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般思虑,心下一横,想着反正伍喻峥都被朱南羡杀了,这个罪名大不了就推给羽林卫,叫一个死人来顶缸总比赔进去几个活人强。
“回太子殿下,臣昨夜下军令状时,羽林卫指挥使伍大人的确是在场的。”
徐莫说着,看了朱南羡脸色一眼,“其实伍大人带着羽林卫在长街外拦下沈大人时,老臣还奇怪来着,想着羽林卫今日不是该守宫禁么。可殿下您也知道,军令一下,凡亲军卫,都督府府兵,都有诛杀之权,因此老臣也没拦着他。后来还是刑部的苏大人与都察院的柳大人赶来说沈署丞的案子不清不楚,要等三法司查清后才可判决,谁知伍大人听了这话,却执意动了兵,鹰扬卫是后来才到的,当时乱战已起,想来鹰扬卫也是受了伍大人蒙骗罢。”
徐莫这一番可谓睁眼说瞎话,心中的如意算盘打的是缓兵之计,都督府与三法司各执一词相争不下,正好给了他与朱沢微周旋的余地。
谁知朱南羡听了此言,半个字都不信,冷笑了一下道:“这么说,亲军卫之间杀成这样,都是受伍喻峥一人蒙骗所致?”
徐莫道:“老臣不知金吾卫是何故前来,单就羽林卫与鹰扬卫当时的情形看——”
“本宫看你是根本不知罪!”朱南羡怒道,“来人,把徐莫给本宫拿下!”
“是!”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亲自出列,二人对着徐莫一拱手:“都督大人,得罪了。”一左一右将其捆了,押到一旁。
“三法司。”朱南羡又道。
柳朝明,苏晋与张石山同时应声,对朱南羡弯身施礼。
“此亲军卫之乱就交由你们审理,若需提审证人,无论是羽林卫鹰扬卫亦或任何王公大臣,尽管出示三法司之令提人,勿需来请示本宫了。”
“臣遵命。”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看向苏晋:“苏侍郎。”
“臣在。”
“本宫听说——”朱南羡顿了顿,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许,“刑部接了太仆寺黄寺卿的供词,也在查沈署丞的案子?”
苏晋道:“回太子殿下,是,因臣以为此案疑点甚多,因此查至今日还未有结果。”
朱南羡道:“你不必查了,本宫稍后会让一直跟着本宫的秦侍卫写一份详细证词,证明沈署丞改运马路线是本宫授意,你看过后便可销案。”
“臣知道了,多谢殿下。”
朱南羡又看向柳朝明:“柳大人。”
“臣在。”
“都察院掌百官纲常,亲军卫与都督府之乱,归根究底乃纲常不正所致,本宫即日起令你全权查理羽林卫与鹰扬卫,其中涉事卫队队长全当撤换,且一一问责。”
“臣领命。”
“左谦,时斐。”朱南羡最后道。
“末将在。”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中军都督府无人管辖杂乱不堪,你二人当与兵部龚尚书,及两位都督府同知一起料理都督府事宜,若中有作乱者,斩立决。另,在统查期间,羽林卫与鹰扬卫由你二人暂时监管。”
这是要夺走朱沢微与朱祁岳手上的兵权了。
奇怪朱南羡自小到大从未想过要与人争与人斗,可被时局逼迫到今日的境地,这一招连消带打用起来竟也无师自通。
左谦与时斐对看一眼,当即明白了朱南羡的深意,应声道:“末将领命。”
朱南羡布置完事宜,再看向在列臣工:“今年开年后,各地动乱,北凉战起,诸事不顺,列位臣工操持不怠,劳苦功高,本宫记在心里,但本宫初回京师,尚有诸事待定,还望列位随本宫再辛苦几日。”
他说着,随即看向柳朝明一列人等:“七卿。”
“臣在。”
“本宫回宫后要先去面见父皇,有劳几位将近日大事一一汇总,于申时来奉天殿面见本宫。”
“臣领命。”
眼下已近午时了,申时要与七卿议事,距此只余两个多时辰。
朱南羡说完这话,看了一旁的侍卫一眼,迈步就要离开,众臣见状,忙自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准备参拜。
谁知朱南羡走了几步,却在朱沢微与朱祁岳身前顿住。
他别过脸,淡而又淡地说了句:“七哥与十二哥折腾了一夜,实在累了,回去以后各自回府歇着,本宫与七卿议事,你二人不必来了。”
言讫,双目平视前方,再不看他二人:“摆驾,回宫!”
