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要怎么计划剩下的几期?”周子轲问他。
汤贞呆呆看纸,也不说话。
“最后一期是不是要放纪念短片啊。”周子轲说。
汤贞把纸放在膝盖上,一个字一个字低头在最后一期的空格里写。
周子轲边看路边看他一眼,不小心看到阿贞脖子后面衣领里露出的吻痕。阿贞自己也不知道,还垂着头,把白白一截后脖子露出来。
字写完了,虽然丑了点,阿贞又描了几笔,抬头看他。
“演唱会前的歌友会呢。”周子轲轻声提醒。
阿贞低头又写,有一期要用来放歌友会的。
录了近十年的《罗马在线》节目,到临近结束的关头,反而成了汤贞在 mattias 最后岁月的直接见证了。
北京距离这次圈定的外景地有点远,开车要十多个小时,主要照顾林导的身体,那边离林汉臣的家近些。
他们中途在路过城市里的兰庄酒店过了一夜。小周先下车去见专门出来迎接的经理一行人,汤贞坐在车里拿齐了自己的水杯和手机,他打开手边储物盒的盖子,突然发现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塑料包装,里面有圆圆的东西。
小周回来了,打开汤贞这边的车门,本来要帮汤贞解安全带,他看见了汤贞找到的那个东西。
“拿出来,”小周说,哄阿贞道,“放口袋里吧,走。”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了,开四个小时到目的地。汤贞裹着外套,到车里又忍不住睡着了,他脸颊红红的,睡得极沉。周子轲挽起袖子来开车,看得出精神头很足,下了高速收费站才握了握汤贞垂下来的手,叫他醒一醒。
一行人到了剧组预定下榻的酒店。温心在走廊里一见汤贞,就说:“汤贞老师,你在路上又睡啦?”
汤贞也不讲话,用手背揉眼睛,他的长头发散乱在耳边,在夹克外套的帽子上,也没顾得上扎起来。
温心抬起头,无声问子轲:“他知道都有谁来吗?”
周子轲轻轻摇头。
周子轲的酒店套房和汤贞的面对面,并排在走廊尽头。吃中饭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汤贞套房里的餐桌旁,汤喝了一半,他专注翻手里的剧本,只有阿贞用勺子舀给他饭的时候他才张嘴吃上一口。这剧本是林汉臣在阿贞出事前一个月寄到公司的,据说林汉臣那时候也在住院,所以剧本里许多特定符号,用来代指省略的内容,旁的人也看不懂,只有编剧自己经常合作的人才明白。
但剧情梗概周子轲还是能了解:一位重症病人在临死之际回到了家乡小镇,体会到生活的原本。这大概是林汉臣在病床上有感而发,创作出来,想要小汤去演绎的故事。但汤贞那会儿同样缠绵病榻,他的病情还一直对外努力隐瞒着,怪不得郭小莉会认为不合适。
“你看看吧。”周子轲把剧本合上,拿给坐在身边的阿贞。
没想到阿贞的手一颤,好像被突然丢过来的剧本烫到了。
周子轲搂过阿贞的腰,把他又在怀里抱着。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阿贞这么亲昵,只要这么亲昵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我,”阿贞抬起头,双手珍重地握着宝贵的剧本,他看周子轲,“我记不住台词……”
他好像怕周子轲会对他失望似的,所以他都不敢翻开,甚至于不敢尝试。
“你林爷给你写的剧本,”周子轲低头说,看他,“不想看看吗?”
汤贞听了这话,眼睛睁大了一点,看小周的脸。小周应该不会骗他。汤贞又低下头,把剧本放在膝盖上,认真去分辨剧本封面上的手写字迹。
“小汤,哪里写的不好,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来讨论一下吧。林爷。”
汤贞抬起头,又去看小周。汤贞又低下头。真的是林爷的字。
温心午休之后过来了,因为林汉臣导演的助手来电话,说老爷子已经从家里出发了,半小时之后就到。另外乔贺老师和常代玉老师的班机也快到了——温心挺喜欢常姐这个人,对乔贺老师印象也很不错,没想到两个人正好乘同一趟班机过来,温心正好儿两个人一块儿接到。
子轲中午没睡,坐在阳台上一直打电话,温心听着,好像是在和朱经理商量什么学院书系出版的事情。温心走到卧室门口,发现门没有锁,她轻轻敲了敲门,悄声问:“汤贞老师?”
