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看到孩子的爸爸在床边坐下了。
他侧面背对她,眼望向了窗外,也不讲话。
不像别的待产的孩子的爸爸,总想伸手摸一摸孩子。
“云哥,”陈小娴的语气像菩萨似的,“不要难过。”她摩挲着手上的画纸:“去香港,总好过逃去内蒙啊。”
时隔五年,汤贞再一次在国内记者的镜头里出现在新城电影宫的门外。如今的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头衔,不是评委,不是某个组合的成员,什么都不代表,他只是他自己。他是为了自己来到这里,来看他想看的演出的。
他并不是一个人现身的。嘉兰剧院的主理人朱塞,从下了车就裹着大衣和汤贞说话,还有亚洲首富周世友的长女,也即 kaiser 队长周子轲的亲生姐姐,周子苑,在保镖们的保护下秘密现身。她走到汤贞身边,和汤贞、朱塞近近地说话,接着三人一同走向了贵宾通道。
有记者远远喊道:“阿贞!!”
朱塞先回了头,接着周子苑也转过身,从体育场里往记者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汤贞从前经纪人温心手里接过了一个纸杯,他朝远处看,对狗仔们笑了笑。
不再是那种职业的程式化的笑容,汤贞很快就走进了通道里。
kaiser 经纪人郭小莉在后台见到了周子苑,两个人一见面便亲密地寒暄起来。周子苑精心打扮过来的,她说起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kaiser 演唱会的邀请函,是子轲托朱叔叔送给她的。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开心,多窝心。“小莉姐,”她望眼前的女人,感激道,“子轲这几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郭小莉听了这个,客套话本能到了嘴边,又笑了。
正巧肖扬和罗丞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肖扬好奇地看了一眼周子苑,郭小莉一把把他们俩拉住,对他们介绍:“这是子轲的姐姐,周子苑。”
肖扬手挠着头发,不太好意思似的,弯腰低头与周子苑握了握手。你好。他笑道。
周子苑灿烂笑着,双手去握肖扬的手。“你好。”她说。
罗丞在旁边,眼睛瞧住了周子苑的脸。他耳根不知不觉红透了。肖扬用胳膊肘撞他一下,罗丞立刻弯腰九十度对周子苑鞠了一躬。惹得周子苑笑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卷发。
两个小朋友推推搡搡地走了。郭小莉告诉周子苑,今天是巡演最后一场,孩子们都把家人请来了,都在贵宾席坐着:“一会儿你们可能会见面。”
子苑听到“家人”这个词,又点了点头。
朱塞朱经理在后台遇到了毛成瑞,毛总。朱塞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他在亚星娱乐大楼的办公室了,非常不务正业。毛成瑞告诉他,因为亚星这半年的财务状况不错,银行明年年初会下来新的贷款,目前公司的练习生也少,公司已经开会决定,另建立起新的练习生训练中心,一方面把公司地下室腾出来,一方面还可以把附近那块地租出去。“朱先生,”毛成瑞诚恳道,“我们一定尽早还上您那笔钱。”
“诶,”朱塞摇了摇头,在毛总这样的老人家面前,他还年轻呢,“是子轲的钱。”
“对对,”毛成瑞连声说,“子轲的钱!”
朱塞笑道:“毛总啊,谢谢你这些年,对咱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们的照顾。”
kaiser 一共分了六间休息室,队长周子轲闷闷不乐地坐在化妆椅里,发型师在抓他的头发,化妆师在用一个刷子不停在周子轲额头鼻梁刷来刷去,让周子轲不由得扭开脸去,他抬起眼瞧镜子里,就在他的背后,摆开了四列移动衣架,今天一个晚上,周子轲统共要换六套衣服,从头到脚地换,光换衣服就费不少时间。
可也没别的办法,周子轲缺席太久了,就最后一回了。
是服装助理先说:“汤贞老师!”
周子轲站起来了,他弄完了妆发,要开始换演出服了,许多助理都来帮他。汤贞在他面前抬头看他,大概太少见到周子轲要上台前带妆的模样,汤贞脸上全都是笑,落不下来。周子轲也不说话,他低头瞅了瞅汤贞,伸手捏了一下汤贞的脸,然后把汤贞搂过来。
他自己理了理衬衣的左边袖口,右手伸到汤贞面前,看汤贞帮他把袖扣扣好。汤贞把手抬高了,给他整理领口,然后和服装助理一起给他穿上外套。
演唱会开场前,易雪松在走廊尽头接爸妈的电话,推辞新的相亲对象:“我才二十三岁,爸,妈。”他说着,余光瞥见肖扬的一对儿小学生弟妹不知怎么跑到后台来了,他们没找着自己那傻冒儿哥哥,发现了易雪松,全朝他跑过来,半道又被郭姐一手握一个给拎走了。
陶锐坐在化妆间里,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他低头拆开一封随后援会花篮送过来的信。
“锐锐,我真的要去伦敦了,对不起。”
“一直以来我都用梦想中的自己欺骗了你。我没有自信,不知道怎么在信里表现真实的自己,怕你失望。”
“虽然不能到现场,但锐锐,我们后援会的大家一直支持你。锐锐,你要加油!”
