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自己是心动了吗?
她竟然希望,他那句听起来随意的话中藏着另一番意思。
一种愿意为她用心的意思。
纵然自从相识之后与他愈加接近,身边也有人对她旁敲侧击来提示他待自己与众不同,但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不安。
自己的身份与他本就有如云泥之别,更何况在这宫城之中,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发先白还是人先走。
就像浣衣局孤独终老的白发婆婆,就像心有所属却死于非命的虞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样美好的誓言不该在冰冷阴寒的深宫里说出口,就像他方才所说,如白秋与虞善的深夜私会、程少林与连意的短暂厮守,那样的真情流露只不过是鲁莽的冲动,是对自己与心上人的不负责,隐忍与克制才是最深情的长久。
既身在深宫,便不该动心,不该言情。
停在墙头上的一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不一会儿,双双扑闪着翅膀飞向了半空中。
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她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小巧的盒子,眸光尽是向往与哀凉。
第97章 破镜重圆(一)印章
一个月后, 轻衣司以意图谋害轻衣卫的罪名将程少林下狱,据说是因为他在为云中卫医病时在里面添加了一味能致命的草药。
又十天后,程少林的罪名坐实,被处以斩刑。
那时, 连妃已经因重病卧床不起,虽然太医院已经依着她的吩咐换掉了程少林,但依旧束手无策, 据说, 她得的是心病。
她似乎彻底病倒了,挣扎着却又活着。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那一段日子太子不知因着何事触犯了皇上而被禁足了数日,逸王趁机而上, 朝廷风云变幻, 一个小小太医的死根本如同投向浩渺大海中的一块碎石, 掀不起半点风浪。
那之后的几个月, 无论朝堂上如何诡谲多变, 后宫却平静而安宁。
虽然受到了卢晶一案的牵连, 她亦被罚俸三月, 但有司镜维护与赞赏, 除了江芙偶尔还借机为难她几次之外, 明镜局的宫人对她也渐渐多了几分敬重。
但既然受了过, 档籍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耽搁下来,不过于她而言,在明镜局愈来愈如鱼得水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卢晶一案完结后, 明镜局接到的案子很少,也大都不过些芝麻小事,日子自然悠闲了许多,苏蔷也已经全然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得了空闲后也会与钱九凝她们在后花园中小坐闲聊。
只是,程少林被问斩的消息传来后,梁辰紫的性子便愈发地阴晴不定了,有时候连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江芙也莫名地一顿臭骂,让其他人更对她敬而远之。
她曾经对他恨之入骨,但真正在与他天人相隔后,她终究还是后悔了。
虽然轻衣司忍了一个月才动手,从表面上看程少林的死也与白秋虞善的案子毫无关系,但知道内情的都明白那不过是轻衣司报仇的借口而已。而无须多问,梁辰紫认定她就是那个让轻衣司对自己昔日恋人痛下杀手的罪魁祸首,将堵在心头的怒火寻机便要发泄在她的身上。
自从那桩案子了结之后,苏蔷已经在莫承的默许下独立办案,与她的接触少了许多。但也许是因为有几分懂得她心中的酸楚,所以这些天对于她的挑衅与刁难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后来可能梁辰紫也意识到那些事情并不能将她如何,便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她开始觉得自己找到了昔日在琉璃别宫的繁忙与悠然,不过,内心深处的紧张与担忧却从未消失过。原来时间不是可以摆平所有的不适应,有些改变是如影随形的。
这段日子轻衣司却似乎很忙,传言不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便是抓捕的私盐贩子是前太子妃顾凝的远方表亲,大多是于太子殿下有弊的消息。
朝野上下风云诡谲,身为轻衣司都统的云宣便在宫城内外奔波,即便其间有几次因公去了轻衣司,她也未曾见到他一面。
除了云炜以外,听说轻衣司上下对他愈加信服,除了果断冷静的脾性之外,更是因为他义薄云天,据说他在前往乾州之前便向皇上替白秋求了情,从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无虞。
宫中出了宫女与侍卫私相授受的丑闻,皇上定然会勃然大怒,他身为轻衣司都统,自然会被迁怒,但领受责难是一回事,主动求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一般人对这种事情自然避之不及,若非有足够的胆气与情义,他怎会去飞蛾扑火。
好在一切都挺过来了,据说因为他在乾州的案子办得很漂亮,皇上决定让他以功补过,不再追究他对下属管束不严之罪。
只是白秋走后,轻衣司右卫这个职务便空缺下来,让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弄得轻衣司也有些人心不定。
