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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上次余锦年病倒的事,陈阳醍醐灌顶一般敦促起手下的医士们,他终于也明白过来,这医馆不是余锦年一个就能扛起来的,疫病也不是余锦年一个就能轻易解决,他们这些从医多年的,总不能全靠着那么一个还未及冠礼的少年在前头顶着,那才是丢了御医司的脸。
余锦年说的不错,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只要能治得好病,便是法子奇怪了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世人只道这场大疫里,三余楼活人无数,却不知,从楼中抬出去的病亡者也是不计其数的。
大疫之下本就如此,就算是余锦年,也做不到令人起死回生。虽然他自小便随养父学习医术,见过了各色生离死别,有哀呼痛嚎者,也有欲哭无泪者,但很少有像现在这般的,死得多了,人都麻木起来。
滁南陆陆续续开了几家新的医馆,都由余锦年亲自教出来的御医们操持着,城中的简陋医棚越来越少,病人们都挪到医馆当中了,就连道门与僧门也都派了人过来,跟着余锦年学治疫的法子。懂的人多了,他渐渐地也能从无边忙碌中脱身出来,病轻者直接交给尤青柏他们几个就可以了,他只需看些重症病患,这下子,人瞬间就轻松不少。
燕思宁身底子好,又有了石盐,治得及时,很快也转圜回来。这两天能吃下些东西了,人也精神了不少,约莫再调养几天,便可以下地。他一个人的生死,牵扯着滁南这么多官员的性命,如今见他大好,陈御医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余锦年破天荒地有了空闲出去走走,竟发现街上不再是死气沉沉了,比之前热闹了许多。按这些日子段明他们的统计,城中新发病的人数正逐日减少,楼中的空房也日益增多,照这个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滁南府的封城令就可以解除了。
街头巷尾多了许多摊贩出来做生意,瞧见他,纷纷簇拥上来,吓得随身保护他的段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结果百姓们这个送个果子,那个送包点心,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小物更是不胜其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的都是感谢的话。
“若不是小神医,我们可就死在这儿了!”
“可不是,封城的时候我闺女染了大疫,若不是有小神医,我们一家子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早就吊脖子死了!”
“小神医你看,这菓子都是我自家做的,你放心呐,都是用的干净的水,绝对不会吃出病来!”
“哎哎,让让,让让!我家的凉糕也拿点!”
余锦年怔在原地,被人源源不断地往怀里塞着东西,环顾四周,竟都是些熟面孔。有之前生了病在楼里看过诊的乔大爷,也有为了报偿诊费在楼中帮过忙的李婶儿,还有染上了大疫最终却得幸痊愈了的王大哥,但更多的则是余锦年看着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叫什么的。
滁南城又恢复了生气,热热闹闹的,真好。
回到小院,季鸿正在房中阅信,见他揉着眼睛进来,忙放下手中书信迎了上去,问他怎么了。段明大包小包地抱着一堆东西进来,傻笑道:“没事,小公子这是感动的,方才沿街走了一圈,都是感谢小公子的。世子您瞧,这些都是他们送的,若不是实在是拿不下了,还有更多呢!”
季鸿放下心来,与余锦年擦了擦脸,笑话他道:“我们家小神医这般多愁善感呢?”
余锦年默默瞧了他一眼,仍是坐下来,细细地看他们都送了些什么小玩意。倒也不是他多愁善感,以前不是没治好过人,但是治好就治好了,记得的多道两句谢谢,不记得的交了钱就再也没见过,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夹道欢迎,简直热情得让他招架不住。
季鸿过去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认真道:“锦年,多谢你。若不是你,滁南恐怕难逃此劫。”
余锦年正吃着李婶送的绿豆凉糕,滑滑甜甜掺了蜂蜜的,一口下肚清爽解暑,因着没被冷镇过,不怎么伤胃,季鸿也就没阻止他。余锦年腮帮一鼓一鼓的,闻言微微扬起下巴:“那你要如何感谢我呀?”
季鸿反而微微笑着问:“那要看我们的小神医想要什么样的感谢?”
余锦年吃罢一抹嘴,笑嘻嘻起身:“我呀,想要……”
“年哥儿!小公子!人呢都?”忽地门外一阵风似的闯进来个人,也不管里头有没有人,掀开门帘就走了进来,“听说小公子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怎么回事啊!在京中的时候还没事,怎么就——”
段明才从厨房过来,一个飞奔没能将他抓住,就让他径直闯了进去。
“唰——!!”
