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灯光又亮。
声音又立刻戛然而止。
原本喧闹的世界瞬间变得安静的可怕,布帘后透出的光影,一片慌乱。
片刻后,一道人影率先冲了出来,灯笼也没打,散着头发,衣冠不整,一手拎着鞋子,一手系着腰带,慌乱中还摔了好几个狗啃屎。
亏他在这种情形下,竟也能认得路。
贾玩远远跟着,眼看着贾珍越过小桥就要出了园子,冷哼一声,赏了他膝弯一颗弹丸,就听贾珍啊哟一声,滚进了荷花池。
幸好荷花池边上水不深,贾珍在里面扑腾了一阵,又哆哆嗦嗦的爬了上来,高一脚低一脚的爬进了二门。
贾玩不再理他,就坐在路边的假山上等着,过了好一阵,方看见秦可卿和那个叫瑞珠的丫头,提着琉璃灯,相互搀扶着,抖抖索索,一步一挨的过来。
看她们吓得这副样儿,贾玩也不忍再戏弄她们,安静坐着等她们过去。
对于秦可卿,他其实并不反感,相反,他对她的印象不坏,是宁国府中一个难得的好人。
她和贾珍的事,虽然放在哪个时代都说不过去,但到底只是私德有亏,并未伤天害理。
贾玩并不是什么卫道士,相反,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不失底线的小人物罢了,若不是秦可卿的事影响到惜春婚嫁,他根本懒得管这出闲事。
他有心放秦可卿两人过去,却偏偏事与愿违,他分明一动不动,却有一颗石子儿从他身边不远,叮叮咚咚的滚了下去。
贾玩一回头,就和一双碧油油的大眼对了个正着,顿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野猫,竟这会子跑来凑热闹。
小猫无辜的看着他,底下却已经乱成一团。
瑞珠哇的一声哭出声:老爷,老爷,求求你,别跟着我们,别跟着我们了,我们错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秦可卿一声未出,却早已软倒在地上。
瑞珠一面哭着,一面举着灯四下照看。
却听嗤的一声,灯光灭了。
专在风雨天点的琉璃灯盏,竟在无风无雨的情形下,自己灭了。
瑞珠吓得魂不附体,像被烫到似得一把扔开琉璃灯。
却不知头顶上,贾玩也正手忙脚乱,他因怕被灯光照到,刚用石子儿打灭了琉璃灯盏,就看见那只丢人现眼的小野猫,竟被瑞珠一声惊呼吓得失了脚,贾玩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小家伙一路倒滑下去,又在半中央奋力一蹬,不偏不倚的落在了瑞珠的脖子上。
啊!
一声尖叫冲天而起,差点刺破贾玩的耳膜。
贾玩连忙跳下假山,千钧一发的接住瑞珠惊慌失措中丢出来的小野猫。
喵
娇软的叫声,让瑞珠略略回神,下意识看了过来,顿时又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是猫,那昏暗的月光下,站的分明就是个人!
啊啊啊
恐惧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激发人的潜力的,贾玩抱着猫儿,目瞪口呆的看着瑞珠小宇宙爆发,拖着软成一团的秦可卿,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贾玩弯腰从地上,捡起琉璃灯,转身离开。
各处院子开始陆陆续续亮起灯光,显然很多人被这一声尖叫惊醒。
爷,玉盏端了洗脸盆进门,道:小蓉大爷在院里等你好一阵了。
贾玩掀了被子起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都快过午了,玉盏道:爷今儿起得格外晚。
贾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在茶炉子旁边趴着的小家伙身上。
玉盏放下脸盆,过来帮贾玩拾掇,注意到他的目光后,不由笑道:昨儿晚上,也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一只小野猫,浑身脏兮兮的,赶也赶不走,我们只好把它洗干净了,放在那儿烤着,省的它着凉
贾玩嫌弃道:好丑个小东西。
小小的一团,瘦骨嶙峋的,光秃秃的大耳朵,粉色的鼻子,一张小脸上就剩一双大眼睛,骷颅头似得。
玉盏噗嗤一声失笑道:那猫猫狗狗的,毛打湿了都这样,等干了就漂亮了爷,咱们养它吧!不然这么小的一只,一出去说不定就被大耗子给叼走了。
贾玩蹲下来在小家伙脸上戳了两下,小家伙也不恼,用小爪子捧着他的手指头就舔,粗糙粉嫩的小舌头跟小刷子似得刷着,倒蛮舒服。
想到它昨天晚上的壮举,贾玩拿手指头在它额头上轻戳了两下,道:那就养吧!
