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怔住:“忘了……一夜时间实在太短暂,哪有心思想不相干的事。”
斡丹认为这是左右国策的大事,怎能叫“不相干”?但转念一想,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其他任何事情可不就是“不相干”么?于是他颇为理解与认同地,握了握阿勒坦的胳膊:“阿勒坦,你说得对,还是睡新娘比较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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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情中被随了的圣汗之“妻”,已抵达离大铭边境不远的沙井镇,每日老老实实地接受真气通络,喝着大夫精心熬制的、活血化瘀的汤药,以及面对两个男人临睡前锲而不舍的每日一问:
“清河大人,想起来了么?”
“想不起来!这辈子就这样有什么不好?”苏彦被问烦了,赌气道,“我现在从一而终,多道德,你们非要逼我当个脚踩几条船的渣男怎的?!”
豫王听了,气得要吐血,恨声道:“你对个北蛮子从一而终,还不如把我们老朱家这几条船都踩了呢,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
荆红追冷眼斜乜他:“什么叫你们老朱家?我可不是。”又对苏彦道,“大人,气话做不得数,还是先医好失忆之症要紧。”
苏彦气鼓鼓地躺回去,拿被子蒙住脑袋:“好不了了!爱咋咋地!”
“……他娘的!”豫王再三警醒自己要忍住,要打好攻坚战,这会儿还是忍不住爆了粗,伸手去扯他的棉被,“与那个北蛮子睡过一次就叛变,他这是荒成什么样了?之前被我弄得有多神魂颠倒,都忘了?我让他好好回忆回忆,脑子不记得没事,身体记得!”
苏彦隔着被子听出了满身危机感,嗷嗷叫着卷紧棉被与坏人角力。
荆红追攥住豫王的手腕,说:“说了叫你别吓唬大人,再把他吓出个什么毛病来。”
豫王恼火道:“吓一下,血气冲脑,指不定就好了!你反正不介意当个通房丫头,只肯扮白脸,无妨,坏人我来做!”
荆红追也恼了:“你再出言嘲讽,休怪我剑下不留情面!”
“你拿这股子横劲对付他,什么淤血都冲散了,还用得着听他这些伤人话?”
“大人又不是故意出口伤人,失忆也不是大人的错。说来说去,罪魁祸首不是你吗?要不是你心生淫念,非把大人从我身边带走——”
苏彦觉得耳朵都要被这些骚话毒烂掉,从被窝里扔出一个拔掉壶塞的汤婆子:“滚!都给我滚!两个不要脸的狗比!”
靖北将军与剑道宗师满脸热水,一身狼狈地被赶出了房间。
苏彦气得脑仁突突地跳痛,骂了无数遍“狗比”,方才在药力上涌的困顿感中迷糊睡着。
豫王和荆红追为了让他撒气,故意不避开汤婆子,这会儿一个拿了棉巾擦脸,另一个真气外放把衣上水渍都蒸干了。
此时,从偏头关闻声而来的传令官,身后跟着几名怀揣圣旨,死活要见到苏监军本人,并代皇帝诘问“靖北将军一再推诿,是不是扣押了监军,想造反”的锦衣卫,无可奈何地赶到了沙井,恳请面见主将。
第405章 权臣的危机感
话说两个月前,临时担任靖北军监军的苏晏刚抵达山西偏头关附近的边堡时,皇帝朱贺霖给他写的信紧随其后,便已在飞马寄来的半途中了。
信使先是到了边堡,见豫王与苏监军不在,又随开拔的靖北军来到神木县,等候与主将汇合。
结果人没等到,只等到了豫王的派人传来的口谕:信替苏监军收下了,但他此刻正监督大军北上作战,无暇回信,待战事稍定后会及时写奏章上呈皇帝。请信使回京后上报平安。
信使无奈之下,只得带着豫王的口谕快马回京,向皇帝禀报此事。
皇帝收到回话时,御案上正放着一份云内城之战的情报,两相比对之下,确定了豫王率军出塞,在云内城设伏,狙击南下叩关的阿勒坦大军,把苏晏也一并带在身边了。
“要不是当初朝臣们弹劾豫王在军中滥杀士官、铲除异己,疑其有不臣之心,清河为了保住刚刚重建的靖北军,死活要去给豫王解围,朕根本不会同意他轻身犯险前去边关!”朱贺霖恼火地对富宝说,“朕这个四皇叔,仗是会打,人也自负得可以,卧西大捷砍了北漠大将楚琥的首级不错,却把清河带上了战场一同追击穷寇,所幸没有伤着他,如今又故技重施,携清河去云内城,他就不怕战场上刀枪无眼!不行,朕得催清河回后方去,豫王若是不肯,朕就把人直接召回京,换个监军!”
