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又道:我真撞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小的,甚至称得上瘦弱的孩子,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赤脚站在门口。
很漂亮的孩子,比他见到的所有孩子都要漂亮,包括黛玉,而且越来越漂亮。
大约是因为刚从水里出来,一身肌肤越发显得通透明净,那双向来清澈的眸子里,不知是酝酿了水汽还是怒火,有些雾蒙蒙的,在长睫的掩映下,显出几分神秘的色彩。
男孩仰着头,抿着唇,看着他,神色有些呆滞。
刚刚从水里捞起的长发披在背上,早就将衣服湿透,并在地上浇灌出一个小小的水洼,那双白净的小脚,就那样踩在水洼中。
你
贾玩才说了一个字,整个人就被带着体温的斗篷裹住,被暖暖的檀香味儿笼罩住,然后被抱了起来。
贾玩僵硬了一下,开始挣扎。
别动,林如海道:你知道师傅力气小,你再乱动,咱们爷俩一起摔啊,伤口好像裂开了!
他虽是书生,却半点也不文弱,将人抱的死紧,摆明了就算爷俩一起摔,就算伤口裂开,也绝不放手。
贾玩又气又恼,他从来不知道,他这个谦谦如玉的师傅,竟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
只好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肩膀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上辈子小时候的事,他早就不记得了,这辈子他从生下来就记事,从小到大,这样抱过他的,只有嬷嬷们。
贾府的主子,他的那些亲人、亲戚们,无论谁看到他和惜春,都会说一句可怜见的,捏着帕子抹几滴眼泪,只从来不抱他们。
宝玉十三岁了,都还在贾母、王夫人的怀里撒娇,他站在一旁看了,有时候会偷偷的撇嘴,以示不屑,到身边无人时,却又自嘲:你到底是不屑,还是羡慕?云落啊云落,你是不是忘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丢人不丢人?
末了却又会自我开解:现代医学表明,人的心理和生1理是息息相关的,连爱情这么神秘神圣的东西,都源于多巴胺、肾上腺素这些东东的分泌,他的心理年龄会随着生1理年龄变小,有什么稀奇?
贾玩这会儿脑子懵的很,凌乱的闪过许多念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林如海带到自己的房间,收拾清爽,塞进了被子。
林如海合上布帘,道:好好睡一觉,我在外面坐着看会儿书,不打扰你。
贾玩没有吭气,朝被子里面缩了缩。
驿站的青布帐子,自然不能和家里比,拉上之后,像个盒子似得把人关在里面,光线又暗又气闷,从外向内看不见,从内向外看不清。
贾玩侧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对着他坐着,看书。
林如海坐姿端正优雅,看着赏心悦目,但贾玩怀疑他的书是不是拿倒了,就算没拿倒,他也一定一个字没看进去一页书,就那么百十个字,他坐到现在,一页都没翻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贾玩今天很不合格,脑子里杂念很多,一直在想东想西,乱七八糟,完全停不下来,或者说不想停下来。
你真没出息。
他自我厌弃了一回,躺在床上,将自己关在帐子围起来的盒子里,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他今天杀了人,而且不止杀了一个。
那鲜红的或暗红的,温热粘稠泛着腥味的液体,喷在他的身上脸上,糊住他的口鼻眼睛,让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新鲜温热的血腥味,让他无论看什么,都是一片血光。
他将闪着寒光的枪尖,刺进和自己结构完全相同的躯体中,刺破他的皮肤,割断他的血管,切开他的咽喉当对方捂着脖子倒下时,他仿佛也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他见过杀人,甚至协助过别人杀人,但亲手杀人,却不一样的。
他会脸色发白,他会心跳加速,他会手脚发软,他会将自己泡在水里搓下来一层皮,他会一遍遍回想对方临死前的表情这和他有没有习过武无关,和他杀的人该不该死也无关。
没出息,你以为你真是个九岁的孩子?
他又骂了一句,然后道:师傅。
在呢,林如海回头,就看见帐子被掀开一条缝,贾玩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虽然脸色依然苍白,神色却比先前清明许多,于是微微一笑,道:怎么?
我口渴。而且没有鞋。
林如海起身倒了一盏热茶,递给贾玩,又随手挑起帐子,见贾玩脸上没有抗拒之意,才将帐子重新挂了起来。
师傅您别担心,贾玩嚷着口渴,却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边,看着林如海,认真道:我只是有点不适应,很快就会好的,很快。
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后悔杀人,只恨自己临阵软弱。
如果他出手再果决一些,也许能少死几个人,如果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之后,脑子一片空白,也不至于让林如海为了保护他而受伤。
林如海坐在床沿,没有说话。
贾玩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太平盛世,我既然学了武艺,总不能一辈子只在自己院子里耍耍,博丫头们一笑所以这一天,迟早要经历的。
就好像书生上考场,女人生孩子一样,该来的总会来,迈过去,就没什么了。
然后总有一天,便是站在尸山血海中,也能面不改色。
玩儿,林如海听着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还记得自己几岁吗?
