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领受了他的一番好意,苏蔷垂眸谢道:“殿下所言极是,奴婢受教了。”
“明镜局在后宫的地位看似尊贵,其实是四面受敌,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苏姑娘一定要凡事当心。”洛长念从池塘上移开了目光,温润的眸光看向她,另有深意地道,“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手中有刀的实在太少。不过,明镜局做不了的事情,不见得宫中就没有人能做得到,姑娘以为呢?”
苏蔷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才是他与自己相见的重点。
她心下了然,迟疑片刻后垂眸应答:“奴婢明白了,多谢殿下指点。”
他微然一笑,眸子如春雨温润:“苏姑娘聪慧非常,定能在明镜局前途无量。”
辞别洛长念后,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明镜局。
局中死气沉沉,都已经听说了几位大人今日在凤栖宫的遭遇,但大多却不知道其实案子已经告破了。
司镜房中,苏蔷并未将柳贵妃传召她过去的真实意图向卓然道明,只言她只是想打探一下案情进展。虽然卓然并未多问,但其实她心中清楚,司镜不可能会轻易相信,她只是不愿知道更多罢了。
临走前,苏蔷瞥见了她书案上的结案文书,终究还是忍不住,主动问道:“司镜是不是已经有了定论?”
卓然抬眼看了看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尽是疲倦,但语气还是极尽平稳:“这些天你与莫承都辛苦了,但案子未破,是我的责任,明日皇后问责,我必定会一力承担。只是,却还是委屈你了。”
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吗?
苏蔷不由轻咬了唇,只觉得心头有些窒息,唇张了又合,过了半晌才问道:“那,那卢晶与虞善呢……”
“我会尽量让她们入土为安,这也是明镜局亏欠她们的。”见她的脸色发白,卓然轻叹一声,收了手中的案卷,撑着桌案艰难站起,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虽初到明镜局,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善恶分明又心思缜密的好孩子,在这深宫大内,黑白颠倒真假难辨的事情太多了,有时候不能太过执着,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最后反而让自己走火入魔。”
她欲再辩:“可是,可是这样对她们不公平……”
“强权之下,何言公理?孩子,倘若因为已故之人连累更多的人枉死,那才是对生着的不公平。”卓然轻叹一声,遍布血丝之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要明白,已经死去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镜局还能保护多少人。这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两害之中取其轻的明智之举。”
虽然明白她所言不无道理,但苏蔷仍是不甘心:“司镜所言,奴婢心中明白。但是,就如此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的话,只怕他们会耻笑我们明镜局无能,反而愈加猖獗,倘若我们坐视不管,与他们的帮凶又有何不同?”
“这宫中之人,即便作恶,也大都不谋财不求利,最多不过是保全自己。倘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定然会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的。”见苏蔷还待要说些什么,卓然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好了,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
夜幕之上,一轮圆月挂在东南,将皎洁的月光铺洒了一地,柔和而又秀气。
纵然月色美不胜收,但她的心中有如千斤大石重压一般,出了司镜房,有些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虞善与卢晶的亲人若是已经得知了她们的死讯,应该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等着真相大白真凶伏法的那一日吧。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她却没有想到,即便一切都已尽在掌握之中,却还要假装从来都未曾查明过。
就这样放任不管吗,就这样让他们的凶手得逞吗?
这世间本不该是这样的,罪恶就该伏诛,良善就该保护,可为何揭发罪恶反而会让更多的无辜受害?
可宫中的各方势力早就潜在暗处等着明镜局先做出头鸟,然后借机而动,让一朵风浪化作一场海啸,卷入更多无关的人与无干的事。
虽然明白卓然的话不无道理,也知道她的决定是于明镜局而言最好的结果,她还是无法接受不得不让连意与程少林就这样逃脱罪责的事实。
他们固然可怜,可白秋与虞善何其无辜,卢晶又何尝该死?