富宝虽也担心苏晏,但听说豫王对宦官担任监军的惯例很是排斥,还放出风声说,哪个太监敢对治军指手画脚,就把要对方直接扔去阵前扛大旗。
这次皇帝指派御马监太监黎满为正监军,结果黎满一到任就吃了挂落,导致大病一场。黎太监写信求他向皇帝说个情,想调回京城,信里写得十分可怜,说豫王的心腹意图放狼咬他,若非当夜认错了屋子,如今他已是一堆狼粪,连个殉国都算不上。
简直惨绝人寰!富宝心有戚戚地想,苏大人之前还提议派我去当监军呢,说是玩笑话,万一皇上当真了呢?不行,不能让皇上真把人召回来,除了苏大人,还有谁能镇得住无法无天的豫王殿下?
于是他劝谏道:“皇上忘了,苏大人是极有主见的,他若自愿留在后方,豫王殿下就算想绑他上阵也绑不了。皇上的确是为苏大人安全着想,好意召他回来,可万一他倔强起来不肯奉召,到时皇上失了颜面,苏大人也犯了抗旨之罪。”
朱贺霖闻言更生气,拍案道:“难道关心他安危还是朕的错?!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弓都拉不满,去阵前能做什么?还不是豫王怀了私心,想借机展现英雄气概给他看,就跟那东苑养的公孔雀开屏似的,卖弄风骚罢了!”
富宝为了彻底杜绝自家去当监军的可能性,硬着头皮继续劝:“豫王殿下不靠谱,那不是还有荆红侍卫么?听闻荆红侍卫如今已是宗师境界,武功深不可测,护住一个苏大人想必绰绰有余。皇上您想啊,这不仅是靖北军打胜仗、立军功的机会,也是苏大人再取得一项大政绩的机会,日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不又多个晋升的资本?”
想到荆红追守护在苏晏身边,朱贺霖的担心这才消解大半,但仍有些悻悻然:“至少也得给朕写封回信吧!他又不上阵杀敌,顶多在中军大帐出谋划策,哪里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
富宝赔笑道:“行军途中驻点不定,想是写信不难,寄信难。皇上不妨多等几日,说不定一口气来好几封呢。”
于是朱贺霖又耐心等候,等来了云内城之战因暴风雪中断,阿勒坦大军后撤的消息;等来了阿勒坦继续北上缩回腹地,豫王率军追击捣巢的消息;等来了阿勒坦于杀胡城举行大婚,婚礼被叛变的胡古雁搅乱,阿勒坦、胡古雁与靖北军在杀胡城附近各有交战的消息;等来了靖北军捣巢战术大获全胜,准备班师回国的消息……唯独没有苏晏的回信。
朝堂众臣因为靖北军在北漠战场上取得的优势与胜利,连带对豫王的评价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纷纷交口称赞他是不世名将,昔日战神之誉当之无愧。高坐龙椅的皇帝垂目看着欢欣鼓舞的群臣,喜忧参半的心情无人能理解。
朝会后,皇帝召来了新提拔的一名锦衣卫佥事,命其携带密旨,率领一队忠诚能干的缇骑奔赴偏头关,务必要亲眼见到苏晏,取得对方的亲笔信用飞鸽寄回,再护送苏晏回京。倘若豫王有意阻止,就直接问他是否想要谋反,并当场亮出御赐金牌,治他抗旨之罪。
这锦衣卫佥事领命后,率队星夜疾驰赶到偏头关,打听豫王下落,遇到了豫王的将卫长微生武。
微生武因为在暴风雪中折断了胳膊,留后驻守,见此人携带圣旨,说起话来底气十足,知道不是普通信使,只得派传令官前去沙井禀报豫王。
皇帝的疾言厉色犹在眼前,锦衣卫佥事哪里敢耽搁,便坚决要与传令官同去沙井。于是才有了豫王边擦着被泼湿的头脸,边接到这份圣旨的一幕。
圣旨中隐含着皇帝的怒火,但措辞却颇为冷静,先是表彰了靖北军的战绩,肯定了豫王的功劳,然后笔锋一转,说苏晏是为了平息朝臣非议,才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暂时担任副监军一职,如今该是功成身退,回京复命的时候了。正监军还是由黎满太监担任,望靖北将军遵从上命与朝廷惯例,不得苛待之。
豫王早料到苏晏就算来给他当监军,也当不了多久。毕竟苏晏身为内阁次辅,是朝廷的柱石之臣,如今又逢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他那大侄子只恨不得把人拴在龙袍腰带上天天带着上朝呢,怎么可能再让清河在边陲多待些时日?
