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一想接下来他们大约要议一些在皇陵排兵布阵的计策,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便点头道:“好,那臣先告退了。”
走至殿门处,身后忽然又有人唤了一声:“苏时雨!”
是沈奚。
烛灯煌煌的大殿中,他一双桃花眼明亮灼目,弯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来。”
苏晋愣了愣,还没答话,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静地说了一句:“平安回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嗯,你要平安回来。”
其实苏晋不大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她要在这样一个危急的关头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卫护送,也会心生牵挂罢。
正如她也牵挂他们一般。
苏晋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儿女情长,却又并不儿女情长的句子。
直道相思了无益。
但不是惆怅,也非清狂。
她站在殿前月辉与烛色交织的最朦胧处,没说话,只笑了一笑。
不是她平日里那种浅淡的笑,而是一枚灿然的,夺目的,简直能与日争辉的笑。
然后俯首一揖,是个谢礼。
苏晋回到刑部后,先将沈奚问她讨的令状写了,想到接下来要出行几日,随即命人打了热水来,仔细清洗了一番,换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刚合上眼,外头就有人来叩门道:“苏侍郎,寅时了。”
苏晋陡然将眼睁开,愣怔了一下,才看了眼天色。
她是难得睡这么沉,若无人来唤,指不定还要睡过头。
穿戴好衣冠出了门,自一旁的小吏手里接过清茶漱了口,问:“礼部那头已准备好了么?”
小吏道:“已好了,太子殿下丑时便命随行亲军卫在承天门口等着了,听说安南国那使节归心似箭,也是丑时就到了承天门。”
苏晋愣了一下,笑道:“这么看倒是我耽搁了行程,叫他们好等了。”
小吏道:“大人哪里的话,原定的就是寅时,是他们早了。”
虽是这么说,但苏晋也再不敢耽搁,将小吏递来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急匆匆赶去了承天门。
安南国的使臣其实是今安南胡朝皇帝的侄子,也姓胡,名元捷,年纪极轻,与苏晋差不多一般岁数。
他丑时一到承天门便被这整齐列阵的近六百名兵卫给惊着了,后来一问,听说这六百兵卫竟全是将自己送出岙城的,更吓了一跳。
跟随行的两名礼部主事打听原因,两名主事却通通称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苏晋来了,将他请上马车,他才犹自感慨地道:“苏大人,在下已细想过了,上回遇到匪寇,其实是在下运气不好,与太子殿下本没什么关系。谁知在下在宫里多住了这许多日,太子殿下他人没来瞧过在下几回,在下这一要走,他竟摆出这么大阵仗。在下只听闻殿下他是将帅出身,没想到竟如此注重礼数,实在让在下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苏晋顺着这胡元捷的话说道:“大随本就是礼仪之邦,太子殿下他此前不在宫中,听闻胡使节返程时遇险,总是与殿下无关,他也觉得是己身之过,昨日出行前,他还将苏某唤至奉天殿,特命增派亲军,只为将使节大人平安送出应天府,还命一路的官吏与御史关照,更交代苏某,要好生照料胡使节,要让使节大人觉得无论您在何处,只要是大随境内,都是我大随的贵客。”
胡元捷朝天比了一个揖礼,叹服道:“太子殿下当真是帝王风范,叫在下钦佩不已。”
苏晋笑了一下,掀开侧帘,望了一眼后头随行长长的军卫,问车旁骑马随行的覃照林道:“你方才可打听过了,依眼下的行程,我们何时到岙城,何时能返?”
覃照林道:“问过了,凤翔卫那个指挥使跟俺说,明日夜里到岙城,初十将使节送出去,回到宫里,差不多七月十三早上吧。”
苏晋想了想道:“你让赵岞东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覃照林纳罕道:“咋的啦?”看苏晋没答,又道,“哎,好咧,俺去叫他。”
不多时,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便到了苏晋马车旁,问:“苏大人,您有事吩咐?”
苏晋道:“不知赵大人可否让随行的兵卫走得快些,苏某想,越快回宫越好,最好能赶在七月十二一早。”
赵岞东疑惑道:“苏大人赶着回宫是有要务在身?”