那样的精心策划,说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收手,但最后却还是决定要让她们死于非命,并嫁祸给已经失去恋人的白秋,用心如此歹毒,就算曾经后悔过,如何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我早就说过,你做不到的。”
有个略含得意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苏蔷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后花园。
“我听说司镜已经准备好承受责罚了,想来这件案子也尘埃落定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梁辰紫微笑着从她的身边走过,在前面不远处站定后转头看她,“倘若当时你答应我,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现在倒好,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来到明镜局这么长时间,梁辰紫身为她的教引师傅,几乎从未对她笑过,也从未如此温柔地说过话,但苏蔷看着她唇角溢出来的笑,却有些不寒而栗。
她心中突然一动,突然问道:“你,真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吗?”
第94章 花开彼岸(十九)复仇
梁辰紫唇角的笑意冷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连妃和程少林之间的往事早晚会被查清楚, 你先行一步告诉我,是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住,也是想借机让我明白明镜局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力将他们捉拿归案。”纵然心底生寒,但苏蔷的语气还是极尽平静, “你早就知道真相,也知道这件案子定然会不了了之,但你还是去找我, 真正的目的不是想让我帮你隐瞒, 而是希望我早些得知真相,顺便用激将法来刺激我追查到底。你根本不希望他们活着, 对不对?”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影被拉得很长, 她们四目相对, 相安无事又剑拔弩张。
梁辰紫忽而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那短暂的寂静:“你果然有些本事。没错, 我告诉你真相, 是希望你能不惧强权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现在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
“为什么?”奇怪的是, 虽然她承认了, 苏蔷却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不能相守是你造成的, 你究竟是希望正义被伸张还是从未对他们有愧疚之意?”
“愧疚?”突然笑了两声,干哑而苦涩,梁辰紫道, “想来,你是没有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过,也没有被所爱的人利用过吧?当你爱的人在将你抛弃之后毫无愧疚,甚至还为了他所爱的人利用你,你还会问出这样的话吗?”
月光之下,她的眸子里流露着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冰冷,却是一种失望至极的痛苦。
苏蔷一怔之后,似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那天夜里你去太医院……”
“不错,那天夜里,我去太医院是因为受他相邀。”梁辰紫冷笑一声,恼恨道,“你可知在我得知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有多么高兴?纵然在清叶时他只是将我作为连意的替身而对我若即若离,即便他在与连意相遇后便毅然决然地将我抛弃,可我心中还是放不下他,所以就算得知他已经准备与连意双宿双栖后还是心有不甘。我本以为,只要连意留在宫中为妃,待我出宫之后,他一定会娶我为妻,可却没想到他宁愿冒着被杀头的重罪也要与那个残花败柳日夜厮守!更可恶的是,他不愿为了我留在清叶,却愿意为了她杀人犯法,甚至还妄想利用我作为他不在场的证人,如此可恶可恨,我岂能原谅他?!”
