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看见他的那一刻,娘却是瞬间面如死灰,甚至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便将家门重重掩上,就这样把失踪的儿子拒之门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身后越走越近的白衣男人,恐惧地敲门,大叫:“娘,我回来了,你开门啊!”
所有家人都在门内,可没有人回应他,他想起过去只要自己得了风寒,娘就会心疼,甚至允许他不去上学。他现在病这样重,每日都在咳血,娘再生气也不可能舍得把他关在门外,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所以,他带着哭腔恳求道:“娘,我生病了,我流了很多血,每天都很难受,你去为我抓药好不好?”
可是,依然没有人为他开门,他想要活着,努力扒着门缝尝试将其打开,用尽一切办法去打动家人,“娘,我会听话的,我明日就努力学习功课,先生夸过我聪明,我不是没用的孩子,你让我回家好不好?他们要来抓我了,我害怕!”
“四儿,原谅我……”
许是他哭得厉害,门内终于传来了一声悲切的回应,可内容却令他心凉。那是母亲从小就对他关怀备至的声音,曾经他一听着这声音讲故事就能带着好梦安心睡上一夜,如今,也是这个声音,宣告他一生都别想从噩梦中醒来。
他听见女人挣扎着想要开门,最后只是一阵推攘之声传来,桌椅都被推到门口将大门抵住,最后到来的只有大哥惊慌的声音:“你快走吧,蛇姑一旦知道祭品跑了,我们全家都活不了!”
那一天,六岁的顾四在家门外哭了很久,没有人救他,所有邻居都将门窗紧闭,就连他的亲人也不曾外出看他一眼。
最后,只有那个白衣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对他轻笑:“你输了。”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巧合,蛇姑需要祭品,郡守选中了他们这一家。那晚,父亲已经将祭品牌子挂在顾四的房前,不论他开不开窗,蛇姑都会前来迎接祭品。他的父母有很多孩子,少一个资质普通的四儿也不会有太多损失,即便伤心,以后再生一个就是了。他们不会为一个孩子与邪修为敌,因害怕邪修报复,也不敢寻求正道修士帮助,用一个祭品就能解决的问题,大家都不想让自己流血。
这样的理由很简单,可男孩却不能接受,他哭着问:“为什么?”
那时,白衣人轻轻拭他的眼泪,对他说:“傻孩子,人世就是这样污浊,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些垃圾全部清理干净。只要肮脏的灵魂永远不再轮回转世,留下的便是只有良善之人的净土。
可惜啊,这些凡俗修士根本不懂尊者的圣心,甚至与罪人同流合污将我们视作邪教。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从红尘罪孽中活了下来,是前世积过功德的圣灵之魂,不该留恋凡间的浊物。”
顾四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可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要他,所以他只能拉紧那人的衣袖,颤抖道:“别把我关回去,我害怕。”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男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笑道:“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忍耐到最后,我就放你出去。”
那时,男孩根本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只是抓住这唯一的希望,惶恐不安地应了一声,“好。”
而白衣人也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实验品,牵着他走回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他说:“欢迎加入净世宗,我的转世灵童。”
顾四一直在等,谁来救救自己,谁来把他带回光明的世界,谁来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可是,直到杯中郡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依然没有一个人来。而他,只能被牵着往那没有一丝光芒的地方走,仿佛下一步就是无尽深渊。
从风奕到现在的顾余生,千年岁月过去,这个人世好像也没什么改变,他的人生依然是活得一塌糊涂。
好在,他的仙草虽然记性不好忘了他,路上又迟到了许久,终究还是再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释英:招吧,瞒了我什么?
顾余生(掏出玻璃渣就往嘴里塞):师父,我错了!
释英:住手,谁准你乱捡东西吃了,给我吐出来!
第五十五章
白衣人将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与曾经所在的地牢不同, 这里关着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房外时刻盘旋着人首蛇身的妖物,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会为他们送来饮食衣物,除了不能出门以外, 生活用度甚至超过了大户人家。
顾四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房间, 只听白衣人将他称作十三, 想来之前至少还有十二人来过此地。起初,他的食物皆是燕窝参汤一类的温补药膳, 后来随着身体被调养回来, 便被换做一些根本没听说过的花花草草,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入了东灵剑阁, 才发现昔日所服用的皆是上品灵材, 若没有强大势力,根本不可能当作三餐使用。
而那些膳食也是经过调配,每一份都符合六岁孩童体质, 令他尽可能吸收药性又不损坏躯体, 如此精细的剂量调配, 必定出自当世顶级医修。
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三月之后,羔羊肥了,也就该杀了。某一日,白衣人为他把完脉, 似乎对这身体状况已然满意,便牵着他走进了一处密道。顾四不记得在里面转了多久,只知道当恢复视线后就到了一处冰砌成的房间,这里有许多人,皆是白袍覆面的打扮,似乎非常忌惮被旁人发现自己身份,若无必要,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顾四似乎是这里唯一的孩童,其中一人见到他立刻惊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住修士灵气?”