周子轲听见身后动静,发现是温心来了。温心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阳台门外告诉子轲,她现在要赶去机场接机,褚老师和江老师也快到了:“我刚才去里面看了一眼,汤贞老师侧躺在被窝里,居然在偷偷看剧本。他也不出声,我一进去他就把剧本藏起来了,好像很怕被我看到。”
“你去吧。”周子轲对她说。
温心转身离开了。
周子轲穿上夹克外套,也要出门。他推开卧室的门,里头灯没开,有点暗,他走进去。到了床前,被子里头鼓起一团,周子轲弯下腰,伸手掀开了一点儿被角,他低下头,在阿贞湿漉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亲一口。
林汉臣住了那么久的医院,好不容易能出个远门了。他穿着件亚麻色的马夹,戴了顶同样色彩的圆礼帽,把他没有几根的头发全挡住。
老人家乍一见到阳光,心情很好,一路上和身边的助手说话,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共工之死》,小汤才八岁。“不会再有那样的孩子了,”林导嘴里念着,“我们都没把他带好,都没带好……”
助手在旁边说:“老爷子啊,咱们马上就到酒店了,见着人了,有话到时候说嘛。”
剧组要下榻的酒店就在前方。林汉臣伸长了脖子,眼睛在花镜后面朝远处望。
酒店门外,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夹克,在周围人的陪伴下站在那里,像是来迎接他的。
“这不是……”林汉臣以为自己看错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吗?”
“人家啊,现在是东家啦!”助手在旁边笑道。
第186章 日出 5
从中午到傍晚, 陆陆续续人都到了。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虽人在北京, 没能亲自到场,但派了贴身秘书和一支团队过来, 专程帮助剧院年轻的老板周子轲招呼这个局面。少爷不擅长人情往来, 很可能会头疼。
当地的兰庄酒店早在数日前就开始为今日晚宴做准备。周子轲乘电梯上楼,安排好了医生团队为林导做了检查, 也就没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了。他走回汤贞的套房里, 一进去,发现套房里灯黑的。
推开卧室的门, 门边一盏小壁灯被他按亮了。
汤贞还在被窝里蜷缩着, 剧本搂在怀里, 长头发蓄在身后, 还在睡。周子轲这么远远看着他, 好像是看着剧本睡着了。
灯关上, 周子轲把门轻轻带上了。
晚宴是接风洗尘用的,也是为这个限期半个月的剧组搞一个见面会。大大小小演员、编导、剧组人员, 安排了近十桌。周子轲没穿他的棒球外套,是穿衬衫下楼的。刚走到宴会厅门口,就看见温心正抓着亚星公司广告部的小张唠唠叨叨的。
小张是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剪辑助理。小张低头揪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格子衬衫,对温心认真讲:“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了!”
祁禄就在晚宴会场里面,就站在乔贺身边, 乔贺不知道低头和祁禄说了什么, 祁禄听了就点头,还把两只手合起来贴在脸颊边, 大概是告诉乔贺,有人正睡觉的意思。
周子轲走到祁禄身边。
乔贺看到他,立刻把手伸过来了,尊敬称呼道:“周先生。”
周子轲上次见乔贺还是在汤贞的疗养院里,而上上次,是在巴黎三个人的小饭桌上。
他握了一下乔贺的手,并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他听朱叔叔说,乔贺接到这次的邀请什么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是第一个答应的,而乔贺原本还有些其他的工作。“叫我周子轲就行了。”他说。
乔贺有些意外,立刻点头。
祁禄抬起头,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乔贺老师,又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子轲。
“汤贞现在还在休息?”乔贺问。
“他有点累,”周子轲轻声说,转过身看了看会场内部其他人,和乔贺站在一块儿,“明天再下来。”
乔贺点头。
正逢温心陪着常代玉进来了,给常代玉引座位。温心年轻,却穿着古板的套裙,常代玉倒穿了件罂粟红色的秋装外套。远远的也能听到温心的声音:“常姐,你瘦了好多!外套好漂亮哦!”
常代玉心花怒放的,朝周子轲和乔贺站的方向无意中瞥过来一眼。昔日玉女明星,至今仍有风韵。
席位多,也自由,大家随意去坐。常代玉叫温心别到处忙了,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因为整个剧组就她一个女演员,来了很孤单。
温心脱掉外套,在旁边坐下了,也在会场内扫视一圈,惊讶道:“真的诶,朱经理就请了常姐一个女演员来?”
“本来呢,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女演员的,”常代玉对温心道,努力摆个很严肃的表情,“毕竟你们家汤贞老师这些年合作过的女明星那么多。”
“对啊,”温心纳闷道,“那她们人都哪儿去了?”
“都跑了呀。”常代玉说到这儿,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乔贺独自一人坐在常代玉她们隔壁那桌,时不时有剧组其他人前来寒暄,乔贺至今仍不擅长这种交际场合,只和熟悉的老朋友笑笑,说几句话。也经常能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两位女士的笑声。乔贺偶尔看看她们,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种生活:她们好像总有开心事。
陈赞来了,重量级的大腕儿,在新西兰度假这段时间,他的胡须留长了,以前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皇帝,现在倒很有艺术范儿,显得放浪形骸。
他一到场就被各种人招呼着。乔贺也站起来了,但没挤到跟前去。
陈赞反而一眼看见他,朝他过来了:“小乔!”正好隔壁桌常代玉不知又在和温心说什么了,又笑起来。陈赞笑着一皱眉,在乔贺身边远远道:“代玉!远远就就听着你在那儿笑!”
