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依言将柳朝明引到下人的处所前,正要摸了铜钥开锁,忽听身旁有人唤了一句:“钟老伯他们是——”
竟是一名护卫自前院回来了。
柳朝明当机立断,三两步过去,任凭护卫防备着制住自己的手肘,手腕往回一撇,用指间刃在他的小臂拉了一道口子。
刃上淬的是箭毒木汁,无论伤在哪里,只要见血,必定夺命。
他到底不是习武之人,这么一来却让背后露出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老仆摸同钥的手忽地移往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就往柳朝明背后扎去。
好在苏晋早有防备,暗道一声:“大人当心!”抬手自柳朝明身前一挡,匕首在她的左臂划开一道口子,她却将早已握在掌中的金簪小刀扎入老仆肩胛处。
戚绫这柄金簪小刀上不知染了什么,伤口分明不深,老仆却昏晕着走了两步,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见她捂着的右臂不断有血渗出,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在老仆身上翻找出同钥,打开一旁的厢房门,这才说了句:“进来。”
进得厢房内,苏晋一时也顾不上伤口,在柜格处翻找出一身男子的长衫直裰,忍痛将身上的侍婢衣裙换下。
柳朝明也不知从哪儿翻出一瓶金疮药,搁在桌上道:“你自己上药。”
苏晋伤在右臂,一只手上药多有不便,且还要重新褪下衣衫穿上,她试了试,只觉太耽搁时间,正自房内找了条布带在伤处裹了,草草止血。
柳朝明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片刻,莫名又说了句:“我刀上有毒,可能沾了些在手上。”
苏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解释为何不帮自己上药,当下摇头道:“这点伤无事。”她裹好伤口,走出院外,往方才穿着的侍婢衣裙里裹了几块石头,沉入湖底,对柳朝明道:“我们先走。”
她虽没说去哪里,但两人都知道,想要在曾府力求自保,除非在羽林卫进府之前先一步挟制住曾友谅。
丑时已过,越往前院走,各处守卫越是森严。
且曾友谅也并非庸碌之辈,柳朝明与苏晋刚踏上通往正堂的回廊,便见不远处的拱桥处,一列护卫举着火把朝后院搜来,而行在这些护卫当中,被重重保护起来的,正是吏部的曾尚书。
柳朝明心道不好,回身拽了苏晋的手腕,拉着她疾步又避回来时的高墙处。
贴身于高墙,他这才将握于苏晋的手腕的手一松,心中已来不及细想,下意识道:“你快走。”
苏晋愣了一下:“大人?”
护卫已越行越进,来时的路似乎也被一段一段把守住,高墙之外竟传来喧哗声,想必是死在偏院内外的羽林卫与仆从已被发现了。
柳朝明垂着眸,轻声又道了句:“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苏晋终于反应过来:“不行,大人是因为我才落入险境。”她想了一下道,“他们不知大人在此,想搜的只是我罢了,我去找曾友谅,大人寻个时机离开。”
她说着就要往前院走去。
柳朝明当下握住她的肘间将她拉回,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忽见前方火光一闪,护卫已经搜到了此处,高呼道:“大人,在这里!”
暗沉沉的黑夜一下子亮如白昼,数十护卫举着火把将苏晋与柳朝明层层包围。
曾友谅自一群护卫中越众而出,看到柳朝明,讶异地一抬眉:“柳大人?”
他然后笑了:“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竟同时出现在我曾府,不知道的还当我曾府窝藏了什么谋逆叛国,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他说到这里,眸色一冷,问了句:“伍喻峥到了吗?”
一旁的护卫答道:“到了,听说苏大人在此,伍大人已带着羽林卫赶过来了。”
苏晋心中一片冰凉,伍喻峥带着羽林卫一并来此,其目的只有一个,取她的性命。
哦,不对,还要取柳朝明的性命。
然后诬蔑是她杀了柳朝明?亦或者是离开的十三殿下杀了两名朝廷重臣?
融融火光将两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长,苏晋目光落在柳朝明的影子上,忽然想问问他,今夜究竟为何要来?
她知道柳朝明曾对老御史承诺了要照顾自己。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承诺,令他竟不惜性命?
伍喻峥带着羽林卫到了,他看了柳朝明与苏晋各一眼,不由迟疑默然。
但他又想了,反正朱悯达他都带人杀了,在生死簿上再添上两笔,哪怕是朝廷的肱骨重臣,又有何妨呢?
罪孽太深,连一念之仁都是奢侈。
思及此,伍喻峥拱手道:“柳大人,苏大人,得罪了。”
然而就在他抬手下令之时,前院里忽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厮:“曾大人,伍大人,四殿下带着几名出征的兵卫往这里来了!”