榻前的幔帐被人用力扯下来,将二人重叠的身影牢牢遮蔽住,却遮不住已经从床沿滑落下去的衣带,簌簌的一声,在静得出奇的房间中显得格外突出。
“……”随着那衣带落地的声响,来人登时一愣,被定住了似的,半晌才清了清嗓,还想当没看见似的,扭头就朝外走。
“哇!大石头!”石星还没迈出门槛,就被一声欢呼叫得头胀,随即姜小少爷就扔了手里的菜,两眼放光,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两腿一蹦,兴高采烈地往他身上挂住了,开开心心问,“谁叫你来的,是季公子吗,还是年哥儿?还是……特意来看我的?哇你知不知道,我可厉害了,我现在认得好多药材!”
石星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去捂他的眼睛,小声为难道:“好了好了,我们出去说……”
“为什么?你来了不用跟你主子说一声吗?”姜秉仁很是奇怪,石星越是捂他的眼,他就越是好奇心旺盛,非得扒了石星的手去瞧一瞧,这一瞧不要紧,正看见一只圆润光裸的足悄悄地往幔帐里头缩,“咳咳,好罢……我们赶快出去罢……”
两人静悄悄地将门带上,结果一出去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段明则在一旁捂着脑袋摇头叹气。
幔帐中,季鸿垂眸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正双手扒着自己衣裳,却大气不敢出一个的少年,嘴角也不禁勾了起来,眉梢微微一挑:“好了,他们出去了。你继续?”
余锦年:“……”
不仅是滁南府,连这一方小院也热闹起来了,再度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是这下好了,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白日宣淫了!
第156章 红扣牛尾狸
夏夜漫漫,虫鸣阵阵,皎洁银月高挂林梢,徐徐微风中熏蒸着绿竹的淡香,丝丝的小雨棉线似的落在人的肩头,额外带来一丝清凉。
一老一少蹑手蹑脚地穿行在竹林间,老的那个背着把手制的旧弓,小的则揣着张网,两人边走边撩拂两边的草丛。年纪轻的那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道:“爹,咱回罢,这么晚了想是打不着什么东西了。”
老猎户则坚持道:“你娘病刚好,就想吃这么一口野味,再等等。”
小猎户支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嘟囔道:“这半夜的,野味也都睡了……”
正说着,突然远处林间窜过去一道黑影,紧接着又是三四条黑影,搅得草丛窸窸窣窣地乱响,那猎户眼睛一亮,按住儿子的肩,叫他熄声,随即抄出弓箭来,瞧瞧对准了那黑影——“础”得一声,一箭出去,只听吱吱几声尖叫,竟是中了!
那小子忙过去捡,老猎户又搭起弓来,一连三四道射出,无一虚发。
“爹!是牛尾狸!”年轻小子一改方才的困顿,拎着野味兴高采烈地叫道,“这下娘可有口福了!”
猎户也捡起其他几只,竟是一窝牛尾狸,不由奇怪道:“这牛尾狸生性敏锐,唯有雪天出来觅食时才好捉一些,怎的这般夏日就跑出来这么多只?”
小猎户拎起死了的几只牛尾狸,丢进口袋里,脸上笑开了:“管它呢!快回去罢!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今儿个宰它两只,明天烧上给娘补身子。听说那滁南城的城门开了,咱们明儿个呀赶个早市,找个酒楼,把剩下几只卖了,能卖不少钱呢,还能给娘扯块新布,我瞧着她身上那衣裳打了好多补丁……”
“不对,不对……”老猎户便往回走边琢磨,“事出反常必有妖哪!”
年轻人嫌他啰嗦:“哎呀能有什么妖,别瞎琢磨了!”
翌日一早,老猎户就被自家儿子叫起来,拎着三只牛尾狸去赶滁南城的早市,顺道扯几尺新布。这牛尾狸最是新鲜的才好吃,若是死得久了,皮肉一臭,可就没人要了,而且他们这村子里都是些粗人,自是体会不到牛尾狸的好处来,想要卖个好价钱,还得去滁南那样的大城,卖给识货的富贵人家。
赶着从里正家里借来的驴车,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夏月间怎的突然窜出这么多牛尾狸来,一时入了迷,险些走错了路,结果紧赶慢赶的,驴车驶进滁南时,到底还是错过了早市。
之前听说滁南因为大疫封城了,今儿个倒是已经看不出什么萧条迹象,诸家商铺热热闹闹地剪彩开张,伙计小二也喜气洋溢地出来招揽客人,许多店铺前挂上了寓意吉祥的五彩绸,只是城中隐约还飘着些挥之不去的熏药味道。
老猎户一路走一路看,本想着错过了早市也没什么,就去以前常来往的百花楼便是,那百花楼的柳老板是个体面的生意人,对这些野味毛皮之类的东西很是识货,也从来不会坑蒙他。这么想着,便熟门熟路地背着箩筐到了百花楼前,谁知却发现楼前酒香不复,反而药味阵阵,几个身罩白衣的年轻哥儿面色严肃地进进出出。
困惑着倒退几步,仰头一看——三余楼。
他忙拉住一个过路客,问道:“问下,小哥儿,这百花楼……?”
