了厂里八台工业缝纫机,这下子,加上之前拨来的,缝纫车间的工业缝纫机就有十二台了。田大花现在对这个工业缝纫机充满了兴趣,这东西好啊,这东西比之前她用的、脚踩手发的那个小缝纫机好多了,快多了。
    听李干事说,这个工业缝纫机眼下我们国家还不能自主生产,最主要的零件以前都从外国进口,现在建国后进口渠道受限,这十二台机器就更稀罕更重要了,为了保障被服供应,上级特别调配来的,所以一定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用好。
    两世的生活经历,使田大花对各种机器特别感兴趣。
    不光缝纫机,街上的自行车,有轨电车,军用卡车,她都很感兴趣,每每看见了都要心里琢磨一番,就说那个军用汽车吧,比不上她的战马有灵气,她的马是活物,通人性,可这个汽车,同样神奇,很霸气。
    田大花甚至曾经想试一试,她能不能学会开那个军用汽车,可惜,没机会,这东西眼下在部队也稀罕,一个部队都没有几辆军用汽车,她总不能跑到部队营房硬要试试。
    当然,工业缝纫机操作起来肯定也比家用小缝纫机复杂一些,要技术,要培训熟练的技术工,不过先学会了家用小缝纫机,有基础,这个工业缝纫机也不是太难,田大花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一向有自信。
    可是厂里现在不让她动手,反而安排她动脑,叫她做记录员。田大花不能不顾大局,只好遗憾地看着别人操作她眼馋的缝纫机。
    “这个东西……我怕学不会。”刘嫂子看着一个女工学着操作工业缝纫机,自己犹豫着说:“人家小姑娘年轻,学啥都快,我怕学不会。我看我还是用原来那个吧。”
    “嫂子,谁说你学不会了?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也担心自己学不会小缝纫机呢,你不也学得很快?”
    田大花坚决支持鼓励刘嫂子,甚至都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人家厂里不安排她当缝纫工,叫她干记录员,她没机会用这么好的东西,刘嫂子有机会用,怎么能退缩呢。
    坚决不能。于是田大花就努力撺掇刘嫂子:嫂子,你一定要试试,你能学会,别人能你就能。
    她正在给刘嫂子鼓舞士气,李干事跑来找她。
    “嫂子,你看现在厂里那么忙,工人也多任务也重,忙不过来,缝纫车间的车间主任老冯这段日子还生病,所以,想请你担任车间副主任,帮着老冯一起把车间的工作做好。”
    田大花想了想,她对老冯主任没意见,她对工作没意见,可是……她对这个副字有些意见的,她不喜欢这个字,宁愿继续当她的记录员。再说,车间原本就没有副主任。
    见田大花一时没说话,李干事以为她担心干不好,赶紧做工作,就像刚才她自己鼓励刘嫂子那样,李干事给她鼓劲儿说:“嫂子,你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做记录员,车间里所有的工人、工序、各种纪律,各种安排,你都比别人熟悉,算是车间里最了解全面工作的,你又识字有文化,工人们也信服你,我们想来想去,就你最合适了。”
    高帽子送了一大堆,田大花想了想,副就副吧,反正都是干活,都是工作。
    于是,田大花就变成了车间副主任,下午临下班前宣布的,满车间的工人都给她鼓掌,有的年轻女工还起哄,喊着“大花姐厉害”之类的话,弄得田大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田大花从一群年轻女工里头挤出来,整理好她当天的记录单,跟晚班的工人交接完了,才和刘嫂子一起下班。刘嫂子看着她笑,笑着说:“大花你好样的。”
    “嫂子你也好样的。”田大花笑笑原话奉送,故意说:“嫂子,你明天肯定能学会那个缝纫机,不许老说自己学不会。”
    “行,我不说,我好好学,就是我不识字,你得多帮着我。”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说着聊着,一路步行回去,刚走到大院门口,一个小战士跑过来,递给刘嫂子一封信。
    “嫂子好,有你的信。”
    “我的呢?”田大花问。
    “嫂子,这次没有你的信。”
    没有?田大花一愣,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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