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远挠挠头,避开长孙无忌的目光,“有点头绪,但还不算太确定。”
“那就说说你的头绪。”
长孙无忌跟秦远强调这个案子非常紧要,一定要尽快查清楚信上的笔迹的来历,不然这件事始终会是圣人心里的一根刺。
“好,我尽力。”秦远认真道。
长孙无忌盯着秦远,突然感慨:“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给圣人读奏折?两仪殿有好几名陪侍的文官,个个都学识渊博,比你强。”
“长孙公这是何意?”秦远挺直腰板,“说不准圣人就是因为我声音好听,喜欢让我读!”
“厮脸皮怎么长的,喜欢恭维别人就罢了,还恭维自己。我看是因为你说话好听,擅长拍马屁!”长孙无忌重音强调道。
秦远反驳长孙无忌这样说话很过分,“什么叫拍马屁?你说我拍了哪匹马的马屁了?”
长孙无忌刚想说是圣人,但这两个字硬憋在嘴里说不出来,因为他不能说圣人是马。这个秦远好生阴险!自己险些上这厮的套!
“快去查案,办点实事!你要能把这案子破了,我亲自举荐你,升官发财!”长孙无忌字字咬得狠,警告秦远先把实事做好,别整天想那些溜须拍马的虚事。
“长孙公说得极是,下官一定努力做到两者兼顾。”秦远说罢,就乖乖地行礼离开。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远的‘两者兼顾’‘。忍不住骂秦远真的是个奸佞,竟然还真想着拍马屁的事。
魏征前来找长孙无忌议事,见长孙无忌脸色似有余怒,问他何故。
“正好你来了,圣上跟前出了个马屁精,你也该管管。”长孙无忌随口一句牢骚。
魏征脸色正经起来,立刻认真地询问长孙无忌是谁。
长孙无忌才意识到魏征不是一个随便闲聊的人,但凡涉及到圣人的事,他都特别地认真正经。
长孙无忌立刻表示没有事,他不过是随口瞎说罢了。
魏征却把此事挂在心里。和长孙无忌议事完毕之后,魏征就打听了圣人和长孙无忌都见了谁,最终就把名字锁定为‘秦远’。
……
寻人招魂的消息宣扬出去三日了,仍然没有人前来应征。
这期间秦远见了一些长安城内外有名的神婆。她们对外号称都会招魂,能和死人对话,但等秦远把她们请来官府问话的时候,一个个都害怕地坦白,她们弄得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所有人都不会招魂。
有一位姓方女子家里世代做神婆,她稍微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事情。方氏告诉秦远,令鬼魂暂时附体是一种非常厉害的秘术。
“此人不仅通晓魂魄附身秘术的方法,其身体也必须能接纳附体鬼魂。这种体质的人并不好找,我听我祖母说必须要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人才可行。”
“现在是贞观二年,十六为虚岁,十五年前出生的人便在隋大业九年。大业九年是阴年对不对?”秦远问方氏。
方氏应承。
秦远翻出案卷,查看了上面的生辰日,确实是阴年阴月阴日。至于是不是阴时已经不需要再询问确定了,秦远现在可以肯定就是他。
秦远拍了下桌案,起身快步溜进了牢房。王正德正躺在稻草上,跟上次秦远来的时候一样,他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仰望着牢房上头的透气窗,翘着二郎腿,脚尖还在来回晃悠。
“你倒是挺悠闲!”
“秦参军?”王正德看见秦远之后,赶忙爬过来对他嘿嘿笑,请问秦远是不是打算放他出去。
“把牢门打开。”秦远吩咐狱卒道。
狱卒依言开了牢门,王正德站在监牢内反而不好意思出来,他眼巴巴地望着秦远,行大礼向秦远谢恩。
“听我问话,你只有一个住处?”秦远问。
王正德不太明白地对秦远点头,“对,一个住处,就是上次秦参军和长孙公抓我的地方。屋子有点乱,宅子也小了点,但没有办法,我钱挣得不多,现在人都聪明不好骗了!”
秦远听到‘骗’字,抬眸对上王正德的眼睛。
王正德连忙慌张地摆手赔罪,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痛改前非,绝对不会再行骗。
“我发誓只要秦参军放我出去,我一定改邪归正。如果我再干骗人的勾当被秦参军抓到,就请秦参军打死我!”