苏晋点了一下头,不经意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赵岞东道:“好,那末将这就传令下去。”
第163章 一六三章
苏晋放下侧帘, 胡元捷问:“可是太子殿下得知小使归心似箭,特意吩咐随行兵卫走快一些?”
苏晋道:“是,正是授太子殿下之意。”
胡元捷感慨道:“先前与太子殿下见过一回,觉得他十分寡言, 只问了在下一些安南的风俗, 随人到了安南会不会住不习惯云云,没想到他私下里竟事事周到, 用你们大随的话来说, 堪称古道热肠。”他说着,一想又道,“不过你们大随的皇子皆是这样好的人品,今早出发前, 十二殿下还专程来送过在下。”
朱祁岳?
苏晋听了这话十分讶异。
朱祁岳素日里除了料理军务, 对朝堂上的事一概不操心, 今日怎么平白无故关心起大随与安南的邦交了。
她心中生疑,问道:“不知十二殿下来送胡使节时都说了些什么?”
“只问了问行程。”胡元捷笑道, “苏大人有所不知,十二殿下镇守岭南,常出征于边疆地界, 我们那里的人听了他的名号是如雷贯耳, 我们的胡皇常羡慕景元帝,说他几个皇子个个骁勇善战, 十二殿下与太子殿下不提, 听闻还有一个四殿下, 镇守北关逾十载,竟然能令那些厉害的北凉蛮子闻风丧胆。”
苏晋听了这话,心想,原来朱祁岳来送胡元捷,是因为岭南的战事。
她又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寅时一刻,天地还黑漆漆的,可她已经在盼着天亮,盼着归期了。
朱南羡与她说要将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时,她就觉得这一日很好,因为朱南羡也行十三,做了那么多年的十三殿下。
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样满心期待着一桩事,连时辰都要一刻一刻地数着过。
等到天边露出一丝微光,已是卯正时分了。
朱祁岳站在承天门楼上,看着安南使臣离开的方向,默不作声。
不期然间身后有人唤了句:“十殿下。”
朱祁岳回头望去,竟是朱弈珩也到门楼上来了。
“我听下头你的人说,你自昨夜起就独自站在这里,有点放心不下,上来看看。”
朱弈珩伤势未愈,脸色还十分苍白。
朱祁岳诧异道:“十哥怎么进宫来了,是今日也要去送大皇兄?”又问,“伤好些了吗?”
朱弈珩浅笑了一下:“已好多了。”
一旁跟着的小厮为他披上与时节不符的裘袄,又递上一张湿布帕。
朱弈珩用布帕缓缓擦了手,递回给小厮,吩咐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朱祁岳与朱弈珩平日虽走得不近,但这二人其实是同父同母,真正的亲兄弟。淑妃生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膝下无子,不得已将朱弈珩寄养在了重华宫。
彼时淑妃还为此伤心了一阵,一直到朱祁岳出生才有所好转。
他们两兄弟虽没一起长大,但明白血缘因果后,说起话来倒是比与旁人亲厚些。
朱弈珩开门见山道:“十二,十哥问你,朱沢微今日可是要动兵了?”