一时间只见众臣参拜,左谦领着金吾卫率先护驾随行,尔后群臣起身,以柳朝明为首,跟着金吾卫的长列往长街外走去。
苏晋并着其余五部堂官正要跟上,刚迈出步子,周遭众人竟不自觉地往一旁让了让,为她空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苏大人。”等走到长街,要上马车了,礼部尚书罗松堂亟亟追上来唤了她一声。
苏晋对着罗松堂行了个礼:“罗大人有事?”
罗松堂一看她行礼,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迟疑了颇久,又才道,“是这样,老夫待会儿回宫后,要向太子殿下进谏一事,因老夫有点摸不准殿下的脾气,还望苏大人待会儿为老夫帮个腔。”
苏晋闻言不由一愣。
罗松堂是个出了名的没嘴葫芦,几十年如一日地奉行一个原则,“多磕头,少说话”,素日里上朝恨不得拿根针将嘴缝上,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要主动谏言?
苏晋疑惑道:“罗大人要向殿下进谏何事?”
罗松堂叹了一声:“唉,说来惭愧……”
话未说完,一旁有一名金吾卫过来道:“罗大人,该上马车了。”
罗松堂回头一望,只见自己竟是拦住苏晋挡了道,后头的朝臣见苏侍郎不走,尽皆原地恭敬地候着,不敢先一步上马车,于是道:“这样,回宫后,老夫料理完手头的事去刑部与苏大人细说。”
回到皇宫已是未时,苏晋心头思虑着刑部的案子,想着要汇总后禀报给朱南羡,片刻间便将罗松堂要进谏的事抛诸脑后。
她刚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整理好,朱南羡的侍卫秦桑就到了。
一看到他,苏晋想起朱南羡说要让秦侍卫写一份证词为沈奚销案,当即问道:“秦侍卫是已将太仆寺运马路线的证词写好了么?”
秦桑闻言,面有难色,与她行了个礼道:“禀苏大人,还没写好,卑职前来其实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令大人先去奉天殿面见太子。”
其实此刻距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朱南羡却要于百忙之中腾出空来提前见她。
苏晋静了片刻,点了一下头道:“好,我随你过去。”
自刑部出来,周围大小官员见了苏晋无不恭敬行礼,神色谦卑且小心翼翼。
秦桑一边为她开路一边致歉道:“苏大人,卑职一个粗人,笔头功夫实在差强人意,关于运马路线的证词,还望大人予卑职两日,让卑职琢磨琢磨如何落笔。”
苏晋想了想道:“两日太久,青樾的案子,我打算今日就为他销了。转马运马的过程青樾其实与我提过,我大致了解,秦侍卫若不擅文墨,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我再细说一遍,这证词由我来写,秦侍卫誊抄过后署名便好。”
秦桑听了这话却是犹疑:“苏大人这主意好是好,就是要劳烦苏大人千万莫要把为卑职代写证词的事告诉太子殿下。”
苏晋愣了愣:“怎么?”
“苏大人有所不知,从南昌到京师,太子殿下这一路来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您与沈大人,让卑职写供词,大约也是体恤苏大人辛苦,若要让殿下知道卑职又麻烦了大人,怕是要惹得殿下不快了。”
苏晋笑了笑道:“这是小事,我不会与殿下提。”
言语间已至奉天殿,苏晋立于殿门外望去,只见朱南羡已换了一身绣着五爪金龙的淡色袍服。
他穿淡色也是英姿飒爽的。
看到她,他张了张口,又似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该等着人来参拜的,才紧抿了唇等着她进殿。
苏晋于是行礼道:“臣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见她就要拜下,朱南羡连忙道:“苏卿免礼。”又看向秦桑,“你等先出去,本宫有要紧的事要单独对苏侍郎说。”
“是。”
秦桑拱手领命,带着奉天殿内的一众内侍守卫退于殿外,将殿门掩上了。
苏晋又才抬目看向朱南羡。
也不知他身上是否与生俱来就带着铮然的兵戈气,溶在这满殿墨香中,竟别有一番韶光飒飒。
目光与她对上,他浅然一笑,大步流星便向她走来,握住她手肘的同时,将她拉入怀中,轻声地,一字一句道:“南昌距京师一千一百三十六里,我这些日子纵着马一里一里地赶来,总觉得自己走得太慢,日夜都在担心朱沢微对你不利该怎么办,今日回来,还好你与父皇都还在。”
坚实的胸膛散发着融融暖意。
苏晋笑了一下,问:“殿下已去见过陛下了?”
