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近麟低头侧身,招招手叫身后提着医箱的太医令上前来。
太医令躬身走至龙案前:“臣为陛下请脉。”
望闻问切,第一条他就不敢了。
不敢直视天子龙颜,便是大胆瞧了也瞧不出一二来。
皇帝五官生的凌厉,平素常穿着道袍加之和平时温润气质,倒还能掩盖一二,今日穿着玄金龙袍,也不知跟朝臣谈论了什么,瞧着心情不太好,气势便吓人的厉害。
他低着头翻着奏折,头也不抬,带着几分质问:“请了十几年的脉,还不知朕的脉象?”
这话叫太医令脸上赤红一片,低头讷讷不敢言。
皇帝自小患有头疾,便是全交由他治疗的,少年时他日日为皇帝请脉,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这头疾于脉搏无碍,更于身体无碍,似乎是情绪波动,睡眠不足导致的症状。
药方子也不知换了多少剂,针灸药浴,也无半点作用,后来据说还是修身养性养好了。
怎么?十来年了,如今竟然是又犯了?
“陛下许是太过劳累,昨日可能入睡?”
李近鳞连忙道:“陛下两日未曾入睡了。”
“头疾需要静养,陛下万万不可仗着年轻,太过操劳啊!”太医令又开始老生常谈那两句话,无非是劝多注意休息,万不能为了朝政废寝忘食,伤了身体。
虽然他也奇怪,陛下年轻力壮的,怎么就生了这个病。
赵玄撑着头还没说话,李近麟便忍不住骂道:“这话还用得着说?你以为是陛下不想静养?头疾犯了如同千刀万剐,如何能入睡?叫你来是来想办法叫陛下入睡的,有没有什么法子?这一晃又天黑了,三日没睡,明日该怎么办才好......”
这岂止是废话?
忙的脚不沾地日日处理政务的皇帝,这是夸奖他勤政爱民?除非开国时期诸事都需从头治理,其余的就是能力有限!
陛下圣明,继位多年早已乾纲独断,治下国力强盛,各部清明,哪里需要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的地步?
陛下不睡不是没时间睡,那是睡不着啊。
香炉里熏着安神香,熏的几批朝臣昏昏欲睡,就连隔着门外的内侍都困得不行,陛下却一丝困意都没有。
老太医壮着胆子瞧了一眼上首闭眼不发一言的皇帝,陛下身姿挺拔,高八尺有余,发色乌黑浓密,挺鼻薄唇,观面相是个肾火旺盛的,这般清心寡欲,可不是迟早出问题吗。
他掂量利弊,治不好皇帝他这太医令也没得做,索性壮起了胆子:“通则不痛,陛下年岁正盛,要不要找些御女——”
赵玄缓缓睁开双目,纵使头痛欲裂,眼神仍是清明,太医令被他盯着到底没敢说下去。
赵玄并没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忽然起身,眼前一阵眩晕。
旁边内侍恐慌道:“陛下!”
赵玄撑住了,踱步去了旁殿,朝众人挥手,“将安神香的剂量加重,都退下吧。”
说完掩上殿门,将众人关在殿外。
李近麟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话只说了一半的太医令犹不死心,道:“我话还没说完,也许情绪波动导致的,过于哀伤、狂躁,这些都极有可能引出病症,陛下这两日情绪可有不对?”
李近麟一听,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阻止他:“莫要说了。”
“这可不行,事关陛下龙体,陛下无法入睡,乱的是国家社稷,定然是思虑过重导致的。”
赵玄清楚经年未曾复发的头疾因何而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虑。
有个身影在他脑中挥散不去。
她说再也不来了。
她真的不再理会他。
她竟然还给别的男子......
撑伞——
——
到了端午这日,皇都四处升起了华灯。
京中不产艾草,一连半月,艾草都卖出堪比香料的价格来,就这般仍是供不应求。
信安侯府每个门上都点缀上了艾草。
艾草被修剪成老虎的形状,老夫人作为最年长者,她挨个给每人发了一个,艾草下边拿着婢女们忙了一夜编出的五彩丝金银线连着,佩戴在腰上,以辟邪去瘴。
在到了林氏纪氏两个儿媳这里,她们各自叫婢女们取出绣着神草的香囊,亲自用净水洗了手,往里灌入朱砂、雄黄、香草等驱邪驱五毒药物,给晚辈们都发了一个。
原本说好要来的大姑奶奶有事不能前来,倒叫老夫人长吁短叹。
今日正堂不仅是几个儿媳妇,往常少见的各房姨娘们也来了。
她们也拿上提前备好的亲手绣的香囊,赠给几位未婚的少爷姑娘。
外出读书的孙儿孙女,各房夫人,都穿戴一新,打扮的格外隆重,围在老夫人身边,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转眼间,玉照腰间缀满了形形色色的香囊,下面的五彩丝显得繁杂被手巧的雪雁编成串,连接到一起,形形色色玲珑可爱。
便连女眷们都忍不住多看了玉照腰间两眼,夸赞雪雁道:“这丫头是个手巧的,编的漂亮。”
雪雁笑道:“这也不是奴婢想出来的,是江都那边流传的编法,不然坠的多了,地下五彩线都打结了。”
老夫人笑道:“是个心思活络的,瞧瞧大姑娘腰上坠的,跟天仙似的,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婆子,都觉着好看,好看的移不开眼。”
几个媳妇儿也跟着笑:“那里是坠子好看?明明是人生的俊,衬的坠子都好看。”
众人等到了在官署忙完的各方老爷们回府,门口停了几辆华盖马车,门房们在外头候着,少爷们上了先头一辆,年岁最大的二房大少爷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惹得几个小的眼热。
玉嫣走过来挽着林氏,问她:“几个表姐今日可来?来不来明月楼玩儿?”
