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出来之后,冯博还不忘跟杨煊道谢:“煊哥,今天谢谢你帮我揍那个婊/子养的,往后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杨煊没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只是问:“你认识十六中的高泽?”
    “啊,”冯博费力地睁着被打肿的眼说,“他妈是我爸的三儿,别看那条疯狗长得比我高,论起来我可算是他亲哥。”
    “那你妈呢?”过了一会儿,杨煊突然又问。
    “我妈?我妈在国外逍遥呢,”冯博疼得直吸气,“她管不了我爸,也不想管,捎带着连我也不管了,自己去国外过好日子了。”
    “想开了也挺好,”杨煊当时淡淡道,“总比被气死了好。”
    第五十八章
    冯博眼睁睁地看着杨煊转身进了教室,握起拳头在身后的墙上捶了一下。
    “还不回教室?”英语老师拿着一沓试卷走过来,看他一眼,“看看你的完形填空做成什么样了。”
    以往冯博通常会嬉皮笑脸地跟老师说笑两句,但今天他只是应了一声便朝教室走,走进教室的时候,他特地朝汤君赫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汤君赫也在看他,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
    在他看来,汤君赫跟高泽一样可恨,只不过他们一个靠武力扬威,一个靠心机上位而已。他坐下来之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又放了回去。
    汤君赫看着他将手机装回裤兜里,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渐渐成形……他要将冯博施予他的恶意一举报复回去,包括刚开学那次冯博朝他扔篮球,包括上次他故意错误引导他上山去找杨煊,当然也包括几天前他试图引诱他吸入那支会诱人成瘾的烟……
    这就意味着他要在那支烟和冯博之间建立一个直接而有力的证据,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证据,一个让冯博百口莫辩的证据。
    ——这本来就是冯博自己做下的事情,汤君赫想,他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将事情推入到原有的轨道之中,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而已。就像周林为了逃生匆忙逃走,却猝不及防地被车撞死一样理所应当。
    这个计划在脑中成形之后,汤君赫开始随时随刻地观察着冯博,尤其观察他手里的那个价值不菲的手机。作为一个家境丰厚的纨绔,冯博并不甚宝贝自己的手机,有时下了课去卫生间,他会将手机朝桌洞里随手一扔,人就跑出了教室。
    而在汤君赫观察冯博的同时,冯博也注意到了这种反常的眼神。他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厌烦,如若不是杨煊让他不要再动汤君赫,他真想找人揍他一顿,就像他以前雇人揍高泽一样。
    ***
    一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杨煊去润城本地的一所大学参加了托福考试。杨成川对自己儿子的前途还算挂心,尽管在外地出差,考试前一晚他还不忘打来电话,特意叮嘱杨煊不要忘记第二天的考试。
    若说半年前的杨成川还会寄希望于杨煊上了高三能够端正学习态度,一朝变回三年前那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在经历了一学期的成绩单轰炸之后,现在的杨成川已经认清了杨煊不会考上国内好大学的事实,只能改为希望他可以申请一所还算不错的国外学校。毕竟杨煊每隔一年都会去国外的姥姥家过年,英语口语和听力都还不错,再加上他又得过市篮球联赛的mvp奖项,初中时参加数学竞赛也拿过名次,自身经历还算丰富,虽然这个时候申请国外学校的确仓促了一些,但最后总不至于落得个没学上的境地。
    “第一次考,能考什么样算什么样吧,”杨成川在电话里说,“要是考得不好,回头我再找专门的老师给你辅导一下,但是态度得认真,不能就去走个过场,知不知道?”