在陈赞早年主演的经典年代剧《大江东去》中,时年二十一岁的常代玉与十七岁的汤贞饰演一对荧屏情侣,苦命鸳鸯。汤贞在剧中是陈赞府上七公子,常代玉自然算是陈赞的亲媳妇儿了。
陈赞见了常代玉,发现周围没有别的女演员,直接拉乔贺一块儿到代玉那桌儿去陪小姑娘坐。常代玉还在和温心说着话,说什么,那么一大片女演员都上万邦的临时黑名单了:“只有我,冰清玉洁!”常代玉说到“冰清玉洁”这个词儿时,自己都笑出声儿了,毕竟成日里有网友在网上攻击她靠傍富豪发家致富,常代玉告诉温心:“我真的看不上梁丘云,以前《梁祝》的时候我去探班,还见过他,”常代玉一挤鼻子,摇头道,“我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特别是看女人。”
“常姐,那董灵姐她们什么时候回国啊?”温心问,“总不能现在去了国外度假就不回来了。”
“谁知道,等梁丘云结完婚吧,”常代玉说,剥着手里的葡萄皮,“说不定还要等孩子生出来再说。”
“代玉,”陈赞从旁边听见了,笑道,他一副长辈模样,接过常代玉剥好的葡萄,“当年我在剧组就一直好奇,你和小汤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贺一听这话,笑了。常代玉本来皱着一张脸,好像很嫌弃陈赞这老旧思想,发现乔贺居然笑了。
“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常代玉笑着赶紧四处看看,发现嘉兰剧院那小少爷不在这边儿,幸好没听见,“太过时了,陈赞老师,您在新西兰都不看国内新闻啊?”
陈赞一头雾水,吃着剥好的葡萄:“什么国内新闻?”
常代玉吃着葡萄偷笑:“可别说了啊,省得刚来人家把我轰走了!”
温心说,常姐,你怎么和乔贺老师坐一班飞机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常代玉说,看了乔贺一眼,“还坐特近,我们聊了一路呢。”常代玉又提醒陈赞老师,说乔贺大哥是小汤贞当年的绯闻男友:“管住您的嘴啊,一会儿也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赞很震惊,看乔贺,一副“看不出来啊你”的模样:“绯闻男友?”
常代玉实在受不了了:“陈赞老师您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
林汉臣来了。
老爷子身边搀扶的人多,走过来阵势也大。
乔贺再一次站起来,颇有礼貌。林老爷子在那边和一群人依次寒暄过了,看见乔贺,最后到这边儿来。常代玉站起来,叫秘书给老爷子端把沙发椅过来。乔贺低头瞧老爷子脸上越发深了的皱纹,低头和老人紧紧拥抱。“身体还好吧。”乔贺闷声说。
林导的手扶在乔贺手臂上,虚弱道:“都出院啦,出院就没有事了。”
林导身后站了一个胖胖的台湾中年男人,正是当年《梁祝》剧组的副导演高昇。“老高!”乔贺与他握住手,也笑着拥抱。
“我和乔贺老师今年见第二回 了,”高副导演站在桌边,对桌上的大家说,“年中刚在北京见过面,借乔贺老师的光,登上了咱们业内大奖的压轴舞台!”
陈赞点头道:“对,小乔今年得了咱们业内最重量级的戏剧大奖!是不是大满贯了。”说着,陈赞转头教育常代玉:“你看看你,嫁了人就不演戏了,看看人家小乔。”
常代玉超配合,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向了乔贺:“这么厉害!”
林汉臣把他身边一个戴着眼镜,不太说话的中年男人拉过来了,对这桌边的人说,也对身后几张桌子的剧组成员说:“大家好,我是林汉臣,是咱们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编剧。这位是童益,童导。”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了,大家当然都认识童益,只是童益太害羞,有点自闭,很难接触到。林汉臣继续说:“他有不少优秀的作品,也和小汤合作过那部片子,《黑堤上的蓝色雨衣》。这次他专门抽时间过来,担当此次短片拍摄的导演。因为我毕竟在电影上面不够专业,年纪也大了,非常感谢他抽时间来帮助我们完成这次的作品。”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掌声响起来了。童益自己不太说话,抿着嘴唇,微低着头,和陈赞、乔贺分别握了握手。林汉臣让助手拿了张椅子,让童益在他身边坐下了。
温心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常代玉还在旁边与陈赞说话,聊的是十年前《大江东去》剧组的趣事。林汉臣则低头听着高副导演和乔贺在身边说话,听着听着也笑,还拉着童益一块儿听。在温心还远远没有进入亚星娱乐公司的年代,她在电视上追看《大江东去》,在学校收集七公子的贴纸和画片,因为没有零花钱,买不起《梁祝》全国巡演到她们附近省会的戏票,只得每天通过报纸和广播得到关于《梁祝》的一丁点消息。
当年那报纸上说,由林汉臣执导,汤贞、乔贺主演的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北京嘉兰剧院首演大获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