故而不等锦衣卫把“靖北将军是不是想谋反”的诘问说出口,豫王便朝圣旨行了礼:“臣接旨,谨遵圣命。”
锦衣卫佥事做好了豫王挟功自傲的准备,却不意对方如此识时务,一怔之后说:“卑职这里还有一封天子亲笔,奉命当面交予苏大人。”
豫王尚未回答,荆红追抢先道:“大人身体略有不适,刚刚睡下,不好再惊动他。”
佥事一刻没见到苏晏,圣命就像烫手山芋在怀里多揣一刻,唯恐夜长梦多,但又不好强硬要求他们叫醒苏晏,只得退一步道:“那卑职就在这镇中客栈暂住一夜,明早再来。”
锦衣卫走后,豫王将圣旨往桌面一丢,问荆红追:“你给个准信,他什么时候能恢复?这样稀里糊涂回京可怎么行,朝中不少政敌等着抓他的把柄呢!就算原本不是政敌,知道这情况,也保不住生出踩着他上位的野心。”
荆红追不爱听了,冷声道:“什么叫稀里糊涂?大人就算失忆,也比任何人都清醒,忘掉的只是故人旧事,能力与做派可一点没差,照样做阁老。”
豫王当然不是担心苏晏的能力,见托辞不奏效,只得对着荆红追吐露了心声:“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被朱贺霖得知他失忆……”
荆红追皱眉,琢磨出言下之意:“小皇帝会借机诓骗大人?大人曾对我说过,与小皇帝是名义上的师生,情同手足。我看小皇帝对大人怀的可不是什么尊师悌兄的心思,万一大人心软真被他哄诱到手,清醒后还不知怎么个捶胸顿足,搞不好又要挂冠。”
“可不是嘛!”豫王把手一揽荆红追的肩头,哥俩好似的同坐在堂前台阶上,“我反正是没法陪同进京了,你在他身边多看顾着点,尤其是我那个从小就馋他的侄子,要严防死守,别叫他稀里糊涂被人骗了。”
荆红追斜乜他:“你想拿我当枪使?”
豫王哂笑:“非也非也,这叫目标一致,共同打击来犯之敌。”
荆红追想了想,觉得豫王所言在理,最主要是大人对小皇帝没那个意思,不能被对方趁火打劫了,便颔首道:“你放心。我不但会提醒大人防着小皇帝的觊觎之心,也会提醒他防着你。”
豫王:“……”
豫王:“来,跟本王过几招,练练手!”
翌日一早,苏彦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两个汤婆子也撵不走的男人坐在桌边看他,手腕上扎着正骨的布带,脸色阴沉,目光瘆人得很。他吓一跳,坐起身问:“什么事?”
豫王先声夺人:“来了个锦衣卫信使,带着皇帝的手书要见你。无论信上写了什么,你都要保持淡定,别被皇帝与朝中众臣知道你失忆。”
苏彦一听就觉得朝堂水深,不免有点忐忑:“苏清河——我是说以前的我,在朝中是不是遍地政敌?难道连皇上都忌惮我?不会吧,我不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吗?”
“一个年方弱冠就入阁的两朝之臣,得碍多少人的眼,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尤其是皇帝朱贺霖,只比你小三岁,你觉得他会甘心遵从先帝遗言,把你捧上帝师的尊位,事事策策言听计从?更多是不得已的重用罢了。皇帝年少亲政,根基未稳,你又是个‘不是宰相,更胜宰相’的权臣,他自然会用各种方法笼络你,待日后羽翼丰满了,再和你算总账。不信,你问你的贴身侍卫。”
豫王狠狠瞪着荆红追。
荆红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吾非相,乃摄也!一句话突然蹦出苏彦的脑海,他打了个寒噤,连连摇头:我没想摄政,更没想当仲父啊,小皇帝你信我!
豫王上前坐在床沿,握住苏彦的手,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皇帝眼下还少不了你辅佐朝政,自然会对你做出各种亲厚举动,好赚取先帝遗臣们的效忠之心。况且你生得这般好容貌,皇帝自幼爱美色,在你青春未尽之前大抵也不会下狠手的。”
不但被忌惮权力,还被觊觎皮相?这下苏彦觉得更不能好了。
自幼就沉迷美色的小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非要托孤一个少年官员的老皇帝,打趣说他这官位是一路睡上去的豫王……苏彦顿时觉得此去京城,前路何止坎坷,简直是刀山火海啊!
