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迟把外套拎出来,不容辩驳裹在青年身上。
后者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不是iro的高定,而是他代言的品牌noble送来的新款,仅仅打样了三件。设计一如既往简单大气,低领,后背用暗色的线绣了一只鹤,只有在微光环境中走动时才能看出来。
而贺迟的外套是iro的,米白色,拉链一拉到顶,noble所有的设计都被遮了起来。
郗长林垂眸扫了一眼,心说要是李斯特在这里,估计要跳起来把贺迟打一顿。
“离下车还有一段时间,没必要这么着急吧?”郗长林笑着说,由于才醒不久,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贺迟冷哼一声反驳:“等到了地方,你推门就走,还会留时间穿衣服?”
“行吧行吧,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是应该把戏做足。”郗长林在将‘家’这个字咬得很重,笑容里渗出凉意,“毕竟我因为他们从小身体虚弱,这是他们很清楚的一项弱点啊。”
贺迟笑笑,没说话。
关家是一支历史悠久的家族。
起初做茶叶和木料生意,在中原一带做得风生水起,清朝末年举家从北方南迁到宁海城,逃过了炮火劫难,并且凭着从北方带来的资产,在西南将生意做大。
建国初期稍显颓势,但是改革开放过后,关家子孙纷纷下海,各种产业遍地开花。
br公司就是关家的产业之一,在国内娱乐圈里举足轻重,捧出了三位天王级别的人物,而他们家最近大火的某个新人,隐隐有要成为第四位的趋势。
虽然红的人多,扑的人更多,不过娱乐圈向来是这样一个地方,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半点不均衡。
掩映在苍翠之后的关家旧宅出现在视野中,那是西南山区特有的吊脚楼,青瓦沉沉,檐角高飞,勾上低垂的阴云,天光渐淡中,大雨仿佛又要落下来。
“这里凉快是凉快,不过蚊虫也多。”下车前,郗长林幽幽开口,“虽然咱们穿着长袖长裤,但它们依旧能钻进来。”
谁知贺迟竟漫声一应,从旁边emi备的那堆物品中取出一只药膏,“所以我提前准备好了驱虫的药,要我替你抹上吗?”
郗长林的目光变得凉丝丝的:“你以为你是多啦a梦,把东西变出来就能讨人开心吗?”
虽然这样说,但郗长林还是一把抓过药膏,撩起衣袖,挤出一截在手臂上抹开。
“你也要来点吗?”两只手臂涂匀,郗长林对贺迟说。
“可能是由于体质原因,我天生不招惹蚊虫。”贺迟耸肩示意自己不用,又问:“你腿上不涂吗?”
郗长林没好气地瞪他:“你怎么不让我用这清凉膏洗个澡呢?”
惹来一声哼笑。
车逐渐驶入关家旧宅的范围,远远能看见管家和几位下人站在门口,郗长林环在抱枕上的手交扣在一起,轻声笑了一下。
“贺先生,关家不太给你面子啊,知道你要来,迎门的居然是管家和下人。”
贺迟跟着笑起来:“我甚至猜关沥和关植不会回来。”
“那就没意思了。”郗长林伸了个懒腰,“大老远跑过来,迎接我们的却是这种局面。”
“说不定有意外收获。”贺迟道。
emi在门口停下车,钥匙交给其中一个下人,由他去泊。
年迈的老管家躬身朝贺迟和郗长林致礼,先喊了声“贺先生”,然后才是“三少爷”。
郗长林毫不在意,弯着眼睛问:“关先生和关夫人最近还好?”
“先生的情况近日来有些好转,夫人的身体倒是一直不错……”说着,他话音一顿,轻轻“啊”了一声,“三少爷应该还不知道先生前几个月生病这件事吧?”
从被收养进关家、关佟和言歆婷成为郗长林法律上的父母那天起,一直到十八岁离开关家、单方面切断联系前,他都不曾改口喊那两个人“爸”和“妈”。
那种抗拒感和排斥感与生俱来,不过这两个人并不逼迫,就好似收养他只是一件任务,并非出于别的同情或亲情。
听到关佟生病这个消息,郗长林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边往里走边问:“关先生得了什么病?”
管家:“是心脏方面的,前段时间才做完心脏搭桥手术。”
郗长林点头,“现在方便探望吗?”
“先生听说你要回来,起了一个大早,现在正在三楼书房等候。”管家说。
“嗯,我现在就过去。”郗长林说,“夫人呢?”
