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的请帖到达李家时,家主本来只想派个不受宠的儿子出面应付一下,没想到官兵随后就上门了,将“抱恙在身”的家主强行从床上请到了这里。
不光是李家,丁、赵、王等人,都有类似的情况。
众人闷不吭声,打定主意采取“无论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开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极对抗。
要说这次侵吞灾粮的罪魁祸首,杨云跟李沿武义等人已经被抓起来,他们这些人充其量是被胁迫的从犯,都说法不责众,他们就不信容卿敢把一县的大户全杀光。
在崔不去来之前,容卿已经对他们说过一轮话了。
先软后硬,先礼后兵,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现在城中官仓已经没有存粮了,若等灾民们饿急了变成祸患,他们头一个要打砸要抢粮的就是在场所有大户人家,这也是关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请各位以大局为重云云。
语重心长的话说了一箩筐,容卿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这帮龟孙子就是雷打不动,谁都不肯出头,个个在那装鹌鹑,气得容卿脸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让裴惊蛰照着李沿交出来的账册开始念,当初捐粮免税,哪家大户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赖,再拖延,今日就都别走了。
李家家主终于慢吞吞道:“容御史明鉴,当初捐粮免税,杨使君说得好听,实际上到我们手上的,也不过就比当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灾,那些粮食我们早就吃光了,眼下家里人都没得吃呢,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赈济灾民?您要是不信,带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这样说,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粮食,回头这些人就会通过当官的亲朋好友,联名向朝廷告状。
容卿见过灾民与水灾过后的惨状,对这些人更是深恶痛绝,还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说。
然后,崔不去来了。
他毫无排场,身边连个人都没跟,自己揣了个手炉,裹着件披风,穿过外面的庭院,悄无声息到了门口,咳嗽几声,脸色本被冻得发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惊蛰,在场众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凛,如临大敌,还有随行的年轻人悄悄朝他看去。
这位左月使没有看他们,他甚至没有瞧在场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长眼倦,薄唇淡淡,但看侧面又像唇角微微卷起,似笑非笑,仿佛随时会让某个倒霉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觉得背脊生出凉意,赶紧闭口不言,继续装鹌鹑。
崔不去却没向他提问,反而道:“先请杨郡守过来叙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对话
凤霄,字云天。
凤霄:听说有人喊我凤云甜,本座哪甜?嗯?
崔不去:傻白甜
第153章
杨云被带上来时,除了精神萎靡一点,其余并没有太大变化。
衣裳还是从前的衣裳,就是变皱了旧了,但在其他人眼里,杨云已经判若两人。
没了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意气风发,在朝廷敕令没有正式下达之前,他名义上依旧是一郡长官,但已与阶下囚无异。
杨云对落在他身上的各异目光视若无睹,甚至也没看崔不去。
一本账册经由裴惊蛰的手,放在杨云面前。
先前,李沿将他们与杨云、当地大户的往来都隐藏在秘戏图内,借此掩盖账册的存在,一是为了要挟杨云,二是为了关键时刻给自己留条后路,不得不说他的确有些小聪明,可惜遇上了凤霄这个大魔头,直接将他金屋藏娇的地方掀了个底朝天,连带秘戏图也无所遁形,落入崔不去手中。
当时对付杨云时间紧迫,崔不去也没工夫慢慢琢磨这些秘戏图里具体隐藏的账目,但在杨云和武义被捕之后,李沿的对抗就成了毫无意义。相反,他为了以后给自己减轻罪责,争取从宽处置,还会积极提供线索,将秘戏图内隐藏的账目都重新写一遍。
崔不去等人这才发现,同一张秘戏图内,竟还隐藏着两套账目,一套是给杨云和那些大户看的,一套是李沿武义他们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说,光迁县这些官员在当初受命侵吞灾粮时,也瞒着杨云,中饱私囊了一些。
这种小聪明要是能放在国家大事上,为朝廷与突厥和高句丽的情报往来间做点贡献,说不定还更有用,显然李沿没有这种见识,所以他一辈子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县丞,并且很快就要连县丞都当不成了。
“这本账册里,有关李氏、丁氏等人,在捐粮免税中得到的好处,是真的吗?”
纤长白皙的手指,将账册又往他面前推。
杨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这几根漂亮无害的手指对他来说却好似妖魔鬼怪,令人心生疑窦。
“……是真的。”杨云哑声道。
李家家主不满道:“使君,您还未翻开来看,怎知是真是假?就算朝廷钦差,也不可颠倒黑白吧?”
杨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原先的趾高气扬消失无踪,听见李氏的话,反倒一五一十全倒出来:“我虽也姓杨,却因父母早逝,与陛下关系不算亲近,家中也无余财,才会想趁着在任这几年多捞一点,这次大灾发生之后,我本想留一点在官仓,免得闹大了不好收拾,是李庚极力怂恿我,说大灾时的米粮贵比黄金,多囤一些,就可以多赚一些,朝廷不会坐视光迁郡无粮可用,等御史下来,说服他陈奏求救,朝廷一定会再拨粮草,到时候再用于赈济……”
李庚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蹦三尺高,打断杨云:“明明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与我们有何关系!”