那过路人摆摆手:“哪还有百花楼啊,早关门了!如今开的是家医馆。我们这城里的大疫能见好转,可就是多亏了这三余楼里的小神医!小神医人好心善,年轻有为,真真是药仙下凡来了!”
老猎户这一下子听懵了:“……医、医馆?”
这日余锦年在楼中与陈御医他们商定接下来的治疫方向。现下虽说已撤销了封城令,但城中诸家医馆中尚且还有不少大疫病患,治疫仍不可掉以轻心,以防疫情反扑。只是御医司诸人来到滁南已有月余,断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之后的收尾工作还是得靠滁南本地的官办医署和民间大夫们。
不过办法和注意事项已教过他们,想来也不会比之前更难。
商议过杂事,底下又送来个以为是大疫的病人,他口中㗒㗒不断,腹中痛甚,四肢发冷,但是口恶却不能吐出,瞧着很是紧急。
余锦年查过症,见是绞肠痧,俗称干霍乱,却与霍乱并非是同一种病了,乃是湿冷郁搏于肠胃,致使上下吐泻不通的胃肠病症。他不慌不乱,嘱厨下炒了二两热盐,拿热水化开,让人给病者灌了下去。
由于这浓盐极其苦咸,非常人所能忍受,甫一饮下,没个片刻,便见病者眉头一皱,哇得一声急急将胃中之物吐了出来。余锦年趁热打铁,又叫人灌了两碗,并以箸探吐,不多时,病人再猛吐二三次,原本青冷的面色也须臾回转了过来,连腹中疼痛都好了许多。
而后便开了几副后续调理的汤药,嘱病人抓了药回家去煎服。这病人来时被家里人抬着来的,走时连连感谢,自行离去。
尤青柏啧啧奇道:“药也没用,竟就好了!”
余锦年理理衣裳,不好意思道:“绞肠痧之吐泻不通,理用吐法,我只是用了些取巧的办法。”
尤青柏还要就探吐仔细询问,余锦年却约摸着快到午膳时间,心中牵挂着要回去给一家老小们做饭,便挥挥手直道下次再说。这么一出门,就瞧见那老猎户在楼前徘徊。
余锦年以为他是要来瞧病,便招呼了一声:“老人家,您是瞧病还是开药?”
老猎户局促道:“我,我不瞧病……”
余锦年打量他的衣着,心下了然:“师傅,原来的酒楼被小子我盘下来了,您若是找柳老板一家,他们许是已搬去了城北。”
“我不找人。”老猎户瞧他也是衣锦着缎的,便从背上取过箩筐,揭开上头的罩布,往余锦年身边凑去,“小老板,我是个卖野味的猎户,昨儿个夜里新打了几只牛尾狸,小老板您瞧瞧,要不买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牛尾狸?”余锦年惊奇了一声,有些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看,他以前沾着朋友的光,吃过一次人工养殖的花狸,味道很是鲜美,只是价格有些昂贵,后来就再没吃过,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着。他低头看了看猎户的箩筐,果然瞧见几只已经放干净血了的花面狸。
不过这牛尾狸因是过冬时节吃得多、动得少,尤其肥美,自是雪月才好吃,还有道名菜就叫“雪天牛尾狸”,怎的这时节就有人出来卖狸了。
那老猎户也猜出余锦年的心思,便将昨夜打猎的前后因果都与他说了,余锦年听罢也不由感叹:“这倒是一番奇遇了。”他嘴上说着是有缘,其实也是贪嘴这牛尾狸的美味,又听说他是要拿卖狸子的钱给家人扯布,便做主将他筐里的牛尾狸都买了下来,准备拿回去给诸人开开荤。
老猎户用绳子将牛尾狸倒串成一串,递给余锦年拎在手中,这才满心欢喜地接过银钱离去。
这牛尾狸号称“山珍之首”,其美“肥腻截肪玉堪比”,余锦年高兴地回到小院,吆喝着厨娘帮忙将狸子拔毛去脏,自己则又去街上买了点菇子和干笋,回来时见厨娘正用小火慢慢燎烧细小的刺毛。
他在厨房中切葱段姜末,院外姜小少爷与石星回来了,两人真是冤家,不见面时思来想去你侬我侬,见了面反倒吵吵嚷嚷地没个消停。进到厨房外,姜小少爷喊道:“年哥儿,你来评评理!我道这兔肉凉,鸡肉热,这闷热的天儿就该做些兔肉来吃,他非要买山鸡!”
