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第五十一章 薪尽火传
    “武定桥那个地方,河边住了不少户人家。那天早上,有好几户人家都说听到河里传来呼救声。虽然没有人看到金安仁是怎么落水的,但是有不止一个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有个人在水里边挣扎边呼喊,只挣扎了没两下,整个人就在水里‘噗’的一下烧起来了。不是爆炸,就是烧起来了,而且越烧越猛,还发出了白色的火光。”李老吹虽然只是转述别人的话,却也说得活灵活现。
    “是不是河里事先倒了什么油?”王江宁猜测道。
    “你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李老吹摇摇头:“警察厅和我们问过的所有人,都说那火就是在金安仁的身上烧的,水面上是一点油都没有。而且是不止一个人说,那火刚烧起来的时候,金安仁许是下意识想整个沉水里灭火,结果万没想到他一没入水中火势便烧得更猛了,整个人都烧成了火球一般,把身边的河水怕是都烧开了。很快,人就没了动静。那火烧得猛去得也快,把人烧完火也就灭了,全没有一点油料点火的迹象。”李老吹又叹了口气。
    王江宁半天也没说话,李老吹描述的这个场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有些点了火油的东西能在水面上烧着,这个王江宁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听李老吹的说法,金安仁似乎是在水里面被烧成了一块黑炭,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目击者描述有误?
    “有住户说,那场面,就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一样。那油锅里面起了火,鱼还扑腾了两下。”李老吹又补充了一句,王江宁听得差点吐澡堂子里。
    “您刚才说外人不知道的有两件事,除了这死法奇怪,还有什么?”王江宁决定暂时中止油锅炸鱼这个话题。
    “这第二件嘛……”李老吹踌躇了一下,正张口要说,突然就把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叔,你们说什么呢?什么油锅,什么鱼啊?”韩平挪着白白胖胖的身体扑腾到了师徒二人身边,十分好奇地问道。
    “我给他说金安仁那个案子呢。韩平你也来说说,这案子你不是也去看过的嘛。”王江宁还没开口,李老吹先抢过了话头,同时瞟了王江宁一眼。
    师徒二人之间有着多年的默契,王江宁自然明白李老吹刚才要说的第二件事,八成是不能让韩平听到的,干脆不吭声,只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这案子真是邪了门啊,王江宁!回来路上我就要跟你说的,可惜没找着机会。”韩平顿时来了兴趣,拍着自己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韩平说的内容和李老吹说的大同小异,只是一些细节更丰富了些。比如当时居然有七八户人家一共十来个人目击到金安仁在水里烧成一个火球,说法还全都一致。他们先都听到金安仁的呼救声,再过来看时发现他已经在水里,先下水后着火,没有人看到他到底是怎么落水的,也没人看到附近有其他人。至于金安仁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现在则摆在警察厅的冷柜里。
    “金老板不是一般人,然而警察厅到现在几乎还是两眼一抹黑,说出去就挺丢人的。毫无头绪,毫无进展。”韩平懊恼地摇了摇头,顺便悄悄瞟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老吹,试探性地问道:“虽然这不是我的案子,但是李叔对案子要有兴趣的话……”
    “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路都走不动,还能有什么兴趣。是江宁刚才跟我瞎打听,我看他倒是蛮有兴趣。”李老吹一脸认真地指了指王江宁。
    王江宁立刻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也亏得这师徒二人互相知根知底,李老吹一反常态在韩平面前还藏着掖着,必有原因。王江宁也不点破,就“兴致盎然”地和韩平聊起了这个案子。
    四人泡完汤,吕冲元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便辞了众人去道观挂单。王江宁正要问这小子挂单的地址,吕冲元却只留下一句“我明天就回来找你玩!”便消失不见了。
    “还找我玩,多大的人了天天当自己是小孩。”王江宁没好气地晃了晃脑袋。
    “哎我说江宁啊,金老板这个案子你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兴趣?哎呀,我知道你事儿多,但是金老板那产业,你也知道,若是能破案,钱肯定少不了的。”韩平继续怂恿王江宁。刚才在澡堂里,王江宁虽然看起来颇有兴趣,却一直没有表态,这让韩平干着急。
    “明天再说。你好歹让我先歇一天吧,没日没夜赶路的可不是你。”王江宁看李老吹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打算先糊弄过去再说。
    “那行,我明天再来找你啊。叔,那我走啦。”韩平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是拿王江宁没办法。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他也只得辞别师徒二人。
    看韩平走远了,王江宁这才扶着李老吹回探事社。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刚刚被掐断的话头,忍不住先开口问道:“师父,您刚才说关于金老板的第二件不为人知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这‘半手金’不为人知的第二件事嘛,”李老吹沉吟了片刻,“咱们进屋说。”
    王江宁差点没给李老吹这一句话憋死。