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北京沉入了冬夜。
陈小娴最后一次在她的新婚卧室里看了一圈,她把床头那尊孤零零的圣母像也拿起来,握在手里。华子在电话里说,到凌晨时候,华子会亲自过来,假装带不舒服的陈小娴去妇产科医院,届时他们一家连同保姆要趁机藏在医院救护车里,火速赶往机场,趁夜逃离北京。
陈小娴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麻烦,难道窗外真的全都是警察吗?
保姆从楼下跑上来:“小娴,我找遍全家了,都没找着姑爷!”
陈小娴不解:“是不是在他办公室里?”
保姆摇头,说:“我连那个楼梯上的夹层都看了,没有哇!”
交通音乐广播里正在放一首圣诞节日歌曲,是多年前,汤贞在圣诞歌会上演唱过的版本。十二月是属于节日的月份,哪怕气温低过了零下,情侣们也握着彼此的手,在珠宝橱窗外看圣诞折扣广告。有妈妈弯下腰来,给孩子戴上棉帽,然后握着孩子的手快快跑过了人行道,去追赶公交巴士。一家家小饭馆坐满了人,好几位年轻的外卖骑手在门外排着队,不知聊起了什么,他们缩着脖子,一起哈哈大笑。
梁丘云的车在这些欢乐、幸福中飞速驶过。
他瞧着前方道路,又时不时望向后视镜,看那些跟踪的身影。到一个路口,巷子里头冰还没除尽,梁丘云的车一转弯就钻进去了。
这条巷口可是不好进的,后面的车只能纷纷选择绕路。
巷子里黑暗,只有居民窗子里时不时透出光来,隔着车窗晃过梁丘云绷紧的脸。那光偶尔也照在副驾驶座位上,一本地图,几串钥匙,新的手机卡,新的证件,还有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交通音乐广播的主持人说,亚洲最具人气的流行天团 kaiser 演唱会将要开始:“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子轲今天即将登台演出!今年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子轲的机会,就在今天!”
第216章 伴我 6
华子接到保姆打来的电话,冒险提前驱车赶来。家里一楼花坛后面摆放着一只箱子, 只装了贵重细软, 藏在隐蔽处。陈小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正在等他, 小娴的身体歪在了靠垫上, 她喘气很快, 手扶着肚子, 好像很不舒服。
“华子你来啦!”保姆不知所措道。
华子穿了件灰蓝色的羽绒服,领口里悬着的一颗狼牙若隐若现。他脸上有霜,想必是冷得,他快步走到陈小娴身边, 只看了一眼小娴的脸色,他伸手就要把她抱起来带她现在就去医院。
“哥、哥!”小娴却用细白的手指抓他的羽绒服, 小娴虚弱地看他, 恳求他, “你去找找云哥, 我求你, 你去找找云哥, 他刚走!”
小娴记挂孩子要有爸爸,无论以后逃到哪里,小娴已经有她自己的家庭了。
华子只是哥哥,哥哥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华子搂过了妹妹,顾不上保姆递给他的一杯热茶,华子恨铁不成钢地问。
小娴在他怀里摇头了。
梁丘云走惯了这条路, 如何躲避监控,如何甩开警察,他比最有经验的匪徒还精于此道。车从即将被遗弃的香山别墅一路开往过去的新城电影宫,梁丘云估计他能在散场之前,结束这一切。
他已经无法再忍受新一次的重生了。他忍受了多少年,捱过了多少年,难道要彻彻底底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东山再起?
不对,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公司没了,万邦即将覆灭,他的事业,曾为他打下江山的《狼烟》系列也要完了。
车头还没出这段路,忽然一道车灯从前头一晃,照进这条路来。
梁丘云还当是警察追上来了。透过车前窗,他看到前头那辆车停下。车门打开,华子从上面下来了。华子头发剃得极短,高高的个头,隔着车前玻璃,他把手里的枪远远举起来了,瞄准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见是他,心里冷笑一声。鬼使神差,梁丘云从副驾驶上摸了把枪,推开车门就下去了。
巷子里静,连野猫经过的声音都没有,只偶尔能听到夜鸟从树梢间飞过。华子是冒险偷偷出来找他的,警察的眼线遍布全城,他一个手下都没带。梁丘云举着枪走过去,他知道华子不敢开枪。
梁丘云走到了跟前,是华子先伸手揪住了梁丘云的衣领,梁丘云换了套颇体面的衬衫、西服出来,熨好的高级面料一下子被他抓皱了。只听华子压低了声音,逼视着梁丘云的脸:“你老婆在家等你,她辛苦了七个多月,你的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你的孩子!”华子目光炯炯,要把梁丘云押回去似的,“你这个时候还想跑哪儿去,你跟我回去!”