嗯?贾玩想了想:九岁?十岁?
我九岁的时候,还因为逃学去小溪里摸田螺,被父亲拿了板子打屁1股呢!林如海低声道:早知你武艺这么好,我不该带你出来的。
他宁愿遇到强人时,他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也不愿这样一个孩子,拿着武器挡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杀人,杀的血流成河。
玩儿,若有下次,你就待在车上,别出去了。师傅带的人多,对那些人也早有防备,不会有事的你还小,杀敌不是你该做的事。
贾玩摇头,道:师傅,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又不是电视剧里的男主女主,总要等对方将小怪们清空了,才出来大杀四方,力挽狂澜。
那些是人,不是道具,是替他牵过马,帮他套过车,给他盛过饭,和他说过话的,活生生的人呢。
第16章
当贾玩在离家千里之地初次见血之时,京城贾家上下,正兴奋莫名。
原来林如海携贾玩出京不久,当今天子竟忽然下诏,在京城范围内,甄选天资聪颖、才貌出众的少年英才,入上书房与众皇子同窗共读,以为互勉。凡年九至十六岁、家世清白、识文断字的少年,皆可应选。
皇上既用了同窗共读四个字,可见并不是和书童小厮一般的伴读,不必卑躬屈膝侍候他人,有大儒教导、名师指点,又能结交同济、攀附皇室,甚至有机会获得皇上青睐,从此青云直上,实在是再美不过的事。
圣旨一下,京城上下无不哗然,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断无肯轻易放过的,是以但凡家中有年纪合适,又识得几个字的子弟的,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也纷纷去官府报备候选。
只荣宁二府中,合乎条件的便有宝玉、贾环、贾玩、贾琮、贾兰五人,本贾政贾赦二人,觉得贾环、贾琮是庶出,且在读书上并无出众,言语规矩也有所欠缺,不欲替他们报名,不想赵姨娘得知,抱着贾环好一阵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贾政无奈,便将两人的名字也一并添了进去。
唯有贾玩因不在京中,竟错过了这次大好时机。
过了数日,宫里却又有旨意传来,这次却是太上皇的意思,说不可厚此薄彼,令从三品及以上官员或世家嫡女中,挑选才德出众的女孩,入宫陪伴公主。
荣宁二府中,唯有惜春一人是嫡女,便只报了她一人上去。
宝玉等人的画像、履历、文章等交上去半个月后,初选结果出来,贾府的诸多男丁,竟无一人选中,其他人也就罢了,唯李纨因贾兰落选,暗自神伤了许久。
然一个月后,却又有喜讯传来,惜春竟被贵人看中,令其择日入宫陪伴当今陛下的三公主。
消息传来,荣宁二府着实庆贺了几日,贾珍更令尤氏务必约束下人,勿要生事,自己行事也多有收敛,唯恐传出什么流言,失了这次的大好机会。
时贾蓉之妻秦可卿原在病中,贾珍寻了多位太医,每日五六趟的轮番诊治也不见好转,谁想这喜讯一出,竟渐渐好了,不过半月,便又能起身理事了。
自贾母以下,无不欢喜。
因惜春进宫,贾母恐黛玉一人孤寂,又将她接去了荣国府,与迎春、探春等人为伴。
又过了足足□□个月,林如海才将差事料理清楚,带着贾玩返回京城。
次年,盐税缴纳入库,比往年足足多了四成不止,且民间盐价丝毫未受影响,皇上大喜,不顾众臣反对,升林如海为江南道按察使,兼领盐务。
林如海遂携黛玉、贾玩下江南赴任,一任期满,政绩卓著,又升浙江巡抚。其升迁之速,当朝少有,只因他乃是探花出身,且有政绩在身,是以升迁虽速,却无人以幸臣视之。
这数年来,贾玩或陪伴林如海身侧,或外出游历,年节时才偶尔回京,探望惜春等人,却并不多留,数日即返。
又一年八月,京城荣国府怡红院中,宝玉歇了午觉刚醒,忽听有人报说,柳湘莲柳二爷来访,顿时大喜,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声叫请。
这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长相俊美,性情豪爽,酷好耍枪弄剑,赌博吃酒,又颇具才气,吹笛弹筝,写词作曲,皆是不凡,且最喜串戏,擅演生旦风月戏文,和宝玉最是相得。
后薛蟠见他生的好,动了不堪的念头,柳湘莲一怒之下,将他骗去城外暴打了一顿,随后远走他乡。
这一走,便是五六年未见。如今终于回来,宝玉如何不喜?