“但你这次并不是被抓到,是你自己主动送上门。”秦远叹道。
王正德挠头皱眉:“草民不太明白秦参军的意思,明明那天是秦参军和长孙公……啊,我明白了,秦参军想算我主动投案自首,如此就能早点放我出去了。”
王正德连忙跪地给秦远磕头,感谢他给自己改正错误的机会。
“出来吧,有些文书需要你签字画押,跟着我。”秦远语调温柔,转身先走了。
王正德高兴不已,乐呵地跟上。
大牢里出来的时候,碰巧遇见温彦博和雍州长史杨纂。俩人看见王正德跟在秦远身后乐呵呵地笑,便推测秦远打算放了王正德。
杨纂负责统管雍州的一切事务,但不能面面俱到。比如雍州府地界的刑名案件,就是由治中温彦博和法曹参军秦远来负责,他就是在最后把关一下。
杨纂最近忙着税收的事,并不太了解案子,所以此刻没有出言。
温彦博却很惊诧,质问秦远怎么突然决定将王正德放了。
“虽然你查的这桩案子他没参与,但妖言惑众、行骗百姓也是罪名,该判个一年半载。”
王正德听到这话,连忙对杨纂和温彦博下跪,道出自己身世可怜,行骗是不得已为之,“求温治中行行好,看在草民年纪小,被家人嫌弃扫地出门挺可怜的份儿上,饶过草民这一次。”
王正德说完就猛劲儿地磕头。
温彦博听说王正德家远在岭南,他父母修道,时常不在家,兄弟们也不管他。便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
“所有罪名都该按律处置,但若犯人有悔改之心,主动招供,也可酌情。”杨纂嘱咐一句,就先去忙了,他相信秦远和温彦博能处理好案子,根本不需他多操心。
自从上次魏征参他在花牡丹一案涉嫌包庇秦琼,秦远帮及时他解决了案子,杨纂就对秦远刮目相看。他以前很器重温彦博,现在便多器重一人,把秦远算上了。
“便是他有些可怜,但照例还是该量刑。”温彦博坚持道。
秦远点头,让温彦博放心,他一定会按律公平处置他。
到了公堂之后,秦远就将文书写好的认罪书送到王正德跟前,让他签字画押。
温彦博在旁扫了眼认罪书的内容,微微半张口,非常惊讶,这可在他意料之外。
王正德以为自己签了认罪书之后,好好赔错,就可以离开了。但在他即将把手指按在上面的时候,秦远提醒他注意认罪书上的内容。
王正德看完之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翘着被朱砂染红了的手指,呆呆地望着秦远。然后赶紧改成跪拜的姿势,提醒秦远认罪书好像写错了。
“写错什么了?”秦远问。
“这上面写草民是伪造前太子书信之人,可草民并不是,草民只是收到了那封信,也没有策划挑唆叫什么白染的犯案。”王正德急得快哭了,请秦远和温彦博一定要明察。
温彦博也疑惑,问秦远这认罪书是不是真的拿错了。
“没拿错。这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呢,怎么可能错。只要他认了罪,在这上面签字画押,我们这桩案子就算破了。”秦远看向温彦博。
“我不是写信的人!”王正德急得掉眼泪,疯狂地摇头否认,“温治中我冤枉!求您劝一劝秦参军,别拿我去顶罪!我知道这案子非同小可,上面一定有人把秦参军逼急了,秦参军急于破案交差,我则刚好是那个替罪啊啊啊……”‘
王正德嚎啕大哭起来,万般委屈。
这时候在堂外偷听的某小吏,立刻飞奔出府,骑快马跑到魏征跟前报信。
魏征刚计较完秦远疑似干了拍马屁的奸佞之事,这会儿又突然听自己的远房亲戚说秦远在找人顶罪。
魏征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马车也顾不上坐了,骑快马赶到雍州府。他到的时候,正听见侧堂内传来男子的哭声。魏征脑补着秦远等人很可能正在上大刑,一个健步就冲了进去。
魏征看清楚眼前的光景,稍微愣了一下。
堂内的地面上干干净净,除了跪着一名少年之外,没有任何刑具。
少年满面泪痕,被突然闯进来的自己惊到了,此刻正呆呆地看着魏征,忘了哭泣。随后少年认出魏征的官袍品级很高,连忙转身朝魏征爬过来,抱住魏征的脚就哭求魏征帮他做主,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话,控诉秦远逼供的恶行。
秦远正坐在上首位吃李子,看见魏征来了,他赶忙垂头偷偷地手里把剩下的李子都吃进嘴里,将李子核安安稳稳地放在桌案上。
魏征正在询问王正德具体情况,无暇顾及秦远,只是偶尔愤怒地朝秦远看一眼。秦远把胳膊肘抵在桌案上,用手挡住了嘴,半垂首,假装深沉思考什么事,实则动嘴不停地咀嚼嘴里李子,最后很顺利地把李子咽进了肚里。
秦远装作才看见魏征的样子,起身请他入座。
“你刚刚在对他做什么?严刑逼供?”魏征厉声质问秦远,“我听说长孙公再三催促你要尽快破这桩案子。这才几日你便顶不住了?又或者你求功心切,为了让自己尽快高升,便不顾他人的死活?”