管家:“夫人和二少爷在后面的小溪里钓鱼,说三少爷难得回来,要亲自做一些准备。”
一路走来,郗长林都走在贺迟身前半步,带着浅淡笑意和管家说话,而后者没露出半点怒意或不满,神色极为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个陪同的。
管家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垂在身侧的手朝后打了个手势,跟在他们之后的某个下人悄无声息拐进了另一条小路。
“贺先生有什么忌口吗?”上楼的时候,他向贺迟询问。
贺迟语气略显冷淡:“你们三少爷忌口什么,我就忌口什么。”
这话一出,在场只要是个智力健全的人,都听得明白贺迟对郗长林的回护和纵容。
“别听他的,他不吃羊肉不吃笋不吃刺太多的鱼,另外口味不能太油腻麻辣。”郗长林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等贺迟踏上一步与他并肩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管家说。
侍奉了关家两代家主的管家立刻差遣另一位下人去厨房,将这些忌口告诉厨师。
目送着这人走远不见,郗长林才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哦,还有一点,肉不能太肥了。”
于是仅剩的那名下人也走了。
管家送他们到三楼楼梯口,微微欠身退下去。
因为天光太淡,走廊中光线显得昏暗,郗长林和贺迟一起走上去,手忽然被抓住,紧接着虎口被捏了一下。
“草稿走不打就睁着眼瞎说,是吧?”贺迟湛蓝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光芒闪过,就像一汪逐渐收拢的海子。
“还行吧,你本来就不怎么吃油腻和麻辣的,也从没见过你吃羊肉和刺比较多的鱼。”郗长林一摊手,“而且,我没说你白菜只吃菜心、鱼只吃鱼肚皮、鹅掌只吃掌心就已经很好了。”
“是,你说什么都对。”贺迟无奈地拍拍郗长林脑袋顶,推着他肩膀继续往前走。
书房位于三楼走廊尽头,光线很难照到此处,门是竹门,上面的刻字与雕花难以看清。
这个地方,郗长林说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
他毫不犹豫推门而入,谁知走进去看见的竟是一副意想不到的画面。
印象中的关佟,是个身形颀长、外貌儒雅的男人,否则也不会令郗长林的母亲郗纯沦陷。这些年来,关佟的眼角虽然生出不少鱼尾纹,却并不折损他的风度,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气质——至少郗长林上次在媒体节目中看见他,依旧是那样的。
但现在的关佟,完全是一个干枯老人的形象。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到了八十岁,枯瘦如柴,皱纹深深,皮肤干裂,双眼浑浊,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是挂进去的一副骨架。
这真的是关佟?
郗长林内心生出疑惑。
可桌边的人看见郗长林,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反应——就像行走在沙漠中看见绿洲,沉浮在浪涛里摸到浮木,他的眼里亮起救赎般的光芒!
他张了几次嘴,努力地和郗长林说什么——但是只能发出单调的音节,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吼声,根本不像是人语。
隔了一秒,他明白了自己无法表达出内心所想,挣扎着朝郗长林伸手——这根本不是手,而是一根枯爪!
“你——”郗长林蹙起眉梢,大步走到那把椅子面前,眼睛死死盯住里面的人,目光一寸寸地打量下去,直到看见他惨黄脖子上的两颗痣时,才敢确认这人的身份。
郗长林惊讶道:“你真的是关佟!”
“唔——唔——”
关佟只发出了这样一个声音。
郗长林蹙眉不展,在心底喊出系统。
“监控共四处,分别在门后、窗台、顶灯及关佟的椅子里,录音设备共两台,在花盆和抽屉里。”不用多说,系统立刻对书房内进行排查。
“将所有东西都扫描出来,并且建模保存。”郗长林道。
系统立刻去忙碌了。
贺迟走到郗长林身后,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太急躁,然后将房间内两把空着的椅子拉过来,和他一起坐到关佟对面。
“不知道关先生的情况,两手空空就来了,实在是失礼。”贺迟悄悄抓住郗长林的手,用带着歉意的语气对关佟道。
这位关家家主已经倒回了椅子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几声嘶叫和动作将他的力气耗光了。
不过他到底没有太失礼,眼睛眨了眨,算是对贺迟的回应。
郗长林不着痕迹地将这件书房打量过一遍后,目光落回关佟身上,蹙着眉梢说:“刚才管家对我说,你前段时间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关佟又眨了眨眼。
两个关系并不亲密、也从来不曾互相了解的人,很难理解对方通过细微表情变化传达出来的情绪与含义,但郗长林奇异地看懂了关佟的意思——“不是”。
郗长林却点了点头,装作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道:“听说这个手术需要静养很久,我就不打扰了。”
关佟的眼睛瞬间瞪大。
“好好修养。”郗长林含笑说了这句话,从贺迟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缓慢起身。
贺迟跟着郗长林走向门口,不过青年即将伸出手拉开竹门刹那,兀的回过头来,问关佟:“你这样一个人坐着应该很无聊,要不要我帮你把电脑打开,让你看点儿电影或是电视剧?”
瘫坐在椅子里的人眼里亮起的光芒熄灭下去,郗长林跟没看见似的,唇角带着惯常有的笑意,走去桌旁,把电脑开机。
旧宅书房的电脑,郗长林每次跟着关佟来这避暑或者过冬,都会在半夜里跑来偷玩,无论设备怎么更新,密码却始终是那一个。
郗长林当着关佟、当着监控摄像头的面,输入那六个数字,按下回车,进入桌面。
“你想看什么?”郗长林打开视频网站,滑动鼠标滚轮,“悬疑片,科幻片,武侠片还是爱情片?还是看科幻片吧,我记得最近有一部不错,叫什么来着……”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几个字出现在搜索框中,接着鼠标一点,搜索完成。
视频网站的广告跳出来,郗长林十分好心地把鼠标移到上方的登录,登入他的会员账号。
“这片子挺好看的,关先生你也不至于太无聊了。”郗长林对关佟笑了一下,折身回去门边,和贺迟一同走出去。
从黑暗一步步走入光亮,就要走到三楼阶梯口时,郗长林勾了勾贺迟手指,笑道:“我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应该还留着,带你去看看?”
贺迟侧过身来,这个动作,刚好挡住他们前方的监控摄像头。
郗长林食指扫了一下贺迟的食指,作出一个口型:“意外惊喜”。
第55章
郗长林曾经住过的房间在一楼。
在西南山区, 即使是吊脚楼底下悬空、并不与地面实打实接触这种设计,一楼依旧潮湿, 尤其是角落采光不好的地方, 蛇蚁蚊虫是常客,时不时探出身子来向你打个招呼。
由此可见关家对他的苛待。
郗长林刚来关家那个夏天,在旧宅里吃尽了苦, 三伏天过后,胳膊和腿肿了整整一圈。于是冬天关佟又要带着一行人上山的时候, 他哭着闹着死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