那夜在太医院,她满心欢喜地如约而至,原以为他已经原谅了自己拆散了他与连意,却不想他只与自己东拉西扯了四五句便要离开。
她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发现他的发丝间藏着一片槐树叶的,只是下意识地,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抬脚替他取了下来收在了掌心之中。
那时的她虽然对这次会面有所失望,却天真地以为这定然是个好的开始,所以打算将那片似乎已经熏染了他身上草药香气的槐树叶珍而重之地收藏,却不想那却成了她的得知真相的一种途径。
在案子因着虞善的一方手帕将他牵扯其中的时候,她便很快猜透了来龙去脉。
曾经的期冀与欢喜在转瞬之间便被击碎得毫无残留,他们不愧相爱,连杀人都要携手。
她绝望至极,已经开始淡薄的愤怒与嫉妒如同遇上星火的枯草荒野,一点燃便不可收拾。
决定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她自然希望真相能大白于天下,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她学会了审时度势与隐忍不言。
深宫最忌讳男女私相授受,更何况还是妃子红杏出墙,这种事情谁敢妄议便有如自杀,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也知道以司镜的脾性宁愿背负断案不利的罪名也不会让明镜局牵连其中,所以,她需要借着苏蔷替她将真相传播开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梁辰紫向前两步,与她离得更近了些,语气坚决而狠厉,“我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连意。入宫与她重逢之后,我无意间看到她从宫外带来的书信,才知道当年她离开清叶之后的那么多年一直与他通信来往,而他也是为了她才想尽办法去了京城,所以,什么偶遇什么缘分都是假的。你看我有多可悲,我原以为那个女人是我最贴心的朋友,以为那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可他们却背着我鸿雁传书。可怜我在她离开之后还伤心难过了好多个时日,可她却从未想过要让他带给我只言片语,原因竟然是怀疑我因为嫉妒从未将家世更好的她当做知己。没错,我是曾经心生妒忌,却不是因为她生得比我美,家世比我好,而是因为程少林的眼中只有她。没想到啊,就算我与他朝夕相处,可远在万里之遥的她还是大笔一挥便勾走了他的魂,真是可笑。”
听完之后,苏蔷唏嘘不已,她原以为梁辰紫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才犯下大错,却不料她在此之前已经积聚了太多的怨怒。
连意与程少林能为了杀人灭口想出如此精妙的陷阱,想来也并非良善之辈,他们为了彼此可以不顾一切,却也能做得出那些不会顾及旁人的事情来。
他多年来一直与连意书信联系,显然对她仍是旧情难忘。也许于他而言,远在京城的连意就如同天边的白云,圣洁而美好;而近在眼前的梁辰紫就像是身边的繁花,真实可触。他不甘心于对白云的想往,却又不敢随意放弃身边的花朵,便左右都不曾怠慢。
在得知自己有机会在京城安家立命后,他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清叶的梁辰紫,选择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连家千金。只是他却没想到这门婚事会被连家反对,原本以为待连意落选后还有机会与她双宿双栖,更不料同时入宫的梁辰紫竟会从中作梗,彻底断了他与她白首偕老的可能。
他那是这样可恶又矛盾的人,在来到京城与连意重逢之前,他还不忘安抚待他一心一意的青梅,可在她成为皇上的女人后,他反而一心一意不离不弃。
如果他一开始就意志坚定,向梁辰紫表明心意,她也许就不会如此怨怒于他,那她也有可能不会在那晚出现在荷塘中,就不会遇到皇上,连意落选出宫的计划也极有可能成功,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可惜啊,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苏蔷暗叹一声,半晌无言。
“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梁辰紫似乎也没了来后花园散心的兴致,擦过她的身子准备回去,也许是因为吐露出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秘密,她的语气比方才轻快了许多,“虽然我与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希望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原因却终究不同,你想伸张正义,我却只想一报私仇。当然,现在看来,就算你我联手,这个目的也是无法达成了。”
身后的脚步消失许久,苏蔷才缓缓回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看他们逍遥法外。”
第二日清晨,苏蔷起得很早,只向陈无印告了个假,便匆匆出了门。
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路上的人很少,她脚步匆忙地朝外城而去,却不料刚踏上杨柳道,便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下意识地让到一旁之后,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来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后还是大着胆子抬头望去,果然是熟人。
云炜一脸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而张庆跟在身后,似是在劝解着什么,只是他似乎并不领情,依旧神色阴沉。
两人本来没有看到她,待走近些后才认了出来,云炜的双脚猛然一顿,原本阴晴不定的脸上绽开几分笑容:“苏妹妹果然与本公子心有灵犀,这么一大早,一定是来找我的吧?”
苏蔷施了一礼后没有接话,先是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张庆,见他摇了摇头,便知道云宣尚未回来,只好应道:“奴婢的确有事需要云中卫帮忙。”
“哦?”云炜微眯了双眼,将折扇拍打在掌心上,似有深意地问道,“什么忙?”