第134章 一三四章
曾友谅诧异不已。
朱昱深要天明才出征, 怎么这时候就找到曾府来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细想, 朱昱深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回廊外。
一名随行的将士上前一步道:“曾大人, 殿下听闻十三殿下失踪, 看羽林卫在贵府附近搜巡,特来问问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又朝另一旁行礼, “柳大人与苏大人也在。”
曾友谅道:“是, 今夜十三殿下被贼人掳走,一个时辰前出现在敝人府邸附近,臣正派了人在府内查看, 没成想竟撞上柳大人与苏大人, 正打算问一问二位大人。”
朱昱深看着他, 淡淡地道:“曾大人的意思,是要审柳大人与苏大人?”
“四殿下误会了。”曾友谅道。
他心知今夜再要杀柳朝明与苏晋已是不成了,朱昱深不比其他王爷,西咸池门外即将出征的万余将士都听他号令,此刻与他对上实是不智。
“审案问案是三法司的责权, 既然都察院与刑部两位堂官俱在敝人府邸,想必正是有要案要办,两位大人不愿透露, 曾某不再问就是。”曾友谅又道, 看了伍喻峥一眼,与他一起拱手对苏晋与柳朝明一揖, “天色暗, 府上下人没看清柳大人苏大人的模样, 想必多有得罪,二位大人莫怪。”
苏晋与柳朝明不动声色地回以一揖:“曾大人客气了。”
二人随朱昱深一起出了曾府,巷道旁即刻有扈从牵了马过来。
朱昱深回身与苏柳二人道:“本王尚有要事要去兵部,先行一步。”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与苏晋一起向他施了个大礼:“今夜当多谢殿下。”
朱昱深道:“两位大人客气,说来见笑,本王也是乍闻内子回京,赶来宫中的路上恰好撞见此事。”言讫,他不再多说,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朱昱深走后,先前喧哗不断的西巷渐次静了下来。
想来也是,羽林卫既不能对他二人下手,自当把兵力分去正南门,追堵要自城西绕道回南昌的朱南羡。
苏晋走了两步,脚下忽地一个踉跄,整个人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方才弦崩得太紧不曾察觉,眼下从曾府出来,才发现受伤的手臂酸麻不已。
柳朝明回过身来,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只道这一时的不适是失血过多所致,摇了摇头道:“没事。”
二人一路行至奉天门外。
暗夜沉沉,更深露重,虽是无雨之夜,青石板道依旧水意泠泠。
苏晋看向与自己错开半步,走在前面的柳朝明。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过,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时赶来,此时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卫的刀下亡魂。
先头的困惑又自心头生起,苏晋想了想,问道:“大人今夜为何要来?”
柳朝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甬道内并非无人,宫中浑乱方息,四下里还有提着灯匆匆而行的内侍,只是见了他二人便行礼避开,倏忽闪灭的灯火在夜里像一双双眼。
“我不知道。”须臾,柳朝明道。
其实只是下意识就去找她了,连落入险境都是后知后觉。
苏晋愣了一愣。
冷月如辉,将地上两道浅影拉长,同路而不同道,于是分外寂寥。
苏晋又问:“大人当年……究竟对老御史承诺过什么?”
——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抬目看向天上月。
其实在深巷里找到她之前,眼前都是她那日蹲在都察院的老树下,抬着手背一下一下无声抹泪的样子。
这些时日,她这副样子数次出现在他恍惚之际,如工笔醒染,墨色深烙,连心底漏着风的空茫之感都清晰如昨。
柳朝明淡淡道:“那是我的承诺,与你无关。”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大人既不愿说,时雨便不问了。”
然后她抬眸,顺着柳朝明的目光,也看向天上一轮明月,忽然唤了一声:“柳昀。”
柳朝明的睫稍微微一颤。
“今日承蒙你舍命相救,我记下了。”她折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对他揖了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也只能先行记下,相报要待日后了。”
柳朝明知道为何要待日后。
时局太乱,立场不同,恩仇都在等着尘埃落定。
月色流转在她的眸,眸里火色让他想起初见她的样子。
暮春雨纷纷,隔着雨帘,他分明没有看清,却记得她眼底烈火与现在一样灼灼。
柳朝明没说话,淡淡“嗯”了一声,抬步便往都察院走去。
刑部衙司与都察院是一个方向,苏晋刚要跟上,手臂伤处的酸麻之感竟传至浑身上下。
她这才意识到曾府老仆用来刺伤她的匕首兴许了淬了什么毒,否则一刀不深不浅的口子,即便失血再多,又怎会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
苏晋走出几步都如踩在云端,一时之间竟站立不住,抬目望去,只见柳朝明的背影竟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远处还有宫婢内侍提灯走过。
苏晋知道她不能倒在这里,若叫人发现,一旦解下衣衫为她验伤,那她便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眼前景物逐渐变暗,她努力追上两步,昏晕过去之前,又唤了柳朝明一声。
柳朝明心绪沉沉,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异样,直到听到一句“柳昀”,才回转身来。
苏晋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向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