有关轻衣司的传闻从开朝以来便从未停止过,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鹰爪,能活死人罪无辜,依仗着皇帝的信任与一手遮天的权势排除异己无恶不作。而对朝廷命官而言,得罪了轻衣司便无异于自断前程,即便能保住一时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最美夕阳红,所以无论如何,轻衣司右位这个肥缺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
更何况,轻衣司从来都是上下一心,一直以都统马首是瞻,倘若主动干预夺嫡之争,便会立场坚定,就像如今支持太子殿下一样。倘若右卫这样位高权重的职务被逸王的人补缺,自然会让轻衣司的立场更加艰难。
太子与逸王力荐崔国公府的大公子崔羽晟,而逸王有意要将肖侯府的世子肖子卿接任其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几番明争暗斗之后,在如今太子不得圣心的前提下,宫中传言,似乎逸王略高一筹。
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云宣可能举步维艰,一着不慎就有可能陷太子于更不利的境地。
她心中担忧他,却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得空便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悄无声息地便铺天盖地而来,即便已是黄昏,天气也还是甚为燥热。晚膳后与李大衡和吴蓬在后花园的花廊小坐了片刻,苏蔷便准备回镜书房。
晚膳前她收到陈无印的通知,说是尚宫局的司印会派人将她的印章送来,让她到时候在镜书房等候。
但她经过青镜院时,却被笑语嫣然的张思衣一把给拦住了,说是她们在研读案宗时遇到一个难题,想找她共同探讨一下。
见离约定的时辰还早,又好容易才与她们能和睦相处,苏蔷想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下了。
房中只有她与张思衣万霄三人,半个时辰后,见将整件案子剖析得差不多了,她才准备回镜书房,却见江芙从外面回来,愁容满面。
张思衣问了她一句,她没有回答,却将目光投向了苏蔷,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我听说苏姑姑今日就能拿到女史印章,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见她难得如此温柔地与自己说话,苏蔷疑惑问道:“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对苏姑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江芙苦笑着道,“有份公文明日需由梁姑姑签章后我才能送到尚宫局的会稽司去,但是你也知道,最近梁姑姑心情欠佳,总是莫名其妙地骂人,老是无事生非,我实在怕她怕得紧,所以想借苏姑姑的印章一用,如此一来,我便能少遭一顿骂。”
她有些迟疑:“可是,我对会稽司的公务一窍不通,如何能替梁姑姑签章?”
“无妨的,梁姑姑已经核对过了,只差签章而已。再说,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苏姑姑若是担心,我解释一下也未尝不可。”江芙忙道,“而且,只要那份公文盖上明镜局的女史印章就行,会稽司才不会计较究竟是哪位女史的签章。”
细想片刻,苏蔷还是摇头拒绝:“这样做恐怕不妥,若是明镜局内部之事倒也无妨,可既然是要送到会稽司的,而梁姑姑已经核对过却未签章,可能那公文中还有些许问题尚未解决,我们还是不要太过冒进,免得授人以柄。”
江芙虽然碰了钉子,脸色不是很好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脾气,干笑了两声,也不再坚持:“苏姑姑说的对,是我冒犯了。”
回到镜书房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尚宫局的宫女已经等在了院子里,她道了谢,取了印章推门进了透着烛光的镜书房。
第二日午后,原本一切如常,正准备小睡片刻的她突然收到传话,说是掌镜要见她。
苏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的床榻,见一向准时午睡的江芙还未回来,心下不由得一沉。
掌镜房中,莫承将一沓公文扔到了书案上,声色严厉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那是送往会稽司的公文,后面清晰地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刻着“女史苏蔷”四个字。
见苏蔷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江芙颤巍巍地道:“苏姑姑,我原本以为你是在核对过之后才盖上了印章,既然你对会稽司的事务并不熟悉,又怎么不明言相告呢?”
见她始终不说话,莫承也失去了耐心:“梁辰紫已经发现了其中纰漏,才将公文发还江芙重改,你倒好,一声不吭便盖上了印章,今日会稽司的司计亲自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还好她没有立刻将这件事禀告尚宫,否则又是一件麻烦。怎么,刚拿到印章便迫不及待地想物尽其用了吗?”
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终于抬起了眼,语气镇定自若:“回禀掌镜,我从未见过这份公文,这个印章也不是我签的。”
江芙一脸震惊:“苏姑姑怎么能这么说?昨晚我请你签章的事张思衣和万霄都能作证,虽然当时你并未应允,可后来你去了镜书房后,我又过去求了你,你也应允了啊。尽管当时镜书房中别无他人,但签章总不会说谎,你如此否认,可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我身上吗?还是说,苏姑姑是想说我偷了你的印章自行在公文上做了手脚?”
