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宫人一一退去后,最后一个离开的阿欣关紧了门,宫殿中顷刻间便只剩了她们两人。
虽然只是一两日不见,但她的气色显然比上次好了许多,只是曾经的虚弱病态还残留在有些发白的面容上,让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下手恶毒的杀人凶手。
施礼之后,不待她问,苏蔷便开门见山地道:“奴婢此次前来,并非奉了明镜局之命,而是以虞善故友的身份前来与娘娘说几句话。”
连意并不意外,看着她的眸子几番明灭,过了半晌才低声开口:“好,本宫听你说。”
苏蔷抬起头,直直地逼看着她:“想必娘娘已经得到了消息,今日一早,司镜已经前往凤栖宫请罪,这就意味着从今之后卢晶与虞善的死便是一桩死案,凶手从此逍遥法外,不知娘娘有何感念?”
连意面不改色,只淡然道:“阿晶乃是我绯烟宫的宫女,她虽死不瞑目,但明镜局毕竟已经尽力,本宫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她生前所愿。”
见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悲戚之意,竟是连伪装也省了,苏蔷不由得紧蹙了眉:“难道娘娘就不觉得内疚吗?”
“内疚?”连意轻轻扯了扯唇角,一脸无辜,“本宫不明白,为何要内疚?”
苏蔷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本来还因自己将真相告知轻衣司的事情心存愧疚,所以特意过来想知道她是否有何苦衷,但现在看来却是白跑一趟了。
“既然如此,是奴婢多虑了,这就告辞。”她勉强压制下心头的万千情绪,一拜之后准备离开,“不过,娘娘想要找到东西还未到手,倒是有些可惜了。”
“慢着。”就在她已然转身时,连意的声音却轻缓而起,“苏姑娘既然来了,本宫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有些惊讶地回头,苏蔷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缓缓走了过来的连意。
她那样谨慎的人,竟然也愿意相信自己。
“我知道你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自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在她面前停下,连意的声音低了下来,柔美的眉目间染上了几分锐利,“但是,可能让你失望了,我只后悔没有将事情做得更干净利落,却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苏蔷震惊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固执至此。
“很奇怪吗?一点都不,你觉得我心狠手辣,觉得我铁石心肠,那只是因为你不是我。”连意看着她,却又好像看见的并不是她,而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愿放弃这世间所有,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可先有梁辰紫出卖了我,后有卢晶那个贱婢也想拆散我们,你说,难道她不该死吗?”
苏蔷不由得有些吃惊:“卢晶要拆散你们,什么意思?”
“她知道了我小产的事情,想以此要挟我将她放出宫去,而且还要在出宫之后嫁给少林为妻,你说,她凭什么?我以为她留在绯烟宫是真心待我忠心,却不料她一直惦记的是我的心上人,她在我身边隐忍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能让少林对她青眼相看的机会。”连意冷哼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嫌恶,“这两年我待她不薄,原以为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却不料也是个居心叵测的混账,甚至比梁辰紫更为可恶,简直死有余辜。”
原来卢晶想要的并非只是钱财这么简单,她不仅想借机离开宫城,甚至想嫁给程少林。
卢晶聪明一世,没想到竟然在情爱的事情上也失去了理智。程少林能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与连意私会,心中怎会容下旁人。就算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也不可能让一个随时会给他致命一击的女子来做枕边人。更何况,就算退一万步,她终究得偿所愿嫁给了他,他随时提防她都来不及,如何会真心待她?
少年风流,佳人多顾,区区一个男子,竟惹出几段恩仇,就算他能继续活下去,只怕也是此生难安。
苏蔷轻叹一声,道:“就算她以此威胁你,可虞善却是无辜的……”
“无辜?这深宫里的人究竟有几个是无辜的,她不照样也与那个轻衣卫暗通私情?她被杀害,冤死的最多是她自己,可事情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暴露,甚至还有可能被株连九族,我是在救她的家人,不是吗?”有些失神地抚了抚平平的小腹,连意的目光有些浑浊,“更何况,要说无辜,清叶才是无辜的……”
见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哀戚神色,纵然明知她是在强词夺理,苏蔷却不忍再与她分辩,目光不由也向她的小腹看去,忍不住柔声问道:“孩子是怎么没的?”