    二人回到探事社,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王江宁手脚麻利地点上灯,又给李老吹沏了一壶茶。随即自己找个椅子坐好,一脸期待地等着师父说下文。
    “门可关好了?”李老吹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又有些不放心地往外面探了探头。
    “师父你放心吧,里里外外除了蚊子苍蝇,断不会有人能听到咱们说话了。”王江宁胸有成竹地说道。
    “嗯……哎。”李老吹轻轻叹息一声,又苦笑着提了提自己的手杖,“江宁,你如今也算是出了一次外勤,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好歹也是平安回来。师父这腿脚只怕是越来越不好使了,以后,大概帮不上你什么忙咯。”
    “师父您不要这么说,我明天就找个好大夫给您瞧瞧。”看着李老吹长吁短叹的样子,王江宁心中一酸。
    “得啦,师父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这探事社是为师一生的心血,你虽然是为师捡来的,但为师也一直视你如己出。为师现在就把这探事社正式交给你,从今以后,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就算彻底落你肩上了。”李老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看着王江宁,似在回忆过往,“一转眼,那个码头边的混小子都长这么大啦。”
    “师父,您别。”虽然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来到的时候,王江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李老吹虽年事已高,但眼明心亮,在王江宁看来仍是宝刀未老的状态。
    “别说啦。趁师父现在记性还好,赶快把一些事儿给你交代清楚了。”李老吹挥了挥手杖,制止了还想争取一下的王江宁。
    “从古至今,各行各业为求生计,都会或明或暗地设立自己的组织。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三十六行当,哪家若没有自己的行会组织,这生意便断然无法延续下去。咱们侦探这行当,其实也是古之亦有。过去官家有官捕,民间就有私捕。到了这民国,也是概莫能外。说到底,这民国的警察厅能力怕是还不如前清的官捕,师父当年也算是名动南京的神捕,后来就是不做大清朝的官捕了,才开了这探事社。如今这金陵城大大小小的侦探社足足有三十来家,生意居然都还不错。江宁你想没想过,金陵城就那么点儿大,又不是天天死人,怎么能让三十多家都有饭吃?”李老吹到底是不改吹牛本色,一开口这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我们也有自己的组织?”王江宁有些意外。他是李老吹从小带大的,师徒二人在一起没有二十年也有大十几年,绝对是知根知底了。可王江宁却从不知道侦探这一行还有组织,既没有见过,也没听李老吹提过。他自己倒是和那些码头帮派,各地丐帮打得火热。
    “自然是有的。南京城这大小三十多家侦探社,共分了五个管片。每个管片的侦探社各自分布,多的有七八家,少的只有两三家,就按地头接案。这样一来,各家就能都有口饭吃,也方便控制咱们这行的规模。每个管片推一个管长,必须得是德高望重,在行里有名有姓的人物。”李老吹说着说着,神情愈加得意。
    王江宁咋了咋舌。他确实没想到这私人侦探居然也有自己的组织,甚至连区域划分都和警察那个套路差不多。此刻王江宁不用想也知道,李老吹八成就是一个什么管长。为了哄李老吹开心,王江宁便装模作样地瞪大眼睛问道:“这么说,难道师父您就是一个管长吗?”
    “那是自然。”李老吹慢悠悠地捋起了胡子,似是在酝酿话语,好讲讲自己的英勇事迹。
    王江宁担心李老吹这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便急忙趁着李老吹还没接着说下去的工夫把李老吹拉回正题来:“可是这和金安仁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是大有关系。”被王江宁这么一打断,李老吹略微有些不满,“咱们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接案子!每家侦探社都靠着自己的关系和警察厅打交道,可是从警察厅划来的案子又能有多少?如果就指着吃警察厅的残羹剩饭,大家不早都饿死了?但是你说南京城发生的案子多不多呢?其实还是多得很。特别是那些达官贵人们,遇到案子了,多得是没法报警的,可他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这样的私家侦探。所以这中间需要有一个人来搭桥牵线。金安仁,就是这个人。”李老吹这回倒确实是长话短说了,没再讲任何故事,而是三言两句就把最核心的问题点了出来。
    “因为他关系广?”王江宁猜测着。
    “不仅仅是因为他关系广。更重要的是,找他典当东西,借高利贷,或者买卖禁物的人,十有八九都遇到过或大或小的麻烦。所以,他是天然的信息源头。而金安仁之所以被称为‘半手金’,就在于他真的能把手上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他的雄厚家底,也是这么堆起来的。说白了,南京城这三十多家侦探社,起码有一半的生意,都是从他那边来的,而他那边来的生意当中,又有一多半是催债。你之前接的几笔催债的买卖,都是他那边来的生意。”李老吹说到这里,王江宁已经恍然大悟。
    “半手金”果然名不虚传,他这生意做得真是绝了,自己放高利贷,顺便给全城的侦探社招揽生意,而招揽来的生意中一多半都是帮着他再去讨债。脏活累活是私人侦探们干的,金安仁自己倒赚得盆满钵满,风险还低。
    “金安仁这个人,我也只见过两三次。这个人的每一分付出,那都是要有十二分的回报的。而咱们御猫会回报给他的,并不仅仅是做那些讨债的脏活,还要给他免费提供足够的人身保护。所以现在你知道了,他这一死,对咱们来说绝不仅仅是生意上的损失。”李老吹微微叹了口气。
    王江宁却浑没注意到李老吹说的“私人保镖”性质的事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三个字上。
    “什么会?师父你刚才说咱们这个组织,叫什么会?”