他抽回被豫王拢在掌心的手,走投无路地望向看似最为忠心耿耿的侍卫:“阿追,回京后你能不能……保我周全?”
荆红追凛然道:“属下早就对大人当面立誓——此生当属大人所有,任凭大人驱策。大人这么问,莫不是怀疑我的忠心?”
苏彦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绝不怀疑!阿追是我的贴身侍卫,以后就算我进宫面圣你也要跟着。”
荆红追正中下怀,抱拳道:“属下必寸步不离大人左右。”
豫王心里又开始冒酸水,但荆红追好歹识时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又是最强力的护卫者,有他替自己看着清河,总比朱贺霖那个臭小子仗着皇帝的身份想要独霸来得好。
这么一想,便也释怀了些,对苏彦道:“等你理清思路,就随我去见那个锦衣卫。”
豫王径自出了房门,在廊下等候。荆红追服侍苏彦更衣,半跪在地上帮他穿靴,又寻了一顶能盖住头颈的逍遥巾给他戴上,便看不出短发模样了。
苏彦见荆红追动作娴熟,是服侍惯了主人的样子,更是又安心不少,觉得原主海王归海王,找贴身侍卫的眼光还真不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对,是出得校场入得卧房……也不对,反正就是哪哪儿都好用就对了!
荆红追服侍苏彦洗漱完毕,走去打开房门,豫王便示意下人们端着早点进去,琳琅摆了一桌。
三个人围坐圆桌吃早餐。苏彦享受着荆红追掰碎的胡辣汤泡馍、豫王剥壳的水煮溏心蛋,诚挚道歉:“昨晚我不该拿汤婆子丢你们一身热水,太过分了。”
豫王凉凉地说:“没事,清河一贯恃宠而骄,对本王非打即骂还五花大绑,偏偏本王就吃这套。”
苏彦假装没听见,拿起一枚羊肉饼堵住了豫王的嘴。
荆红追道:“大人受委屈了。以前大人就说过汤汉子比汤婆子好用,是我眼下还做不到让大人满意。”
苏彦不解:“汤汉子?”
荆红追抿着嘴角,露出个微微的笑影。
三人异常和谐地用完了早餐。苏彦随豫王去前厅,见到了那名送信的锦衣卫佥事。
那佥事一双利眼上下打量苏彦,确认安然无恙后,方才呈上皇帝的御笔。苏彦记着豫王的叮嘱,深吸口气,打开信纸阅读。
果然如豫王所言,少年皇帝待他十分亲厚,不但谕旨写得像家书,还各种嘘寒问暖,唯恐他在战场有失安全,最后叮嘱他尽快随护卫队回京。
皇帝所表现出的,越是异于寻常君臣关系,越是令苏彦心生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过分的笼络,往往意味着背后别有图谋。
他清了清嗓子,对那名佥事说道:“皇上催我回京,我自当谨遵圣命,今日便随尔等启程。”又指了指荆红追,“他是本官用惯的侍卫,与我同车,一路上由他贴身服侍即可。”
佥事抱拳道:“卑职带三百名锦衣卫护送苏大人返京,路上一定确保大人安全。卑职这便去打理车队,半个时辰后启程。”
他告退后,苏彦对豫王拱了拱手,说道:“多谢王——”
话音戛然而止,盖因豫王伸手猛一拽,将他拉进怀中,紧紧抱住。这个拥抱太过渴切与炽热,带着一股浓重的爱欲气息,苏彦有些承受不了,向贴身侍卫求助:“阿追……”
谁料荆红追不知怎的已不在屋内,背对着他站在廊下看天色,似乎并未听见他的呼救。
苏彦只得自救,分毫动弹不得就软语恳求:“王爷松手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各自保重,后会有期。”
豫王低头深吸着他颈间幽淡的香气,涩声道:“我的王府在大同附近的怀仁,距离京城七八百里,快马加鞭四五昼夜便可抵达。”
“哦。”苏彦茫然眨眼,“那不算远。王爷可以松手了么?”
“你叫我‘槿城’……不,叫‘阿苁’,我才松手。”
苏彦起了一背鸡皮疙瘩,但为脱身,捏着鼻子也要叫,反正阿追阿苁都是阿,阿来阿去就阿习惯了。他软绵绵地说:“阿苁,你勒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