杨云冷冷看着他,也不反驳,也不言语。
李庚深吸口气,对容卿和崔不去拱手道:“两位郎君,杨云是本郡郡守,之前又是何等权势熏天,没有他的首肯,我们怎敢擅作主张?便是当时为了讨好他,说了一两句谄媚的话,可最终作主的还是杨云啊!”
他知道比起容卿,崔不去才是两人之中权力更大的那个,所以说话时视线大半落在崔不去身上。
但李庚失望了,崔不去平静无波,姿势跟刚才进来坐下时一样,甚至连眉毛都维持相同的弧度,根本无法从中窥得什么秘密。
崔不去甚至没有理会李庚的辩解,在他刚说话时,就毫无缝隙地接上自己的话:“为了自己减轻罪责,我认为你现在把家里囤积的粮食交出来,还不晚。”
又回到最开始的话题,李庚面皮抽动了一下,苦着脸道:“小人家中果真没有余粮了,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查!”
崔不去问:“真的没有吗?”
他的声音很轻,离得稍远一些甚至听不见,语气也很轻柔,如果凤霄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判断出他这种语气就是即将发生大事的前兆。
可惜凤霄不在场。
所以李庚也就点点头,真诚而讨好地道:“真的没有了,但凡还有,小人一定马上交出来!”
说完他又加了句:“多亏崔先生和容御史在,县城才能这样太平,否则那些灾民早就闹起来了。”
崔不去笑了一下,似对李庚的恭维挺受用的,然后他对裴惊蛰道:“去把人都带上来。”
裴惊蛰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五个人上来。
确切地说,是五具尸体。
李沿,武义,还有几个李庚叫不出名字的人,现在都已经变成冰凉的尸体,身上干涸或未干的血迹都显示他们曾经受过酷刑,连脸上也不例外,其中一具尸体的眼睛甚至被挖掉,留下一个黑漆漆的血洞。
但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人,都能从这几具尸体的外貌和衣着上认出死者身份。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厅堂,连熏香都盖不住。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这个,作呕声此起彼伏。
连容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捂住口鼻扭过脑袋。
李庚发现自己盯着武义有些久了,久到他连武义额头上那道血疤都能清晰在脑海里映现出来,胸口涌上一股滞闷酸气,耳边又传来呕吐声,他也忍不住把上一顿饭吃的,全都干干净净吐出来。
血腥味,尸臭,呕吐物,单是一样就足够令人窒息,更何况几样加起来,众人只觉得自己要活活熏死过去了,有人实在待不住,起身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却被门口刀锋出鞘,寒光闪烁的左月卫震慑住。
“武义和李沿都是朝廷命官,就算你是左月使,也无权说杀就杀……”杨云颤声道,看崔不去的眼神如同见到恶鬼。
“可是我已经杀了。”崔不去还是很平和温柔的口吻。
杨云:……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密室挨揍也不是那么难堪的事情了,起码现在还有条命在。
崔不去望向李庚等人:“武义和李沿作为侵吞灾粮的帮凶,业已伏诛,杨云是主谋,要押送京城受审,我不会动他,但你们的作用甚至还比不上李沿。”
李庚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他瞪着崔不去,色厉内荏:“当今唐国公与我同出一宗……”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拿背景威胁最得罪人,但知道归知道,眼下的变故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当一个人对自身失去底气时,就只能拿外力来当救命稻草了。
崔不去温柔冷静的打断他:“连陛下的堂侄我都能抓,更何况你只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唐国公愿不愿意认你,还是二话。我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把粮食交出来赈灾?”
四目相对,李庚胸膛起伏。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服软,乖乖把存粮交出来。
但李庚在光迁县待久了,虽然他没当官,但李家在光迁就是说一不二的象征,在杨云之下,就连黄略他们,也要对李家人客气礼让三分。
就这样认怂,实在有些不甘心。
李庚的犹豫看在崔不去眼里,仅仅过了几息,崔不去说了一声“那好”。
那好?
那好什么?
李庚茫然不解,就听见崔不去道:“去请凤二府主出来。”
凤霄很快出现。
李庚不认识对方,但并不妨碍被对方的耀眼外表吸引住视线。
厅堂内许多人都和他一样。
在凤霄进来的瞬间,似乎连厅内令人作呕的气息都消散了许多。
崔不去介绍道:“这位是解剑府二府主,凤霄。”
许多人还是茫茫然,并不知道解剑府是个什么地方,但至少官员们知道,李庚也有所耳闻。
凤霄没说话,甚至没朝周围多看一眼,他走到李庚面前,带着傲然审视的目光。
“你就是李家的家主?”
李庚下意识应了一声是,还未来得及拱手行礼。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人生中最后的遗言。
只有一个字的遗言。
剑已入衣,穿透胸膛。
血光溅上旁边的人,对方尖叫起来,大男人惊恐时的尖叫居然丝毫不逊女子,都让人生出皱眉的冲动。
李庚的长子大叫一声想要扑上来,被裴惊蛰踢开,整个人直接滚到旁边去。
凤霄随即把剑拔出,李庚木木往后倒去。
一剑穿心,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
“都闭嘴,不然就继续杀。”崔不去咳嗽两声,赶在惊叫躲藏的混乱之前开口。
所有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和面部表情,有的更死死捂上嘴巴。
“李庚,我已经杀了,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崔不去扫视全场,几乎每个人都在他目光到达自己身上之前深深埋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