都是一起装鬼吓人的战友,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
等收拾停当出来见贾蓉,发现那小子表情奇怪的很,一副又兴奋又害怕又痛快的模样儿,见贾玩出来,笑道:二叔,父亲说先前老太爷的事操办的太草率,心里有些不安,想在天香楼上设坛,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八十一日解冤洗业醮。
贾玩点头,道:这是好事,请就是了。
贾蓉尴尬一笑,道:只是最近因给老太爷办丧事,花销不断,又划了一万五千两给蔷兄弟去置办东西,如今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父亲说,让侄儿过来求求二叔,看能不能先借五百两银子支应几日,等账上一有了闲钱就还。
这话说的可奇了,玉盏进来上茶,道:宝玉、环三爷,哪个不比我们爷年纪大,现如今在学里念书,每个月除了月例银子,还有八两的点心茶水钱我们爷长到十五岁,月例银子一分未见,更不曾分过半点家产,如今公中的事,倒问我们爷来要银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玉盏虽是下人,却是长辈的丫头,贾蓉不好仗着主子身份呵斥她,只能陪笑道:姐姐说的很是,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也不来求二叔
贾玩道:我倒不知道,府里竟艰难成这样玉盏,去开了箱子,取八百两给蓉哥儿。
又道:也不必还了,父亲去世,我未能及时赶回,此刻尽一份心也是应该的。
贾蓉千恩万谢的走了,玉盏道:爷您就是太实心,府里哪里就到了这个田地了?不过是大爷变着法子从您手里诓钱罢了。
贾玩摇头笑笑:不妨事。
玉盏叹了口气,道:爷您还不知道呢,昨儿晚上出事了。
贾玩怎么会不知道,随口笑道:怎么?
玉盏忧心忡忡道:说是昨儿三更天,二门外的园子里,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大家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点了灯笼去看,结果人没找到,但看痕迹,竟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荷花池里爬了出来后来又在通往二门的路上,找到一块女人的帕子。
最后找到天香楼,所有人都吓坏了,天香楼的楼底下,竟然到处都散着金丹。
谁不知道咱们家老太爷,就是吃了金丹暴毙的?
大家伙儿都说,是老太爷显灵了。
又说老太爷去了没几日,大爷就找了一大波人,日日在天香楼里吃酒赌博,睡女人嫖男人,就这样老太爷都没显灵,这会儿忽然显灵,怕是有人做了更伤风败俗的事儿
不然大爷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请道士来打蘸呢?
倒没人议论是什么更伤风败俗的事这个没什么讨论的价值,阖府里谁不知道?
晚间,一个白色窈窕的人影,悄无声息的进了天香楼。
雪白的丝绢扔上房梁,那人影站上凳子,将丝绢慢慢打成结,闭上眼睛,头缓缓伸了进去,两行清泪无声淌落。
正要踢开脚下的凳子,忽然一个轻缓的声音传来:秦氏,何以轻生?
睁开眼睛,看见有翩翩少年站在月光下,含笑看着她。
第23章
秦可卿死了。
小蓉奶奶夜里犯了急症去了。
消息传出去,荣宁二府都乱了套。
这急症来得太突然, 加上前一天的老太爷显灵事件, 府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她是被老太爷勾了魂的, 有说她是上了吊的,有说她是跳了水的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死了。
贾敬去的时候, 贾玩不在, 没能见识到世家大族红白喜事的热闹,如今算是涨了见识了。
宁国府府门洞开, 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乱烘烘人来人往, 哭声摇山振岳。
贾代儒,代修, 贾敕, 贾效, 贾敦,贾赦,贾政, 贾琮等等他认识不认识的贾氏子弟都来了, 贾珍哭的死去活来,又杵着拐棍, 强撑着安排各项事宜:陪客的, 买棺材的, 请钦天监择日的,送讣闻的,最麻烦的是和尚道士那一块儿:府里足足设了三处法1坛,需请几百个和尚道士,日夜不停的念经做法,念足七七四十九日。
这会子,他倒不提缺银子的话了,大把大把的银钱撒出去,也没人来问贾玩要一文。
贾玩虽是宁国府的正经主子,但因年纪还小,没派给他什么重要差事,只让他帮着陪陪客,同些个同龄人坐着说说话,或逛逛园子。
贾玩正听人说着陕西那边的风物人情,忽然看见门口挤进来一个脑袋,正是得他吩咐悄悄盯着贾珍的四月,四月拼命打着手势,抹脖子上吊的,好不着急的模样。
贾玩告了罪出来,四月不等他开口,伸手一指停灵的登仙阁:爷!了不得了,要出大事!