    杨煊自然不会忘记考试,事实上,十天之后出来的成绩令杨成川大跌眼镜。杨成川在大学时学过英语,但二十几年不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当晚他拿着笔记本电脑调出杨煊的成绩单,还特意带上了那副让他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银边眼睛,手指着网页上的单词问杨煊:“这是听力的意思吧?听力这项还得了个满分,行,不愧是我儿子……”他还没夸完,抬头一看,杨煊已经转身回房了,杨成川只能转脸跟汤小年分享自己的喜悦,“小年你看看,杨煊这次考得还是不错的,我一直就说他只是不肯学……”
    汤小年心里不高兴,面上却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只能敷衍地应付杨成川。过了没多久,她就沉不住气去了汤君赫的房间,关切地问了自己儿子最近的考试成绩。汤君赫拿出一沓试卷递给她,她翻看着上面的成绩不无得意地说:“我儿子考得也不错,听力也是满分,不比他儿子差。”
    “不一样的,”汤君赫低头写着作业说,“那是国外的考试,听力难度很大的。”
    “再大能大到哪去,”汤小年对他泼冷水的行为十分不满,瞪着他说,“还不都是鸟语,还能唱起来啊?”
    “本来就不一样。”
    汤小年把试卷放回桌子上,没好气道:“他要真是学习好,还用杨成川费心费力地送到国外去啊?”
    “是他自己想去的。”汤君赫说。
    对于杨煊考得不错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要说高兴,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杨煊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国内;要说不高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他们都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遍布着杨成川影子的润城,走得越远越好,如今杨煊可以远走高飞了,他的心情好坏便显得无足轻重。更何况,如果不是他,杨煊或许现在已经离开这里去了省队,保送了大学,根本无需忍受现在的一切。
    汤君赫觉得有些恐慌,似乎他们想要在一起,就需要一方做出妥协。要么他跟杨煊走,要么杨煊为他留下来。他自然是想跟杨煊一起走的,可这意味着他要和杨成川低头妥协,达成和解,意味着他要心安理得地接受杨成川的资助与恩惠,承认这个表里不一的虚伪的人渣是自己的父亲。毕竟在汤小年嫁过来之前,出国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可能被列入他的人生选项。但这恰恰是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一点。
    这张成绩单成了“房间里的大象”,大象就在那里,可是他们都避而不谈。他不问起来,杨煊也不主动说。
    成绩单下来的当晚,润城又下雪了,雪下得不大,但却持续了很久,足足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出门时,地上的雪已经能够没过半截小腿。陈兴接杨成川出去开会了,杨煊便跟汤君赫一起去乘公交车。
    他们走得很早,天色将明未明,尚有些晦暗,路面的雪还未经过人群踩踏,一脚踩下去,地上就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杨煊走在前面,汤君赫跟在他后面,每一脚都踩在杨煊留下的脚印上。杨煊长得高,两条长腿走在雪地里也速度不减,汤君赫就看着他哥哥离他越来越远,先是隔了一两米,然后三四米,后来五六米……
    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跑着追过去,但今天他不知怎么忽然不想跑了,他就这样一边朝前走一边看着杨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继而他想到半年以后,也许他就会这样看着他哥哥杨煊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遥远、模糊,直至消失不见。那个时候杨煊会回头看看他吗?
    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杨煊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他。杨煊带了个黑色的口罩御寒,下颌掩在竖起来的领口里,只露出一双微陷的眼睛,不带什么温度地看着他。
    汤君赫愣了一下,他意识到杨煊在等他,于是他加快了步伐朝他走过去,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几乎要跑起来。雪地很滑,他又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要滑倒的时候,杨煊伸手扶了他一下,见他站稳又松开了手,转过身继续朝前走。汤君赫跟在他身后,尽力比刚刚走得更快一些。
    正当他走得有些吃力时,杨煊突然将那只一直插在兜里的手朝他伸了过来。汤君赫微微发怔地看着那只手,他不确定杨煊朝他伸出的这只手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正犹豫间,杨煊朝他转过头说:“手。”
    汤君赫回过神,短促地应了一声,将手放到杨煊的手心里。杨煊握着他的手朝前走,步速也明显放慢了一些。
    走了一段路,汤君赫忽然出声问:“哥,你开心吗?”