两人一处叙谈了许久,柳湘莲便向宝玉打听他新定的亲事,尤三姐的根底,待宝玉说了,不由大为懊恼,跌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怕是小猫小狗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宝玉听说,红了脸,柳湘莲也自惭失言,正要告罪,便听门口有丫头招呼道:玩二爷来了!
却见门帘一挑,一个少年施施然进门,挑眉道:哪里来的王八在这里胡说八道?
两人抬眼望去,呼吸顿时一滞。
只见进门的少年长身玉立,风华无限,容貌之佳,更是难描难画,需知宝玉、柳湘莲二人,本已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在他面前,竟都成了粗蠢浊物一般。
只是他虽容貌极美,却丝毫不见女儿姿态,举手投足,悠然洒脱,自具风流。
宝玉先反应过来,喜道:玩儿你总算来了,我去找过你几次,丫头都说你还在休息,如今可算是醒了。
贾玩道:知道呢,所以这不一睡醒就自己来了?
宝玉又道:这是我昔日好友,柳湘莲柳二哥,前儿才到京城,性情最是豪爽不过,柳二哥,这是玩兄弟,是东府珍大哥哥的亲弟,常年在外,也是近日才回府。
见两人俱不说话,宝玉正要再度开口,却听贾玩轻笑一声,道:原来是湘莲公子啊
念到湘莲二字时,语气甚是轻佻,让宝玉不由想起昔日学堂中,同他和薛蟠相好过的香怜、玉爱二人,正脸色微红,却又见贾玩竟作势向柳湘莲脸上摸去,忙道:玩儿不可胡闹!
当初柳湘莲之所以暴打薛蟠,便是因为被他调笑,可见柳二最忌讳的便是这个,正跌足呢,却见柳湘莲退后一步,苦笑道:我的祖宗爷,算我怕了你了,咱不闹了行不?
贾玩收了手,支着腿,随意坐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侧头看向柳湘莲,道:怎么,柳公子终于认得我了?
柳二公子数年才回一次京,昨儿去见了薛姨妈,探了薛大公子,今儿又来见宝二哥,倒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可巧我自己撞上门来,却还没进门便听到你骂人柳二公子,我怎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柳湘莲连声喊冤道:你一年才在京城待几日?我若知道你在京城,我怎会不去寻你?方才那话,确实是我情急失言,我请你吃酒赔罪,这可行了吧?
贾玩挥手道:罢了,你兜里能有几两银子,留着自己花吧,我如今有孝在身,不便饮宴。
柳湘莲这才知道,原来贾玩的父亲贾敬数月前去了。
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贾敬四月去世,贾玩得到消息赶回,就已经到了八月,如今也才到京几日。
柳湘莲忙道了恼,宝玉这才知道,两人原是熟识的,大呼有缘,又闲话了一阵,贾玩和柳湘莲便一起告辞出来,宝玉还有许多话要问贾玩,也只好留到改日再说。
出了怡红院,贾玩道:刚和宝二哥聊什么呢,怎么好端端的骂起宁国府来了?他对宁国府没什么归宿感,便被骂了,也懒得生气。
柳湘莲道:正要求你帮忙。
又道:先前我不是同你赌咒发誓,一定要娶一个人间绝色吗?可巧
刚说了这一句,就听贾玩噗嗤闷笑起来,柳湘莲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又继续道:可巧遇到琏二哥,说他新娶的二房有个妹子,乃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贾玩知道他说的,乃是他大嫂尤氏的两个继妹,尤二姐和尤三姐。
这些年,他在宁国府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个月,这两姐妹,他虽没见过,却久闻大名。
需知贾珍、贾蓉两父子,在男女之事上极不捡点,有父子聚麀之诮,与这尤家姐妹之事,阖府无人不知。
两个月前,也不知因了什么缘故,这两父子连孝期也不顾了,将尤二姐聘给了贾琏做二房。
贾琏怕王熙凤知道了不肯干休,便偷偷在外面买了房,雇了下人,将尤氏姐妹和尤老娘接了一起,关起门来过起了小日子。
偏他管着荣国府的俗务,时常外出,并不能常来,每每他一走,贾珍、贾蓉便过来玩耍,偶尔不小心撞在一起,也无甚忌讳,父子兄弟姐妹五个,在一个屋里调笑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