“嗯。”朱南羡道,他的声音微低,似是有些伤怀,“父皇已是十分不好了,他这辈子是个外刚内也刚的人,大约是为了等我,才一直撑到今日。”
他顿了顿,举目看了眼外头天色,此刻距申时只不到一刻,将苏晋松开,说了句:“我是当真有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回身自书案取了一物,“这是我自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的藏身处搜到的,你……”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头的内侍禀报道:“太子殿下,礼部罗尚书求见。”
第150章 一五零章
朱南羡眉心微蹙, 心想离申时议事还有一会儿功夫, 欲叫罗松堂在殿外候着, 苏晋却道:“殿下,罗大人像是另有要事进谏。”
朱南羡忆起近日安南国使臣来朝,定下来的回访使臣是苏晋,以为礼部急着找他是为此事,便点头道:“宣。”
内侍将殿门敞开, 罗松堂行礼过后,先没开口说话,而是抬起眼皮先看了苏晋一眼。
朱南羡将他这副神色尽收眼底, 便道:“本宫听苏侍郎说, 罗尚书有要事向谏言?”
其实罗松堂来奉天殿前是去刑部找过苏晋的, 刑部的人却说苏大人已先一步去见太子殿下了。罗松堂本不明就里,听朱南羡这么说,以为苏晋已猜到了自己要进谏何事,已先一步与太子殿下提过了。
他不由在心中赞叹, 无怪乎苏大人能在三两年间从一任知事升任侍郎,撇开一身锦绣才情不提,单就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叫他等老臣汗颜, 这么下去,想必刑部尚书的位子也指日可待了。
“禀太子殿下,殿下初回京师, 入主东宫, 坐镇朝局, 实乃我大随臣子百姓之大福大幸,然,眼下尚有一事迫在眉睫。”罗松堂说着一顿,四平八稳地施了一揖,“殿下该将立妃事宜提上议程了。”
朱南羡一听这话,脸色冷了下来:“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罗松堂自眼风里觑了觑朱南羡,心道,说这个不好吗?礼部执掌的大事左不过科举,邦交,嘉礼。说立妃的事总比提出使的事好吧,让苏晋出使是朱沢微已议定下来的,七殿下眼下只是失势又没死,提出使的事不是左右得罪人么?
还是提立妃的事好,一来彰显他礼部对继任新君的忠心即关爱,二来谁也不招谁也不惹,更重要的是,朱南羡已二十有四,往常只是藩王不娶不纳倒也罢了,可储君的婚娶子嗣事关国祚社稷,这确确实实是他礼部操心的一等一大事。
“回太子殿下,臣今日回宫后特特拟定了一份选妃名录愿呈与殿下过目。”罗松堂说着又觑了朱南羡下首的苏晋一眼,想要鼓动她一起帮个腔,“正好苏侍郎也在,不若一并帮着殿下参详参详?”
“罗松堂!”朱南羡斥道,“本宫以为你是长进了,要谏言为家国天下事出谋划策,这才特地宣你一见,没成想你提的竟是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罗松堂一脸惛懵,想不明白怎么太子立妃就是芝麻绿豆了。
饶是如此,他仍撩袍往地上跪了,先磕了两个头,才又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十五岁那年陛下便说要为您立妃,怎奈故皇后仙逝,您为她守孝三年。后来您到了十七,陛下又催老臣为您选妃,结果您一守完孝,就去西北领兵了。两年多前您领兵回来,陛下劈头盖脸就把老臣骂了一顿,让老臣务必为您选好王妃,谁知老臣这头还没拟好名录,您那头就去南昌府就藩了。
“去年年底您从南昌回来,陛下跟老臣说,您要是再立不好妃,让老臣提头去见,奈何又出了故太子的事。老臣这些年因为您选妃的事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而今您已贵为储君,要承袭江山大统,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陛下醒来若是得知老臣如此不作为,怕是割了臣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消气。”
罗松堂说完这一大番话,再磕了三个头,尔后满目期待地望向苏晋:“苏大人翰林出身,半辈子研修孔儒之道,深知皇储子嗣乃立国之根本,要不,您与殿下说说这个道理?”
苏晋没想到罗松堂要她帮的腔竟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