    杨煊瞥向他:“嗯?”
    “你的托福成绩很好,应该很开心吧。”汤君赫继续说。
    “没什么可开心的。”杨煊看着前面的路说。他的音色一向有些冷,在这样的雪天里似乎显得更冷了。
    “你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你不也是,”杨煊侧过脸看他,“很开心么?”
    汤君赫想了想说:“如果是一年以前,我会很开心的。”还有半句没说出口——“可是现在遇到了你。”
    杨煊沉默了一会儿说:“离开总比留下来要好。”
    他们走到了公交站,天色尚早,等早班公交的人不多,车厢里空空荡荡,零星坐着几个乘客。尽管已经坐到了车上,不需要再走路了,但他们的手还是牵在一起。
    公交车开过两站,杨煊将口罩拉到下巴上,破天荒主动问了一句:“想过去哪儿么?”
    “以后吗?还没想过,”汤君赫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雪,又回过头说,“也许会去个没有雪的城市。”
    杨煊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汤君赫感觉杨煊握着他的那只手动了动,本来他们是相互握在一起的,但现在杨煊用手掌将他的手整个包裹住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情之后,汤君赫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杨煊似乎突然回到了他哥哥的位置上。以前的杨煊对他不冷不淡,有时候还会出言讥讽,或是有意地戏谑和逗弄,尽管名义上他们是兄弟,但杨煊却表现得并不太像他哥哥。而现在,就在汤君赫不满足于只做他弟弟的同时,他却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哥哥了。
    第五十九章
    岁末的期中考试是润城十几所高中统一联考,汤君赫考了全市第一,这让汤小年十足扬眉吐气了一把。杨成川也挺高兴,出手送了汤君赫一只手表。由于知道汤君赫向来不肯收他送的东西,他还特意经由汤小年的手送出了这份表示祝贺的厚礼。汤君赫接过来就将手表放到了抽屉里,看也没看一眼。
    寒假还没放上几天,汤君赫就得知了一个消息——杨煊要去国外过年了,这个消息于他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杨煊的外公二十几年前曾是润城的一把手,退休之后就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坚颐养天年。在杨煊的母亲过世之时,老两口曾经试图将杨煊接到美国继续学业,毕竟将外孙留在一个渣男身边始终让他们不太放心。但杨成川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让杨煊到国外生活,他们的意愿也抵抗不了法律的效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煊从打小的好苗子“堕落”成了如今的体育生。
    杨成川虽然不肯将杨煊送往国外,但他的岳父毕竟当年对他有过知遇之恩(尽管这点让老人家至今悔不当初),后辈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到的,因此杨煊每隔一年的寒假就会被送到他外公家里待上十几天,陪老人家过完春节再回来。去年杨煊是在杨成川的身边过年的,今年便轮到了去他外公家里。
    那天下午,汤小年和杨成川都去上班了,杨煊正在书房用电脑,汤君赫躺在书房的地毯上睡午觉。
    门铃突然响了几声,杨煊起身去开门,路过汤君赫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他弟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肚皮,像个丝毫感受不到外界危险的小动物一般熟睡着。他俯下身将汤君赫皱上去的t恤拉下来,盖住他的肚皮,汤君赫已经睡熟了,这时并没有什么反应。杨煊起身走到玄关处,打开门将门口的陈兴让进来。
    “你爸正开会呢,实在脱不开身,特意叫我来送你去机场,”陈兴站在玄关处的脚垫上说,“我就不进去了,还得换鞋,都收拾好了吧?现在走不走?”
    “收拾好了,我去拿箱子。”杨煊说着,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等他换好衣服,拎着箱子走出来的时候,汤君赫已经睡醒了,这时正光脚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
    “哥,你要走了吗?”汤君赫的脸颊处被压出了一道红印子,睡眼惺忪地问。
    “嗯,”杨煊将行李箱抬到玄关处,从衣架上拿下外套,伸长胳膊穿进去,一边穿一边看向汤君赫问,“要不要去送我?”