贾玩见他急的不行,也顾不得细问,快步向登仙阁奔去。
登仙阁的大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没有半点动静,守在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贾玩刚上台阶,就听见里面哐当一声响,像是水盆之类的东西被人奋力打翻的声音,贾玩顾不得多想,一脚踹了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响,大门敞开,光线一下子照进幽暗的灵堂,让里面两个纠缠不休的身影瞬间僵硬下来。
两人都是一身素衣,小丫头瑞珠正用手拼命撑住眼前的柱子,她被贾珍一手捂住嘴,一手抓住后脑的头发,额头红了一大块,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眼睛里满是恐惧。
地上的火盆被人踢翻,里面的草纸、烟灰散了一地,还在零零星星的烧着。
大哥这是做什么呢?
贾珍脸色铁青,松开手,干咳一声,负手道:这小丫头烈性的很,见主子去了,竟要触柱殉葬,幸好我拦的快,不然已然跟着去了。
瑞珠的眼泪扑簌簌直下,几欲摊倒。
能将杀人灭口,用这般正义凌然的口气说出来,贾玩对贾珍的认识,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事到如今也懒得同他多说,哦了一声,道:这样忠心的丫头,的确是难得,正好我那里侍候的人都快跑光了这丫头,我要了。
并不等贾珍说话,便吩咐道:四月,还不扶瑞珠姑娘去我们院里,让玉盏好生照看。
四月应了一声,进来半扶半抱的将瑞珠拖了出来,瑞珠泪眼朦胧的看着逆光站在门口的贾玩,哇的一声大哭出声。
贾玩看了眼贾珍,似笑非笑道:大哥,节哀。
转身要走,却被瑞珠一把抓住衣袖:爷,我们奶奶还有个叫宝珠的小丫头,求爷也一起收了吧!不然,不然
贾玩院里,已经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头的瑞珠、宝珠两眼通红,重新对贾玩见了礼,瑞珠将宝珠支开,对贾玩道:爷有所不知,我们奶奶原不是病死的。
这个贾玩知道,不光贾玩知道,阖府都知道,却依旧问道:怎么说?
瑞珠抹泪道:因前天晚上闹了一整夜,昨儿白天也闹哄哄的,所以晚上不到初更主子就睡下了,我也比往日睡得沉些。
后来快二更天的时候,我忽然惊醒,才发现主子不见了。
我忙叫了宝珠一起来找,谁知屋内屋外找遍了也没见人,只好叫醒了小蓉大爷,小蓉大爷又去找了珍大爷,带了人到处找,二门的人说奶奶进了会芳园,没出来
我们去了会芳园,也都没有,园子门夜里上着锁,根本不可能出去,我们又继续找,最后在荷花池边上,就是前儿晚上有东西出来的地方,看见了一双绣花鞋,那是我亲手给奶奶做的还有我们奶奶的
她哭的泣不成声,道:我们奶奶的大衣裳,就在荷花池里漂着大爷派了人下水去捞人,捞到快天亮也没捞到大爷就赏了银子,让我们说,奶奶是得了急病去的
见她哭的伤心,贾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让玉盏好生照看,然而瑞珠坚持要去给秦可卿守灵,贾玩想着贾珍应该不会再对她做什么,便由着她和宝珠两个去了。
这一场丧事的风光,让贾玩一个现代人大开眼界,足足四十九日,和尚道士诵经做法,日夜不停,几乎每日都有人前来吊唁,遇到正日子更是宾客盈门甚至贾珍为了好看,还花了银子想给贾蓉捐个官,可惜因贾蓉不久前才被圣上杖责过,未能办成。
会芳园停灵四十九日满,而后出殡,入葬后尚要在铁槛寺做三日的安灵道场。
铁槛寺中条件简陋,王熙凤便带着宝玉、秦钟和贾玩三个一起,去不远的馒头庵暂住。不想秦钟和馒头庵的智能小尼姑看对了眼,整日腻在一起胡天胡地,让贾玩为秦可卿好生不值,也不耐烦在这里多呆,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城。
三日后,做完安灵道场的贾珍、贾蓉、尤氏等,才回了宁国府。
贾玩早已等候多时,那三个刚坐下喝了杯茶,贾玩便进了门:大哥,我有话要和你说。
贾珍一脸疲色,道:今儿晚了,有话明儿再说吧!
贾玩道:很重要的事。
贾珍想起他要运来的那批东西,神色稍霁,道:那就长话短说!
贾玩道:不相干的人都下去吧,若大嫂和蓉哥儿有兴趣,可以留下听听。
几个丫头看向贾珍,贾珍挥手,令她们出去,有些不耐烦道:现在可以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