这话若换了旁人来问,朱祁岳定然是不答的,但与朱弈珩说说倒是无妨。
“是。”朱祁岳道。
朱弈珩愣了一下,随即叹道:“十二,你没有听十哥的话啊。”
年初朱南羡还被囚禁在东宫的时候,有一回,朱祁岳找朱弈珩一同去祭拜他们的生母淑妃。
二人骑马行在路上,朱弈珩就劝过朱祁岳:“你既选定了七哥,就不该时时刻刻还想着救十三。皇权之争最是残酷,你这一点所谓的善念,丢在这旋涡里头,最终只会害人害己。朱沢微和朱南羡,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你剔骨割肉,都该斩断与他的情谊。”
朱祁岳却道:“我一直跟着七哥,但我不能不管十三,剔骨割肉我反倒不怕,可我不忍心看着十三因这兄弟之争被残害致死,他原就没想过要当皇帝,只是因为大皇兄与七哥的争斗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想保他一命,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送他走。”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江山容不下两个可继承大统的君王。你送十三走,要让他走到哪里去?皇权争夺之中,是容不下的这样的大义凛然的,这样的‘义气与不忍’只能被视作为懦弱。”
朱祁岳站在门楼上,想起朱弈珩当初劝自己的话,说道:“我现在,有点明白十哥当初的意思了。”
他垂下眼帘,伸手抚上拿石砖垒起的宫墙凹处:“是我,拼命地保十三,害了七哥。”他低低苦笑了一下,“现在十三他是一定要杀了七哥。七哥知道走到绝境,才要起兵一搏,但是七哥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
朱弈珩别过脸看了朱祁岳一眼,到底是亲兄弟,燕尾似的眼梢几乎与自己的一般无二,他想了一下道:“你若愿听我的话,那十哥今日再劝你一句——十三既然能九死一生地回来,朱沢微已是穷途末路。你现在不该再管七哥,好好效力朝廷便是,效力君主,朝中短武将,这江山会有你的用武之地,大随的边疆还等着你来守。”
朱祁岳道:“十哥既拿这话来劝我,就该知道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七哥。我十二岁那年落入山匪手里,是七哥来救了我的命,后来腿骨折裂,也是他背着我一家一家去求医,我能有今日,能做将军,都是因为七哥在我最危难之际没有不管我,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也知道他做的事说不上多么对,但我不能不帮他。”
他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叹笑了一下:“十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们许多兄弟还玩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七哥是脾气最好最温和的那个。其实我知道不是,有一回我去找七哥,看到一只小猫只是挡了他的路,他便将那只猫拎到池塘里溺死了。他也知道我看见了他的暴戾阴狠,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他都挺烦我的,那年我落到山匪手里时,他把我救出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你这么蠢,怎么不死了算了。”
朱弈珩听朱祁岳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经意想起那个与自己并不相熟,总是远远含笑看着自己的生母淑妃。
听说她一辈子温婉如水,不争不抢。
因此才养出了这样的朱祁岳吧。
总是惦记着别人的好,总是想要报答。
连带着他这个做亲哥哥的,当初自伤一刀放走十三回来,朱沢微想要杀他,也是被朱祁岳拦下来。
这样的善良放在皇权之争里,真是可怜又可恨。
朱弈珩道:“我当初与你说许多道理,我现在宁肯你不明白。你以后便去边关,一辈子别再回到这里,你该是个好将军,杀敌破虏,征战四方,但你不该是皇子。”
朱祁岳问:“像四哥一样吗?”
朱弈珩看他一眼,又望向远天,山河如画,壮阔无边,他笑了一下:“四哥不一样。”
北宫传来号角声,是快到辰时,要出殡送行了。
朱祁岳与朱弈珩一并回身往宫禁北面望去。
朱祁岳的目光扫过朱弈珩的眼角,燕尾似好看的眼梢,与淑妃很像,这个他母妃念了一世,觉得亏欠了一世的兄长。
“十哥。”朱祁岳道,“等七月下旬,母妃的生辰,我们再一起去看她一回吧。我们还从没有一起为母妃祝过寿呢。”
朱弈珩已应着号角声,已走到门楼的阶沿旁。
其实他从来不怎么在乎这些俗礼,人死就是一坯黄土,什么生辰什么祭日,都是浮眼云烟。
可他看着朱祁岳望着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在外征战,饱经沙场风霜的弟弟其实与自己长得很像。
忽然就感受道一种骨血之亲,随即点头道:“好,七月下旬,十哥陪你一起去看母妃。”
朱弈珩离开门楼后,朱祁岳唤来一名近侍问道:“瞧明白了吗?苏侍郎与使节走的是什么路?”
近侍道:“回十二殿下,的的确确走的是官道,十三殿下与柳大人沈大人那头似乎并不知道火|药一事。”
朱祁岳沉默了一下道:“你派个人绕捷径去岙城前守着,务必在那使节到达岙城前将他拦下。”
近侍不解道:“十二殿下既不愿使节遇害,为何不派人立即追上护送行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