    听到杨煊这样问,陈兴也跟着说道:“君赫跟我们一起去吧,送送你哥,一会儿我再把你送回来。”
    汤君赫点了点头说:“要去。”说完,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了一件加绒的帽衫,这件帽衫是汤小年前几天给他买回来的,红色将他的肤色衬得格外白皙。他走出来后又伸手从衣架上拿下那件常穿的白色羽绒服套到外面,跟在杨煊身后出了门。
    从小到大,汤君赫从没出过润城,连火车站都没见过,更别提去机场。他握着杨煊的手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看向他哥哥。寒流暂且告别润城,天空连续几天放晴,路面上的雪已经渐渐消融了,车子跑在其上格外顺畅。
    “陈叔叔,去机场要多久?”汤君赫问。
    “半个小时吧,不算远。”陈兴开着车说。
    汤君赫并不喜欢这个答案,他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跟杨煊暂时分开了。他紧紧握着杨煊的那只手松开了,手指动了动,插进杨煊的手指之间,和他十指相扣。杨煊并没有什么反应,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纵容。
    半个小时比想象中过得还快,车子很快停到了机场前,陈兴打开了后备箱,小跑过去帮杨煊拎行李。
    “我自己来,”杨煊弯腰将行李箱的拉杆拉长,手握在上面说,“您回去吧。”
    “都轻车熟路了是吧?”陈兴笑道,“那行,我就不跟着进去了,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说完,他又转头看向汤君赫,“小赫呢?要不要跟你哥进去看看,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
    汤君赫想了想说:“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哟,那可有点远,”陈兴看出他想跟杨煊一起进去,善解人意道,“去吧,送送你哥,我在外面等你,你爸那个会得开一下午呢,不着急。”
    汤君赫转过脸一瞬不瞬地看着杨煊,等着他发话。若是杨煊让他走的话,他会跟陈兴走的。
    但杨煊只是看着他说:“那跟我进去吧,谢谢陈叔叔。”
    汤君赫又转过头对着陈兴,鹦鹉学舌似的跟着重复道:“谢谢陈叔叔。”
    陈兴一听就笑了,拍了拍杨煊的肩膀说:“小煊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了。”
    杨煊一只手拖着行李箱,汤君赫就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跟他一起换登机牌、托运行李。
    在他们办理乘机手续的时候,安检行李的机器出现了短暂的故障,致使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几分钟。办理值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等待期间她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兄弟吗?”
    他们同时“嗯”了一声。
    “怪不得看着你们长得有点像。”
    这句话他们都听过不止一次了,很多见到他们站在一起的人都这样说过。而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受到颇多陌生人的关注。十七八岁修长而挺拔的少年,彼此牵着手,他们话不多,但偶尔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交谈一两句,除此之外,他们对周遭的环境和人群似乎并不投以太多的关注。
    安检处排了一列不长的队,杨煊和汤君赫站在队尾,缓慢地朝前移动。
    汤君赫抬头看向杨煊,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煊思忖片刻说:“初七八吧。”
    汤君赫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手里的机票,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我们就不能一起过年了。”
    “元旦不是过了么?”杨煊看着前面的队伍说。
    “那不一样,那是外国的新年,这是中国的新年。”
    “只是形式而已。”
    “这可能是我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汤君赫抬起下巴看向杨煊,“哥,明年你就不在润城了吧。”
    “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杨煊侧过脸看向他,“我给你买机票,你跟我一起到国外过年。”
    汤君赫垂下眼睛,不无失落地说:“你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杨煊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只是一张机票的事情而已。”
    “不只是一张机票的事情。”汤君赫说。
    杨煊没说话,就在汤君赫以为他不再会有什么反应时,杨煊却开口了:“在我看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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