话刚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莫说她不会承认,就算说了,也不过是那个最残忍的答案。
“孩子……”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黯然无光的眸子里突然闪现出温柔的光,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点红晕,但那样绝美的光华只在片刻间便消失了,她的手重叠着抚摸着小腹,望向窗外的眼睛有大点的泪水蓦然涌出,迷惘而又惊惧的眸光中夹杂着痛苦与悔恨,“孩子被清叶带走了,孩子被清叶带走了……”
原来,她从未打算放弃她与程少林的骨肉。
在亲手杀死清叶后,她苦思冥想了许久,决定寻机与城少林见一面,让他对外宣称自己有可能感染瘟疫,以此将绯烟宫中仅有的两个宫人也赶出去。如此一来,她便能借着医病的由头安心养胎,待孩子出生后便由程少林带出宫去抚养长大。
她本打算将孩子诞下后便与他一刀两断,哪怕他忘了自己也好,娶妻纳妾也罢,只要他和孩子平安,她宁愿独自忍受这深宫中所有的痛苦与孤寂。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在还未来得及与程少林相见的一天夜里,在睡梦中,她突然听到了猫叫。
凄惨而尖利,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在放声啼哭,声声诡异。
那是在清叶死后不久,在此之前,她几乎每夜都能梦到原本圆鼓鼓的清叶拖着无力的四肢来向自己索命。
它那凸起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但那天夜里,是她第一次听见清叶的叫声。
迷雾重重中,她循着声音向清叶跑去,却在突然间从万丈悬崖跌落了下来。
她陡然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床榻上滚落了下来,满地都是鲜血。
就这样,她为之疯狂的孩子没了,而那天,恰好是清叶的两岁生辰。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报应吧,清叶是在她手中第一个丢掉性命的活物,然后,它带走了她的孩子。
第96章 花开彼岸(二十一)赠礼
从绯烟宫出来, 苏蔷在宫殿外的竹林旁顿下了脚步,目光投向林子深处。
清风过,竹叶沙沙,她的眸光幽远而深邃。
那里是她们曾经发现清叶的地方, 若是她没有猜错,应该也是卢晶深藏她对将来一切向往的押注。
她是个多疑的女子,不可能会将对连意的威胁藏在绯烟宫中, 但她同样也只是这里的一个小小宫女, 没有属于自己的隐秘所在,想要找一个连妃不会搜查到而同时又不被旁人察觉到的地方并不容易。
但埋葬清叶的地方是个意外。
那里是连妃的梦魇,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触的地方,而且也不会被旁人留意到。
苏蔷并没有向连意隐瞒, 纵然她将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因为无论卢晶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说与不说都已经尘埃落定。
她终究还是良心不安的, 否则怎会在手刃一只猫后便受到惊吓从而小产, 但是她最终还是一错再错, 为了自己与程少林能活命而枉杀无辜。
已经入夏了, 天气开始有些燥热, 一缕清凉的风实属难得, 在拐角处, 苏蔷微微侧头, 看了绯烟宫最后一眼。
竹林婆娑处,绯烟宫若隐若现,从此之后, 那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吧。
倘若心灰意冷,身处繁华也会冷寂入骨吧。
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清叶,一心守护的骨血,还有相思难断的爱人,连意只怕生不如死。
这便是对她的惩罚吧,甚至比活着还痛苦。
可白秋的痛苦,应该不会少于她的。
倘若那晚他不是顾虑着被人发现而决定送她回到尚衣局,那虞善可能就不至于死于非命。就算保住了性命,他也日夜被愧疚所扰吧。
一段故事,三次谋杀,六个人的悲剧。
这里,缺少的从来不是冤魂孤鬼,不是欲哭无泪,而是爱可守,人可期。
转回了头,许是太入神,她的眼前有些恍惚,隐约看到眼前无尽甬道的那一端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他似是从风中来,欲往远方去。
待她回过神时,风尘仆仆的云宣已经近在眼前。
他一身青蓝色的轻装,眉目间难掩倦怠,但眸光却透着奕奕神采。
许是因为相遇太意外,她惊诧地看了他半晌,确定眼前人真真切切后才有些茫然问道:“云将军怎么这么快回来,不是三天后才回宫吗?”