顾四第一次来到这样冷的地方,远处的冰床之上还有一具被剖开的尸体,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内脏都化作碎肉炸裂在地,他是瞥了一眼就吓得面色惨白,然而这里的人却仿佛已经司空见惯,连收拾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孩童颤抖着后退,白衣人却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说话时仍是平日里的柔和语气,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别怕,只要你坚持住,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的表现在场人都看在眼里,最先说话的女人忽的捂住自己腹部,很是抗拒道:“不,对着孩子,我下不去手。”
对她这样不肯合作的反应,白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平静地劝说道:“大家都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机会,又何必做无用挣扎呢?若此事成了,你们便是改变修真界的一代宗师,只要我们统一口径,谁能知道这些实验品是何来历?
再说,你们也该清楚,这件事若是被那群剑修知道了,我们这些人谁也逃不过身败名裂的下场。”
沉默的众人最终还是被说服了,顾四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在一根银针的袭击下失去了意识。当醒来时,已被绑在了冰床之上,他看见那个女人握着柳叶刀逐渐靠近,剖开他的胸膛前,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抱歉……”
那之后,便是无尽的梦魇。他能感觉自己身体每一处都有刀刃在活动,想要晕过去,却被寒冰玉床强迫保持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被人把玩研究。还好,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几天,那些人终于把目标转移到了他的眼睛。随着眼球被摘取,世界一片黑暗,只有仿佛永不停歇的切割声和讨论话语常伴左右。
“孩童内脏与成人差距太大,我们只能先将灵气转移。”
“维持住药阵,别让他断气了。”
“你疯了,怎可直接换取心脏?”
“剑神之心只有一颗,骤然提取灵气万一废了怎么办?”
“万物血源对剑神之心没用,这样他会死的!”
“无妨,先把魂魄拘住,只要把肉体修复好,让他在死亡七日之内不接触阴气,就能起死回生。”
“奇怪,这孩子和剑神是什么关系?剑神之心居然没有杀死新宿主?”
“别再提这个名字,万一被剑修听见……你们不想活了吗?”
男孩没了挣扎的力气,也听不懂修士们在争论什么,他只记着那个白衣人的话,撑到最后,便放他离开。
那时候,支撑他忍耐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即使知道他们也是被迫无奈,即使那些人对他满怀愧疚,他也不想原谅,他要活下去,然后报复所有伤害自己的人,包括,放弃了他的家人和选择献祭他的杯中郡。
只要他活下来了,这些人就一个也别想活。
顾余生很希望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正直的修士,内心饱含对世人的仁爱,做师父所喜欢的完美圣人。只可惜现实是,那时候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爱,而是恨。
幸运的是,最终还是有人,让他放下了已经横在了心里的屠刀。
顾四已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后,只知道那一天这里的人忽的极其慌乱,他们匆忙地烧毁卷宗,又毁了所有残留的尸体。他努力睁开新换上的眼睛,只可惜视野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那自初见时便镇定自若的白衣人头一次露出愤恨神色。
那人一掌击碎桌上药瓶,言语间满是仇恨:“该死的东灵剑阁!”
顾四早放弃了被救的希望,他甚至不敢去想是不是有人来救自己了,然而,白衣人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抢在闯入者到来之前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可惜,我不能让你落在剑修手里。”
那人说着这样的话,一掌拍在男孩的胸膛,这样的掌力足以让一个不曾修行的人五脏俱损,最后,他略为惋惜地道别:“再见了,十三,但愿来世你的运气能好一点。”
那一刻,顾四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他到死都是个运气不好的孩子,父母不要他,想要利用他的坏人也抛弃了他,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归处,或许就连出生也是错误。
然而,疼痛之后,他忽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寒意渐渐远去,仿佛新雨洗净青空留下的浅浅香气笼罩着他。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四周却在不断传来人的叫喊声。
“妖孽,你做下此等恶事,还不立刻伏诛?”
“只是几滴血就有如此旺盛灵气,原来他就是——别让他跑了,今日定要将此妖留在北方!”
“没错,就叫他为圣手们抵命!”