苏蔷并未看她,眸光坚定:“从尚宫局将印章交付与我到现在,我的确从未将它假手于人。但昨晚我在镜书房看书时除了肖姑姑也曾待过一段时间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进来,更不见江芙来找我。至于这个印章,我从未用过,自然辨不出真假来。”
“既然如此,那便将你的印章取来,”思酌片刻,莫承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方才我经过镜书房时,已经取来了。”将印章从袖袋中取出,苏蔷恭敬地递给了莫承,“奴婢自知分寸,还望掌镜还我清白。”
江芙有些惊讶,印章一般都会被锁到镜书房书案的抽屉里,她怎么会顺道将印章带来,难道她在过来时就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当真如此,那她便是早有准备,那这个女人也未免太难对付了。
第98章 破镜重圆(二)变故
借了莫承的印泥, 苏蔷在一张白纸上用自己的印章盖了下去,“女史苏蔷”这四个红色刻字跃然于纸上。
虽然一眼看去与公文上的并未有什么差别,但白纸上的“女”字的那一横显然多了一点空白,并未将那一横完全连接起来。
莫承拿起印章仔细看了看, 发现那个“女”的一横有一小块的缺口,只是不细看的话不容易被发现。
“昨日拿了印章后,我回到镜书房时, 见窗外有藤蔓遮了过来, 便向肖姑姑借了剪刀想将那藤蔓剪掉,却一不小心将印章的女字给弄坏了。”似在意料之中, 苏蔷冷静解释道,“当时我还向肖姑姑请教过, 她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所以我也便没有向掌镜禀报。”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漏洞百出, 一个人怎么会在剪藤蔓时将印章弄坏。
自然不可能。
当时肖玉卿提醒她江芙与那个前来给她送印章的宫人是一前一后来到镜书房的, 她心中明白, 肖玉卿并非捕风捉影之人, 既然她出言提醒, 只怕其中有诈。
联想到之前江芙的话, 她心生戒备, 后来发现原本该是全新的印章上残留着不易被察觉的印泥, 便心生一计,从肖玉卿那里借了剪刀,将“女”的一横上划破了一道, 同时让她做了印章被毁的证人。
果然,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公文却盖上了她的印章,还是破损之前的。
如今看来,既然印章刚到了她的手中不久便被毁损,那盖在公文上的不是假的便是在交接给她之前盖上的。
很显然,江芙与那个司印局的宫女勾结,在将印章交付给她之前便借用了一次。
倘若她毫无准备,只怕此时已经深陷江芙的阴谋之中了。
越权徇私,严重者甚至可能被逐出明镜局。
局势在关键时刻失了控,江芙的神色有些慌乱,却仍然狡辩道:“怎么可能,我明明见到苏姑姑亲手印上的……”
“倘若江姑娘认为我与肖姑姑串通好了来陷害你,那不如请另外几位同僚来作证。”苏蔷微然一笑,神情镇定自若,“肖姑姑走的时候,我恰好要去如厕,路上遇到王子衿她们,也顺便让她们看了看印章上的缺口。”
江芙脸色煞白:“你,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她毫不否认,虽面含浅笑,目光却凌厉得毫无笑意,“有人想要陷害,难道我会傻到束手就擒吗?”
“啪”地一声,莫承将公文扔到了江芙脚下,将她生生吓得一颤。
她眉梢一扬,冷厉地瞪了江芙一眼:“你们先回去,待我将这件事禀告司镜后再做定夺。”
江芙惊慌不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掌镜饶命,奴婢并非与尚宫局勾结,而是被逼无奈,还望掌镜饶我一次,千万不要将我赶出去……”
没有再看她一眼,苏蔷对莫承施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与里面的闷热不同,可能快要下雨了,外面乌云蔽日,竟还有阵阵凉风吹来。
里面还隐隐传来江芙的哀求声,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午后上值的时辰到了。
手中紧握着那枚刚到手便陪着自己历经了一次劫难的印章,苏蔷一直镇定自若的脸上渐渐掩不住悲伤。
她终究还是卷入这深宫中的尔虞我诈中了,虽然这个开始是被迫的。
只是这便是结束了吗?
就算江芙在受到责罚之后不再为难她,可她背后的人呢?该不会善罢甘休吧。
其实她也可以选择在昨晚发现端倪之后便去找江芙对质,倘若江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未免不能放她一马,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将计就计。
这样做自然有些冷酷无情,但她更明白,如江芙这般欺软怕硬的人,自己的隐忍与宽容只会成为她眼中的软弱退缩,唯有强硬反击才能让她断了害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