    “御猫会。嘿嘿。”李老吹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整个人也如一只老猫一般,眯起了双眼。
    第五十二章 花开两朵
    同一时间,李错正在徐思丽的私宅泡着澡。
    她转头打量起卫浴间来。房间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面盆是纯银的,光可鉴人。毛巾架子是由昂贵的木料制成的,完全看不出木纹来,水溅上去都挂不住。镂空银边的大镜子亦是华美至极。
    李错不禁就回想起徐思丽领自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场面:两层的小洋楼,四五个下人,到处悬挂的价值不菲的字画。这个徐长官,显然家里面殷实得很。
    “李小姐。”就在这时,从小跟在徐思丽身边的姆妈敲了敲门,然后将一叠衣服递了进来,“小姐说不知道李小姐平时习惯穿怎样的衣服,让我给您多准备了几套。好在我看李小姐和我家小姐身材也差不多,当是合身的。”
    “好,谢谢您。”
    姆妈客套地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李错洗好了走出浴盆,擦净身体,便要换衣服。只见盥洗架上搁了一叠衣服,用料都是极好的。李错不禁心里赞叹一声这位徐长官当真是个精细人。
    目光在几套衣服上转了一圈,掠过旗袍和洋装,最终落在一套利落的男装上。
    李错站在大镜子前转了个身。徐思丽准备的这身衣服虽是男装,穿在她身上,却能显出几分大气的美感来,不仅如此,还意外地合身。李错不禁暗暗惊奇。
    “李小姐到底是贵客,看着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呀。”姆妈见李错换了衣服走出来,眼里盛满赞叹。
    “您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什么贵客。”李错冲她微微一笑,有些许局促。
    “衣服合身吗?”徐思丽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
    “小姐。”姆妈听到徐思丽上来,立刻小跑着到楼梯口迎接。
    此时徐思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显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与工作时英姿飒爽的打扮截然不同。
    目光落到李错的衣着上,徐思丽微微一笑。果然是选了这套,这人倒是个表里如一的性格。这么想着,她看李错的眼光中多了两分欣赏。她冲李错迈近一步,两人站在一起,竟是十分和谐,美得各有千秋。
    李错随徐思丽下了楼,来到中厅。一股子酒菜香气登时扑面而来。果然,中厅的一张大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色泽鲜丽的菜肴。
    徐思丽招呼李错坐下,身边两个下人悉心服侍着。
    “李小姐,能喝酒吧?”徐思丽笑吟吟地问道。
    “能。”李错点点头,略一停顿,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家里难得来人,姆妈就多做了些。平时我一个人吃饭,不会弄这么多。”徐思丽给李错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一个人吃?你爹娘呢?”李错有些好奇。
    徐思丽垂眸晃了晃杯中的酒,轻声答道:“我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
    “这样啊……”徐思丽的话令李错不禁想起了寨子中的往事。身为一寨之主,很多事情,她都需要独自决断。在其他姑娘不谙世事的年纪里,她便已经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寨子。
    “徐小姐是个厉害人,我敬你一杯。”李错说着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
    徐思丽笑笑,心说这李错倒当真性格豪爽,看起来也是个练家子,若能收为己用,定是个不错的助力。
    “李小姐,你是做什么的,怎么认识的王江宁,又为什么会想到来南京?”酒过三巡,徐思丽脸上微红,也放开了,索性一股脑问起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李错几杯酒下肚,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她给徐思丽讲起了火车上的事情,还有在洛阳白马寺的曲折遭遇。只是在谈及自己的身份时,有意地隐藏了下,只说自己是李家寨人,却没提自己是寨主。
    待李错一口气讲完,徐思丽抓着酒杯的手才放回桌上。徐思丽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下人都下去,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这么说,你之前也没见过那个叫艾梁的?”
    “不认识。寨里好多叔伯都觉得四叔介绍来的这趟活风险太大。正想着怎么杀……解决艾梁这趟活的时候,王江宁他们就出现了。”李错轻嗤一声,笑容略显无奈。
    “王江宁他们带回来的那个铜雀印,现在在谁的手上?”徐思丽纤细的手指轻轻弹着酒杯。
    “在梅教授那里,他要去鉴定一下那个印到底是真是假。他们都已经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艾梁抢走的,和他们带回来的,到底哪个是真的。”李错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他们三个人,只有王江宁是真心想查铜雀印的事情的,那个梅教授和小道士,似乎都有各自的打算。”
    “肯定是了。梅檀……哼,他就是想找到他那个学生。”徐思丽的语气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妙。
    李错听出了其中情绪,却也不细究,而是顺着徐思丽的话接着说道:“那个小道士就更奇怪了,说不出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知道一些事情。”
    说完,李错就望向徐思丽。半晌,两人极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不过那小道士功夫倒是很好,有他在,王江宁、梅檀这俩人倒是吃不了大亏。”徐思丽又喝了口酒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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