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节

    在四枚界珠之中,其余三枚都显示出日月妖族和人类势均力敌的影像,而现在展示的这一枚,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人类修士以阴半死与游苏为首,青龙书院的弟子们配合得有条不紊,错落有致,对妖族的场面竟然是近乎压制性的。
    当然,在这四个特殊的小世界中,除了谢春残之外,每个小世界中必然有一个守界人身怀道源。
    但封雪实战经验不强,分得的道源也不过普通九族的十分之一;沉渊所持有的道源倒是够了,可他带来的下属不多,更多的心腹还是留在水晶宫里维持椒图界的秩序。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同样擅长群体作战的阴半死和游苏配合起来,简直无往不利。
    没等玄武主动问询,董双玉就提前回答道:“这是峡关小世界。”
    玄武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地从小巧的界珠上划过,无声地掠过阴半死和游苏的头顶,动作里居然还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青龙书院,囚牛……”
    董双玉的眼神突然一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的声音就缓缓地在他耳畔响起:“如此负隅顽抗,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没等身后的椒图反应过来,玄武已经下了定论:“人类中需要一个榜样。”
    他话语里“榜样”的意思,当然不会是身上系红花,白马游长街的那种榜样。
    玄武是想让所有人类都看看反抗的下场。
    他的手掌无声地悬浮在四颗小小的界珠上。手心里的些微热气把冰冷的界珠呵上了一层薄薄白雾。
    然而如此平静温馨的场景,发生在决定一界兴亡生死的紧要关头时,只让人觉得一阵胃都拧紧的作呕。
    玄武第一个放过了封雪所在的那个小世界,大概是看饕餮的面子。
    这和封雪有没有吞吃花宴望的魂魄无关,按照玄武的性格,董双玉第一面捅了倪魁他都非常欣赏,倘若让他知道饕餮死时的细节,可能直接就会招揽封雪了。
    接下来被玄武放过的人,是谢春残。
    玄武只是朝下瞥了一眼,喃喃道了一声“残废”,就把自己的目标从那颗界珠上移开。
    要知道,玄武虽然对蝼蚁的残疾与否漠不关心,灭族时也不会讲究什么“老弱病残孕可以享有特殊待遇”,但凭借他的骄傲,还不至于单独去击杀一个人类中的残废。
    当然,他这个结论倘若给谢春残听到了,想必立刻就给他“看看”那只骨头磨成的长箭,到底是残还是不残。
    最后一个名额决定生死,这个重要的选择权握在玄武的手上,悬而未决,直到身后椒图连脸色都整个变了,玄武才低笑一声,把手伸向一颗界珠,将那颗小巧玲珑的剔透珠子整个地从沙盘上拔了出来。
    “囚牛看中的人类,以及人类中的叛徒……游家的孩子。”玄武微微叹息道,“比洛九江差上太多了。”
    他手心一合,那颗珠子登时被搓成一把细碎的粉末,在他扬手之时尽数簌簌落在地上,小小一摊,几乎和白玉地砖同色。
    玄武回身,对着椒图报以最后一笑,墨绿色的身影顿时就消失在了宫殿之中。
    椒图显然关心则乱,在玄武从宫殿里消失的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董双玉,甚至不加任何掩饰。
    董双玉冲他摇了摇头,安抚道:“大人已经放过令徒了,不会有您担心的那种事的。”
    见椒图依旧是一副郁结未解的模样,他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捏碎了峡关小世界的界珠,意思就是以后这颗界珠也没什么用了。”
    “……我想,大人是想直接抹去一整个世界吧。”
    在玄武稍稍表露出那个杀鸡儆猴的意向之时,董双玉就猜到了玄武最终动手的对象为何。
    其一在于阴半死是一个持有道源的人类,其二在于峡关小世界有游苏。
    尽管玄武可能并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但是一个已经投诚的人类家族又突然反水?这绝不在玄武的容忍范围之内。
    经此一行,那两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吧。
    ————————
    阴半死突然发现,峡关小世界的妖族正如潮水般后退。
    要知道,峡关小世界就算地形再好,地利再易守难攻,如今入口处也已经被尸体填平。
    其中哪些铺平坎坷窄峡的尸体,有人类的,也有妖族的。
    但双方的战意还正饱满,妖族几次有妖修冲入人类阵中自爆,每一次对方炸开一团血雾,哪些日月妖族就嗷嗷地大叫起来,嗜血之意显得更加浓厚。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突然撤离的情况就显得非常诡异和不自然。
    阴半死当机立断,不假思索,他回首对身后的书院诸学子比了个动作,厉声下令道:“撤!”
    书院学子算上后勤一共来了七百,留在这里守界的四百,之前大概死了六七十人,条条人命重若千钧,都记在阴半死的心上。
    他性格古怪,脾气不好,但手里诊治过的每一个患者都记得,药峰上下无论药童杂役,更是能挨个叫出名字。派来前线的都是书院悬珠听竹这两个等级的弟子,阴半死至少能认全他们的脸。
    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无情。
    云深峰主无论架子还是资格都是青龙书院里一等一的大,所以也算得上令行禁止。听了他的话之后,书院弟子犹豫都没有,就匆匆后撤。
    尽管他们撤退比妖族要晚上一步,但书院派来的人数也没有妖族那么多。
    阴半死只遭遇了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游苏。
    游苏坚持道:“我和阴师兄一起断后。”
    阴半死瞪他一眼,不好使。又撩起半面刘海再瞪一眼,还是不好使。
    游小公子要真是贪生怕死的性子,当初怎么会用尽一切手段反抗护卫乌先生?