他明明已经没法睁开眼,却能看见一名青衣男子正抱着自己飞行,后方有许多人在追赶他们,可这个人始终不曾放开怀里的男孩,只以单手执剑将追兵击退。
任他修为再强终究无法以寡敌众,身上伤痕在逐渐增加,灵气充沛的血和植物碎屑随风散去,这人却没有在意,只不断向怀中没有温度的躯体输送着灵气。
他说:“求你,活下去……至少别让我,什么都没救到……”
然而,不论他如何施救,这孩子的身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拥有何种异能,终究没能令唯一救出的人起死回生。
“是我输了……”
确定他已死亡的那一刻,面容清冷的青衣男子忽然落了一滴眼泪,晶莹水滴散发着月华光滑,落在了他的唇间,他明明已没了任何知觉,却仿佛尝到了其中的心酸苦涩。
那是这个灵魂穿过千载岁月,依然没有遗忘的味道。
顾四等了很久,终于有人来救他了,这个人没有放弃他,希望他活下去,还为他落了泪。他不知道这青衣男子是谁,可他不想离开这个怀抱,他,还不想死。
当这样的念头升起,心脏忽然又有了力量,他游离的魂魄再次被拉回体内,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自脑海中闪过,令无法承受的他彻底昏迷。
这在心神中不断回荡的嘈杂声音,男孩始终不曾听清楚,甚至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到现在,顾余生才知,那时自己想做的是轻轻抚摸那人脸颊,跟他说一声——别哭,我回来了。
男孩是在一片莲花池中醒来的,清醒时,既无青衣男子也没有白衣人,只有一池青莲悠然绽放。他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好像长大了许多,曾经的疼痛反应都不复存在,连伤口都寻不到,仿佛一切皆是一场漫长梦境,伴随远处悠远的钟鸣便骤然惊醒。
他顺着道路走下山,才知外界已过去四年。他终于自由,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能茫然无措地走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故乡。
昔日家宅已是人去楼空,他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许是被净世宗灭了口,又或是不愿被旧事牵连搬离了此地。最后,少年只能来到过去最为熟悉的书院,这里的面孔也已陌生,没人知道他是谁,面对询问自己来历的教书先生,他只淡漠地回:“娘叫我每日都要来书院上学,可我找不到她了。”
新来的教书先生是个好人,以为他是被恶徒拐卖与家人失散了,便将他留在了书院之中做杂役,闲暇之时还抽空教他习字。
后来,先生为他办理户籍,他不愿再和过去扯上关系,想起当初青衣男子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模样,便给自己起了顾余生这个名字。
他就这样回到了杯中郡,作为孤儿顾余生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某一天偶然和给书院中做护卫的刘大闲聊,对方听了他对那人的描述,很是惊讶道: “青衣仙人,用的又是剑,你要找的该不会是剑修吧?”
这个曾多次听那些人提起的词汇引起了顾余生警惕,他问:“剑修?”
刘大闻言指着远处的山峰,用讲故事的语气对他道:“看见南方那片山了没有?那就是东灵剑阁所在的灵山山脉,所有剑修都住在里面,谁要是做了恶事,便要小心被他们取走项上人头。”
那时的顾余生只有十岁,谁都不相信他会了解修士这样位于云端的群体,先生只斥责道:“你对小孩子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作什么?”
刘大见状也是讪笑道:“剑修每年二月都在招收新弟子,我看小余生挺感兴趣的,就和他说说呗。”
他们只当这是闲聊,顾余生却听进了心里,抬头问:“要怎么才能成为剑修的弟子?”
刘大愣了愣,他一个普通人哪知修真之事,回想了许久也没个答案,只能含糊道:“这……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收人标准,大概是人好就行?”
原来,那个人离他这样近。
如此想着,顾余生痴痴望着远处的三千灵山,他忽的很想再被那个青衣男子抱一次,这样的念头甚至压过了曾经以为无法忘怀的恨意。
最后,他拉着先生衣袖,请求道:“先生,请教我怎么做个好人。”
那时候,顾余生前方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净世宗,可成拥有万千教众的邪道至尊;一条通往东灵剑阁,注定成为孤军奋战的第一剑修。
他不想失去那个温暖的怀抱,也不愿被唯一没有放弃自己之人厌恶,于是放下屠刀,走向了茫茫大山中的东灵剑阁。
不论前世今生,顾余生都相信,这是他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所以,他无法想象,梦境中始终不曾被释英拥抱的自己会迎来什么结局。
在最新的记忆中,他已经成了东灵剑阁掌门,曾经遥远的释英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可是,看他的眼神依然与陌生人无异。
他想把自己的青囊长老永远囚禁在穿林峰,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要占有这个人,从今以后,这双眼睛只能看见他。每一次与释英相见,成为掌门的顾余生都在努力克制这样的邪念。
梦境在这里便没有继续,顾余生不确定自己能否永久忍耐下去,他只知道,如果换做自己,他会选择在伤害师父之前,就以正道修士的身份战死。
即便心中早已充斥邪念,顾余生也想永远做青囊长老眼中的天下第一,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留在释英记忆中,不要有一分一毫的污垢。
顾余生不容许任何邪魔接近自己的仙草,所以,从继位那天起,便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完美的葬礼。
这就是,二人如今都尚未察觉的,顾掌门隐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