她沉吟片刻后道:“应该是与云中卫去明镜局的原因是一样的。”
他眸中兴趣陡增,“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摇着:“这么说,我要的答案你都有咯。”
苏蔷微一颔首:“除了我之外,明镜局不会有人再给你同样的答案。”
“好,有趣。”云炜心知肚明,朗朗一笑,也不再多说,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上次就想请上苏妹妹好好喝杯茶,这次咱们可要好生聚聚。”
张庆却有些担忧地将她拦下,对云炜劝道:“云中卫,这件案子轻衣司不好插手,这样恐怕不妥吧。”
“有人都已经欺负到了咱们轻衣司的头上,怎么不能插手?”哼了一声,云炜不以为然地道,“如今白秋生死难料,若是轻衣司不替他讨回公道,以后可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好了好了,你这个人就和云宣一样,瞻前顾后啰里啰嗦,如今他不在宫中,我看你敢如何拦我!”
第95章 花开彼岸(二十)失去
轻衣司财大气粗, 连云炜的书斋都要比明镜局的司镜房宽敞大气,苏蔷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云炜虽然表面上放荡不羁,但却偏爱花鸟书画, 而且书房四周墙上挂着的画幅大都出自名家之笔。
从外面端着茶盏进来的云炜笑呵呵地招呼她坐下:“来,苏妹妹快坐,尝尝本公子亲自为你泡好的碧螺春。”
苏蔷在一张圆桌上落座, 也不与他废话, 直截了当地道:“奴婢知道云中卫有心要与白秋报仇雪恨,可以将所有内情如实相告, 但还请云中卫答应奴婢的两个条件。”
云炜皮笑肉不笑地道:“苏妹妹该不是以为明镜局查到的东西我轻衣司一无所知吧?”
“轻衣司神通广大,自然早晚能查出其中内情, 如今或许也能了解其中七八, 但终究现在还是无法看透全局, 不能十分确定真凶是何人, 所以才在听说司镜要去凤栖宫请罪时急急忙忙地赶去明镜局, 想在结案之前从明镜局那里套出些话来。”苏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惋惜, “我已经听说了白秋被判流放北疆的事, 虞善已死, 他能是否能熬过这一关还不一定,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等真凶伏法了。云中卫若真心想让他在临走之前看到杀害虞善的凶手以命抵命, 最好还是听奴婢把话说完。”
洛长念说得对,明镜局办不到的事情,同样拿着刀的轻衣司未免办不到, 即便再换一种方式,他们也会想办法让凶手偿命。
他在教她如何借刀杀人。
更何况,轻衣司也绝不会放过对白秋陷害嫁祸并杀害他心上人的凶手。
云炜挑了挑眉,似是无话可说,心服口服地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苏蔷略一沉吟,道:“第一,我今日所言你知我知,绝不可将真相外传,即便对着真凶也不可求证;第二,不能将明镜局牵连其中,倘若万不得已,只能将我供出来,与明镜局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也不着急问真相,反而颇有兴致地道:“苏妹妹啊,你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宫中没几个人愿意干,你知不知道在宫里多管闲事会死得快啊?”
“这不是多管闲事,这是……”苏蔷本欲分辩,但话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默了一默才道,“算了,你究竟听是不听?”
“自然要听。”云炜忙端正了坐姿,脸色微微一肃,“要听要听。”
半个时辰后,从轻衣司出来时,阳光已经铺洒了一地,明晃晃的。
她用手挡着光,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一时间有些迷茫,竟不知自己方才所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就算他们动不了连意,但她知道云炜一定会用轻衣司的手段让程少林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却不免心下难安,毕竟这意味着她有可能将一条生命推向了终点。
沿着杨柳道到了内城,她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甬道,微一迟疑后,踏上一条与去往明镜局相反的路。
一入夏,绯烟宫附近的竹林愈发青翠茂盛,让人瞧一眼便觉心清气爽,只是苏蔷看着,却觉得那掩映在竹林之后的青砖红瓦更为刺眼。
阿欣引着她入了内殿,那里,连意已经端坐在软榻上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