    阴半死被这死猪不怕开水烫,危险面前我敢浪的小公子气得不行。他又急又气,冷冷训斥道:“命不要了?”
    “我也是峰主!我是筹峰峰主!”游苏坚持道,“弟子们没有离开,我不能先走。”
    ——你是筹峰峰主,是因为你有钱!
    阴半死咬着牙压脾气哄他:“你现在走,能帮忙看着他们……”
    游苏非常机智!
    他说:“那阴师兄你现在走,我断后。”
    ——也只有从小到大被全书院宠大的游小公子能在阴半死可怖的脸色前有这种底气,倘若换了别人,这功夫早就被阴半死一针扎得不能自理。
    阴半死犟不过他,只好一面防备着对面通道的动静,另一手拎着游苏的后领子,亦步亦趋地押在队尾,一步步靠近后撤的跨界通道。
    就在双方人马基本都撤干净的瞬间,异变霎时突生!
    阴半死一直防备着对面的跨界通道里传送过来一个大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突然在它面前现身的绿衫人根本就没有经过跨界通道。
    这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阴半死眼前,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空间都因为他的举动泛起了一阵波纹。而就在上一刻,这一切还没有任何征兆。
    他在笑着,可那笑容似乎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都赶上了,是不是?”
    阴半死脑海中警铃大作。
    下意识地,在那最宝贵的一个瞬间,可以用道源抵抗一弹指,可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撤的一瞬间,阴半死猛然回身,抓着游苏后领的手掌改握为推,背后空门尽数大露,硬生生地把游苏塞进了那条跨界通道。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眨眼里,阴半死的脑海近乎空白,只有公仪先生最后的一句叮嘱仿佛时光倒流般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
    ——照顾好阿苏。
    玄武显然对此有点意外,他没有阻拦阴半死的动作,只是轻声道:“新的道源之主……你还真有两三分囚牛的品格。”
    阴半死扯了扯嘴角,在他扭曲可怖的面庞上,没人能准确断定那究竟是一个苦笑,亦或是一声嘲讽。
    他只是心里莫名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原来如今,他也真当了一回“别人的公仪先生”。
    这就够了。
    玄武那一句话几乎是阴半死意识里的最后一道声音,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这身着墨绿衫子的男人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阴半死脚下猛然失重,天塌了。
    不,不是天塌,是——
    整个峡关小世界都湮灭粉碎了。
    那一瞬间,阴半死眼前漂浮粉碎着的不止有山石和草木,还有一条薄薄的黑纱残片,仿佛还带着几分阴半死手臂上的温度。
    第301章 放走
    阴半死觉得自己在某种玄妙的状态下来回地沉浮着。他没有翅膀,不生尾鳍, 但他在空中飞翔, 在深海里随浪的波动起伏, 灵魂也轻飘飘地,彷徨于远方那阵仙乐清音的顿挫之间。
    等等, 哪里来的音乐?
    那细微的乐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清灵的音符在谁的指下滴溜溜地转了个弯, 缓缓缠上了阴半死的手腕。
    那声音好熟悉, 像是叮咚叮咚的山泉水, 也如写实一般,勾勒出一道穿过竹林的清溪。
    成为药峰峰主之后, 阴半死肉眼可见地比从前忙了数倍。就连药峰弟子忙起来时都不分昼夜, 阴半死就更是难有余暇。
    正因为如此,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乐峰背后的那座竹林里听过琴了。
    可他竟然还记得。
    他记得那座藏在竹林深处的竹庐, 阴半死刚被公仪先生带回来时,曾经躲在那里不敢出门半步。
    身处那个麻衣邪教中时, 阴半死生死由人, 容不下除了死活之外的第二个念头。可他既然已经脱身出来……他明白了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样的相貌, 也并不是不知道美丑。
    公仪先生不劝解他, 也不强迫他, 他只是每天轻轻松松地和阴半死说上几句日常的闲话。
    剩下的那些时光常常伴着乐声,高山流水的素琴,梁祝化蝶的竹笛, 春江花月的古筝……潺潺地流入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直到某一个夜晚,阴半死裹着一床夏日薄被,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都难以入睡,那熟悉的笛声也没有响起过。
    反而是公仪先生亲自到了他的房间,然后不等阴半死说出什么,公仪竹就猛地一推窗扉。
    红木窗棂的两扇窗户豁然洞开,那一天是满月之夜,皎皎明月正对着阴半死的窗户,在他的那个位置上,能把一轮冰盘看个分明。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
    夏夜的清凉之气从窗户里带着些许微风渡入屋内,阴半死眼前心头一片豁然开朗。
    公仪先生语重心长地和阴半死说:“是时候了。”
    第二天,阴半死自发地从那间竹庐踏出了第一步。
    阴半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乐声,好像那个满月的月夜啊。
    他觉得自己正从浅海往深海里沉没,可死亡原来是这样快活?
    乐符弹跳着从阴半死的耳廓滑过,和当年夏夜里的那些琴曲与笛声一样,不强迫也不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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