华子还从没对梁丘云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包括梁丘云也是一样。梁丘云抬起眼皮,看了华子一眼,梁丘云忽然把冰冷的枪管隔着羽绒服外套抵进了华子的腹部。
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巷子头尾散发出了回音,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娃娃在家门口点鞭炮呢。
华子倚在了他的车身上,血汩汩沿着羽绒服的拉链向下滴。华子双目睁大了,他好像没想到梁丘云在做什么,做了什么。梁丘云夺过他手里的枪,接着拿枪的手背就挥过来了,华子抬起眼,华子下意识偏过头去,闪开了那股力道。
华子的身体踉踉跄跄离开了车子,向后退。
他想给陈乐山打个电话,让干爹快点儿走,警察一定听到枪响了。
没想到梁丘云下一秒就扑上来。华子的后脑勺砸在沥青地面上,梁丘云的拳头下一秒就砸进他的眼眶里,血一下迸溅出来。
梁丘云什么都不想,好像脑子里空了一样,这条无人的巷子里,他疯狂挥拳,砸向了华子的脸。
……他一直在往后躲,他摸不清眼前这个小子的身份,也看不透眼前的局面。曾经的他,不敢和任何人交手,普天之下,他谁都得罪不起。时不时的,梁丘云还要抬头望一眼楼上的那个人,他的命运被扼在那个人的掌心,可那个人始终只是笑眯眯的,远远注视着这一切。
梁丘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条贱命。
华子只有很少的挣扎,慢慢的,连挣扎都不再有。梁丘云原本拿起了他的手枪,枪口对准了华子的太阳穴。这时他听到了警车声,越来越近,穿透了巷子。
梁丘云低下头,他居高临下,瞧华子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为什么还要多浪费一颗子弹在这里。
“回去看看小娴吧。”梁丘云轻声赏赐了他,放开他。
脚步声渐渐走远,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梁丘云穿着溅血的衬衫,扬长而去。
傅春生家的私人司机小魏,这么晚了还在傅宅尽职尽责值着班,他提前从华哥那里得到嘱咐:过了今晚,也许凌晨,也许第二天早晨,傅宅就会被警察包围。到那时候,小魏只需要把华哥交给他的东西供出来,那么小魏就安全了,下半辈子小魏一家人都不愁吃穿了。
他在傅宅的园子里走来走去,想找小卢那个在厨房帮工的家伙在哪里。找了半天,他这时恍然发现,傅宅这么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栋栋房屋熄着灯,这楼台亭榭,在乌漆麻黑中看,实在瘆人。月轮远远浮在天边,被阴云遮掩。小魏在树影中走过,他对傅宅的地势至今都不太熟悉,生怕下一脚就踩进池子里去,走着处处是陷阱。
他穿过一条小道,又绕过一块天井。这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隐隐的,有人在笑。
前头那栋屋子有光透出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小魏站在那扇门前,感觉脚下的石板湿滑,不住有腾腾的热气从四角浮出来。
外界寒冷肃杀,这里却温暖如春。
窗影里,有女人戴着行头,身姿婀娜,大半夜在这里唱戏。这画面在死寂了数月的傅宅出现,只感觉闹鬼一般。忽然小鼓声响起来了,小魏转过头,透过窗纸,他瞧见一个圆胖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敲鼓,鱼须似的胡子在唇边摇摆着。
“适听得众兵丁谈论,只因救兵不到,俱有离散之心。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有人鼓掌了。还有第三个人在。
“大王!”只听那女人说,“曦和!你怎么不唱呀。麟儿,你快问你爸为什么不唱。”
小魏两脚扎在原地。他听见那个被叫做“曦和”的男人道:“不吉利,以后不要再唱了。”
“舅爷,”傅春生道,“那您想听什么?”
“你会唱什么吧!”
傅春生道:“最近我跟明珠新排了一出。”他把小鼓敲起来了。
“块垒难消唯纵饮,事到不平剑欲鸣!”
冷清的街道上,警车声愈来愈近。华子躺在原处,肢体开始失去知觉了,他手颤抖着,从衣服里找他的手机,他按了几个按键,嘴唇颤抖,他想叫干爹带着小娴,快走,他不可能跟上去了。
脚步声从身后过来。华子还当是警察来了,他抬起血淋淋的眼皮。
一管枪口忽然压在了他的额头上,枪口后面,露出一张咧开的,丑陋的笑容来。华子眼球睁开了,一时没认出他那张脸。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