秦远正要说话,温彦博端着一盘李子进来。他看见魏征愣了一下,忙跟做贼似得,缩着脖子将一盘李子放到一边,然后对魏征请礼。
魏征简直不敢相信地打量温彦博,气得无奈地用手指了指他,“真没想到,连你也变得跟他一样不正经,好好案子不审,端那盘东西作甚!”
温彦博默默垂首认错,不敢反驳魏征半句。
“我们晌午便没吃饭,这厮只顾着哭,不认罪,我闲着闲着,顺便填饱肚子,等他哭到晚上了,我们熬夜审。”
秦远觉得意思就算是他们当值干活,也该有吃饭的权力,然而魏征此刻关注点根本不在此。
“人都哭成这样了,你们还想熬夜逼供?你这算当着我的面认了?”
“魏公是不是听谁告了状,所以突然来此还没了解情况,便先行指责我们。您说我们严刑逼供,可您看见了,他人好好的,身上一块肉不少,一点红紫没有,这算哪门子的严刑逼供。哭也是他自己爱哭,我们总不能因为他哭,便不审了放过他。”秦远见魏征训斥温彦博,便心中不平,反驳得越来越有胆量。
魏征见秦远并没有被自己的训斥唬住,缓缓地吸了口气,便冷静下来,令秦远先陈述经过。如果这次又是他误会了秦远,他认了,会三鞠躬给秦远道歉。
“真的?”秦远故意栽问一句。
魏征点头,令温彦博可以作证。
温彦博在旁站着,感觉十分惶恐。
秦远先把王正德的户籍案卷给魏征看,指着王正德生辰日期道:“他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
“这又如何?”魏征完全不理解秦远的话,甚至怀疑秦远是不是在逗他。
秦远就将招魂附身的说法讲给魏征听,并将方氏口供给了魏征看。
魏征难以置信:“你是说那三封信是招魂附身时所写?”
“除此之外,想不到其它解释。”秦远道。
魏征想想也确实如此,人已经是死了,笔迹又无法模仿,似乎只有这种解释。虽然这说法听起来玄妙,但是招魂一说自古就有,只是他不曾见识过罢了。
又是一件,他不曾见过的事。
魏征再看秦远,便忍不住琢磨,秦远到底是哪路人物,为何他却懂这些。
此时,跪在地中央的王正德还在抽泣。
王正德从秦远准备审他开始就一直在哭,就是哭喊冤,但不说别的话。秦远就由着他哭,看他能哭多久。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审,魏征就来了问责了。不过现在看魏征来反而是好好事,他和魏征的对话王正德都在听。
秦远只要说服了魏征,王正德的心里自然就清楚他在喊冤也没有用,罪名必然会定下了。
“魏公想必知道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叫王知远,王正德的高叔祖父就是王知远。他家一家子都是道士,他上面四位嫡出的兄长都是道士,他是唯一的庶子。按照他的说法,因为他身份低,家里人不把他当人看,所以没人教他。他不是道士,成了江湖骗子。”秦远将王正德所画的‘缺点少撇’的符纸给魏征看。
“一个道士世家,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事几乎都离不开道,尽管他可能不学,但也该受到熏陶,不懂深刻,也该懂表面。就如陆巧儿,她的母亲是苗疆人,她便会懂一些蛊毒之事。王正德生活在这样的家中,居然连这种简单的符纸都画错。他若要凭此行骗,理该尽可能装得逼真才对,就是我们拿真符纸照着画,也未必每一个都会画错,更何况是他。”
魏征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故意画错符纸,假装自己是个江湖骗子?”
秦远点头,又把认罪书给魏征瞧,告诉魏征王正德完全认得认罪书上的所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