云宣没有说话,默然地看着她略带迷惘的面容。
她显然是欢喜的,但眼睛里却荡漾着隐隐的忧伤,好像还未来得及完全隐藏。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不远处的翠绿竹林,他似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也不多问,唇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心有挂牵,连路都短了。”
漫开一个会意的苦笑,她道:“将军放心,明镜局已经还了白右卫的清白,只是他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前途终究还是被断送了。”
见她会错了意,云宣也不再解释,只平静道:“他既然以身试法,如今的后果便是咎由自取。若是他思虑周全,便该知道违反宫规肆意妄为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在拿心上人的性命来冒险,毕竟在这深宫之中,隐忍与自制乃是生存之道。”
最后一句话,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知道他并非如同云炜所说的那般铁石心肠,只是他为人处世更为冷静,苏蔷明白他心中也难免痛惜,言至于此也只是想安慰自己,便决定转移话题以免他再徒增烦恼:“将军此行可还顺利,怎地不先回府休息几日?”
“还算顺利,一切如睿王所料。我正打算去东宫向太子复命,听说你来了绯烟宫,便想与你与几句话。”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解释道,“我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皇后娘娘以渎职之罪将明镜局负责此案的宫人罚俸三月,算是小惩大诫。虽然真相未曾大白于天下,但你毕竟已经尽力,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强求,问心无愧便足矣。”
她有些惊讶:“只是罚俸吗?”
皇后在此案上如此大张旗鼓,如今司镜如她所愿地甘心受罚,照理说她该借机刁难才是,怎会只是不轻不重地罚了三个月的薪俸?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云宣又道:“听说今日一大早柳贵妃便去了凤栖宫给皇后请安,卓司镜前去请罪时她还未离开。”
苏蔷有些明白了,原来柳如诗这次想借机拉拢明镜局。
这宫中的局势果真变幻莫测,路人也能成为朋友,敌人也不知何时便会放下刀戈,与人心一般让人猜不到因果。
见她的心情依旧有些低落,他的眸底掠过一丝疼惜,迟疑了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黄花梨木盒子递给了她:“这是我从乾州带来的,那里有个名叫点翠坊首饰铺子声名远扬,我恰好路过。”
盒子上枝缠花绕,一树的梅花绽放,虽然细看之下能发现雕工并不精细,但却冷艳得栩栩如生,再加上由白漆随意泼点的漫漫雪花,意境颇佳,可见里面的饰物也并非凡品。
她自然欢喜非常,但惊喜之后却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白秋的案子多亏明镜局上下打点,轻衣司感激不尽,我无以为报,便从乾州捎带了些饰品以作回礼。”他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唇角微勾,“这是你的,剩下的张庆应该已经送到明镜局了。”
苏蔷一怔:“每个人都有?”
他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只是种类式样不同。”
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可是,将军前不久刚买了座院子,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
“本来张庆是让我保密的,但难得有人会关心我的日常温饱,所以我还是如实招了吧。”他轻笑一声,眼睛里泛起万般温柔,“其实那家铺子是张家在乾州的产业,所以给我开的只是成本价,还好你们明镜局的宫人也不多。”
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笑着接过:“多谢将军,也多谢张左卫。”
他笑了笑,似是有些紧张:“看看是否喜欢。”
盒子里的白绸之上,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安静地窝在其中,簪尾上绕着一朵红色的独瓣梅花,清冷秀丽,点缀得恰到好处。
虽然她对金银首饰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得出这支玉簪子定然价钱不菲。但更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自己喜欢梅花。
“我很喜欢,谢谢将军所赠。”合上盖子,她心中一暖,沉默良久后,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轻颤,“只是,好像有些太过贵重了……”
他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是有些贵了,从挂出来的价钱便能看得出张家不愧是富甲一方的奸商,不过也还好,毕竟我也只买了一支。”
她笑出了声来,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地道:“虽然我很喜欢,但还是希望将军以后不要再如此破费了,京城生活不易,而且将军还有施伯孔姨要照顾。”
他眉目含笑:“我会量力而行的,毕竟是第一次,用些心思是应该的。”
她觉得他的话中似有深意,虽然那个想法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却已经无法再直视着与他说话了,便掩了惊慌匆匆告别而去了。
甬道深长,两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距离愈来愈远。
在拐向更深处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朝着他远去的背影痴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