石星也不甘示弱:“小公子也是大病初愈,喝点鸡汤补补身体怎么了?你瞧瞧你,认了药还没几天呢,就要当先生了!”
“好了好了,不如今晚吃兔,明天尝鸡。”余锦年被他俩吵得头胀,出来一瞧,好家伙,两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姜小少爷手里还拎着两只肥壮的野兔。
“怎么回事,买这么多回来?”
石星忙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街市上卖野味的多了许多,家家户户都能拿出几只野味来,以至于隔壁猪肉行都没了生意,简直是价贱如泥土了。我与芽儿问了问,都说是夜半它们自己跑了出来,撞到人户家里去,弄了好大动静!”
余锦年奇怪道:“按理说大涝过后,山中野物都惊慌逃走了才对,怎的一时间冒出这么多来?”他指了指地上正在处理的牛尾狸,“这花狸也是早上一个猎户卖给我的。”
正在给牛尾狸清理内脏的厨娘神叨叨地说道:“老一辈的说,这些野物都是有灵性的,野物下山,那是要天降异象。”
余锦年自然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转身便要回厨房,厨娘便揪着涉世未深的姜小少爷灌了一耳朵的灵异故事,讲着讲着,只听厨娘“啊”地一声大叫,吓得姜秉仁一屁股拍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石星的衣摆。
石星摸摸他的头,道:“不怕不怕。”
厨娘咦了一下,从狸子内脏里抠了抠,忽地掏出什么东西来,血淋淋的手掌一展开,一对眼珠子似的玩意儿在她掌心里滚了滚。
“啊啊啊啊啊!”姜秉仁嗷嗤一声跳起来,看也不敢看就往石星身上躲去,“什么东西啊救命快拿开!”
厨娘将两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洗了洗,弄干净了对着阳光一瞧,看着像是石头,但上头还有些纹路,横劈竖砍的,仿若天成。她不识字,便把东西递给石星去看:“石哥儿,你瞧瞧,这上头是个什么?可是什么字啊?”
石星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了厨间,把石头也给余锦年看一眼。
余锦年放下菜刀瞧了瞧,眉头也皱了起来:“哪里来的?”
石星指了指被开膛破腹的牛尾狸。
余锦年想了想,目光定在石星他们方才拎回来的野兔野鸡上,石星恍然,脸上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二人灵光一现,忙叫厨娘将鸡鸭兔都一块宰了。翻开这些野味的肚皮肠胃——果不其然,同样抠出了几个带花纹的圆石头,有只山鸡肚子里竟沉甸甸地剖出好几颗龙眼大的石块来。
“……”余锦年手里捧着一把形状各异的石块,心想,若是这些野味肚子里都塞满了这些玩意儿,必然很难受,那当然是会夜半嚎叫乱奔了。
石星愁眉不展:“小公子,这……”
余锦年道:“这什么这,先去把那剖好了的牛尾狸给我剁了,不然一会儿赶不上午膳了!”
石星:“……”
差遣石星去剁了肉,余锦年将石块往腰前锦兜里一丢,将拆解好的牛尾狸与八角茴香、葱姜、陈皮一同,下锅煮至脱生,又捞出来滤去血水,下锅油炸,至皮色焦红。
石星见他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竟是当真没把那几块石头放在心上,只是眼下发生了这般的大事,他竟然还能一心一意做菜,倒不知该说他心宽好呢,还是镇定好呢。
余锦年用一只大碗,把炸好的牛尾狸块整整齐齐地沿着碗边码好,再依次放入已经泡好的菇子和笋丝,搁入葱段、姜片,淋些许黄酒和秋油,最后撒适量的盐粒和蜂蜜,便放到屉子里去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