林氏无奈摇头:“别想了,府上规矩严,今日肯定是全家都在公府里过的。”
玉嫣失望不已:“那有什么意思?哪里有明月楼好玩?临着江,边吃饭还能边看龙舟。”
几个姨娘是去不了的,纷纷站在门前依依不舍,温声细语叮嘱自己儿女注意事项。
“不要喝酒,辛辣的别动嘴,冷的更不行。”二房的赵姨娘拉着她女儿,细细叮嘱。
“我知道的。”
小姑娘们哪里忍得住这些,便是玉照,小时候体弱,夏日里都离不开冷酪。几个妹妹嘴上答应着,去了不可能乖乖看众人热闹。
另一个玉照不认识的姨娘拉着她女儿的手,温柔的说着:“我给你温着你爱吃的牛乳羹,等你晚上回府来吃。”
皆是含情脉脉,母慈女孝。
已经入夏,玉照素来怕热,这日她穿的单薄,长发更是被高高竖起,扎着高冠,身上穿着一件胭脂色银绣海棠云雁轻罗纱衣,臂上带着莲花纹臂钏。
被正午阳光这般一照,听着众人说话,只觉得头晕眼花。
她听了会儿觉得没甚意思,摇着娟扇,慵懒随意的上了马车。
明月楼修缮了足足十多年,前后费了上千人力,奇工巧技,处处金碧辉煌,耀眼夺目。
远远望去,高耸入云,如同神宫。
马车停靠在明月楼外,众人下了车,立即有侍从相迎。
楼内里足足有七层,楼内呈环形,每层都有伸出的长廊华阶可四通八达,正中平台广场上方便是碧蓝苍穹。
天地硕大,绿草如茵,有胡姬舞女随乐起舞,扭着细白腰肢。
更有各乐器圣手驻扎于此。吹啦弹奏,好不热闹。
明月宝镜相辉楼,果然名不虚传。
炽日已经升至天空,楼中侍女端着盘子来回穿梭,踏着阶梯缓缓往上,玉照跟着成侯林氏身后进了早早订好的包厢。
第17章 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扶住……
这日除了父亲,就连甚少露面的二叔也一同出来了,二叔与父亲生的并不相似,二叔早早蓄起了山羊须,与成侯高谈阔论间总喜欢去摸那细长胡须,瞧着有几分沉闷古板。
但玉照听说,这位二叔风流过甚,且处处留情,外室养了好几处,二叔母周氏的苦楚只能往肚子里咽。
明月楼临江,轩窗之下入眼便是一排排颜色鲜艳,形如长龙的龙舟一字排列在江上。
隔得远,依稀能听到鼓声阵阵,儿郎在船上虎啸龙吟,嘶声呐喊,势如破竹,各个都想争夺今年的头筹。
好位置已经被成侯同二叔坐了去,玉照只能跑过去窗边站着看了会儿,若是同好姐妹一起,必然是有话聊得,可跟着几位长辈,气氛如何也热闹不起来。
那厢龙舟赛事似乎有了结果,二叔有些激动,山羊胡都不禁颤抖了几下。
玉照见了百无聊赖,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再吃了一盏果脯,一叠冰镇酸梅汤过后,忍不住升起了困意,早知是这般,她还不如自己去单玩儿。
正想着要如何跟成侯说明退意,自己出去玩,却又怕他生气,旁人玉照不会在意,可她怕自己口无遮拦又惹了父亲生气。
“母亲,我方才在楼下似乎瞧见了三表姐。”玉嫣小声朝着林氏说话。
“你莫不是看错了?”林氏自然不相信,怀疑是女儿想出去玩编的胡话。
成侯忍不住笑道:“这就坐不住了?想下去玩去了?”
玉嫣朝成峤撒起娇来:“爹爹,女儿可不想看什么赛龙舟,都是一群满身臭汗的男人......”
成侯见她这般娇俏的模样,哭笑不得。
成恪也道:“我方才瞧见楼下有投壶的地儿,父亲,我跟大哥也想去玩。”
成侯摆摆手道:“身边多带几个人,别跑远。”
而后又看了眼玉照这边:“你想去也去吧,晚上都记得回来包厢用膳。”
他自己也是少年时走过来的,如何不能体会年轻人的心情。
玉照脸登时微微泛红,莹白的手捏着酒盏,将酒一饮而尽,当即朝众人告退带着雪雁出了包厢。
***
明月楼中早已人山人海,楼下广场更是如此,宽阔的场地,光是投壶射柳,便设有几处,处处都堆满了人。
中间台上十几个胡姬穿着鎏金石榴裙,随着琵琶鼓声交旋,裙摆旋出了花儿,围观群众尖声甚至高过了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