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初涨红了脸:“老、老板,您这里要招人吗?”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瘦高白皙,看起来像是没干过活的,不过模样精致,当个跑堂的比较讨客人喜欢,便爽快地列出了自己条件:“我们这现在正缺人,不过呢,有两个条件得看你满不满足。第一,我们不要来历不清楚的人,你有身份证吧?第二,我们这地段好,生意忙,店里的服务员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你能受得了吗?如果没干到两个星期就要走人,那可是不给工资的。”
李逸初连忙保证:“我能坚持,而且我有身份证,我、我不是坏人。”
老板娘噗嗤笑道:“我没说你是坏人,你看着像个学生,我怕你是跟家里闹脾气跑出来,干不了两天就撂挑子,那我不是白费力气。”
李逸初就差举手发誓了:“我家里出了变故,我……我没有亲人了,所以才出来打工的。”
老板娘点点头:“那行,等会你跟我去登记,我给你安排宿舍。我这里包一日三餐和住宿,每个月一千。饭店生意忙,所以我工资开的比别处高,你看怎么样?”
李逸初知道这个工资对县城里的服务行业来说算高的了,特别是吃住这一块能省去一大笔开支。他高兴道:“行。”
这家饭馆开在靠近商场的三岔路口,人来人往客流量非常大,老板包下了两层楼,一楼做生意,二楼是员工宿舍。宿舍陈设很简单,八个人一间房,上下铺,靠近门边有一排保险柜和衣柜,供他们放东西。
老板娘办完登记就让一个叫马小天的男孩带李逸初去宿舍,马小天长的虎头虎脑,浑身黝黑像个非洲少年。李逸初进房间打量了一下四周,虽然一个屋子睡八个人很拥挤,但还算干净明亮。
马小天带他走到最里面,指着上铺:“就剩这一个空床位了。你就住这儿。保险柜密码老板娘跟你说过吧?有贵重物品可以放进去。厕所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洗澡就在阳台水池子里接水,平时洗衣服也在那里。”
李逸初看看阳台,半空中有两三根晾衣绳,挂满了各种毛巾和衣服,下面的角落有水龙头和水泥砌的方形池子,地上摞着许多塑胶脸盆和水桶。虽然他只打算干到开学就不干了,但仍然好奇道:“那冬天你们在哪洗澡?”
马小天:“有澡堂啊,你没去过?”
李逸初摇摇头。
马小天见他白白净净的,笑道:“你是不是还在上学?”
李逸初点头:“我刚考完高考。”
马小天一听高兴道:“那你能看懂很多书咯?我有个东西一直搞不懂,你能不能教我?”
李逸初:“什么东西?”
马小天从自己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翻开后指着一道数学题问他:“这个我看答案了,可是还是理解不了。”
李逸初将书的封面翻过来一看,原来是成人高考的辅导书,他看着马小天:“你要参加成人高考?”
马小天:“对,我刚过完十七岁,今年下半年就可以考试了。”
李逸初走到桌子边,在那道题的旁边写了几条步骤,详细地给他讲解,直到马小天彻底听懂了,才把书还给他。马小天佩服地看着他:“你学习一定很好,是不是会考上很好的大学?”
李逸初本来想说这题太简单,即便不问他,随便去高中校园里找一个学生都可以讲解清楚,但他看着马小天笑盈盈的脸,微笑道:“我发挥失常,考的很低,所以过几个月要复读了。”
李逸初将档案和银行卡放进保险柜,换上工作服跟着马小天下楼去餐馆后面的院子。初来乍到,老板让他先在后厨打下手熟悉熟悉。李逸初蹲在院子角落择菜,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饭点,餐馆的服务员现在都聚在一块处理蔬菜。
员工大多是年轻人,对李逸初这个新来的还算热情,见他动手慢,就教他技巧。李逸初要将一筐的小青菜掐去根和烂叶,这些青菜都很新鲜,几乎没有烂叶,水分饱满的根部掐起来也不费力,李逸初择完一整筐才坐直身体,马上发出一声痛呼。他弯着腰快一个小时,现在一坐直,腰部就像被人斩断了似的。
厨师在里面冲他们这群洗菜工喊:“来客人了,洗好的菜快送进来。”
李逸初来不及活动腰部,连忙扯水管往大塑胶盆里放水,将青菜放进去搓洗。在厨师催第二次的时候把一篮子洗好的青菜摆到煤气灶旁的架子里。
饭点一到,本来聚在后面洗菜的服务员都赶去前面给客人点菜上菜。后厨洗菜的人就剩下李逸初和另一个女孩。李逸初和她分工,一个蹲在地上不断洗,另一个装篮送进后厨。
等到菜全部送进后厨,李逸初连坐都不想坐了,腰部又酸又胀,站着反而舒服点。
他们俩只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有服务员用餐车推着刚撤下来的脏兮兮的餐具送到他们面前。女孩叹口气,看着李逸初道:“洗吧。”
于是他们又开始蹲在地上对着大塑料盆刷碗。
正值夏季,餐馆一般要到夜晚十二点以后才会关门,李逸初在后厨洗完所有的碗已是凌晨一点。他和几个员工向老板打声招呼就上楼了。
宿舍里有人在洗澡,有人拿着手机打电话,还有人用收音机听歌。李逸初走到衣柜边翻找自己的睡衣,准备洗完澡再上床。可惜他跟这群人都不熟,就不好意思去坐他们的床,于是靠着衣柜休息。宿舍里长的最魁梧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怎么站在这儿?”
这人叫杨军,说话嗓门很大,李逸初记得他是后厨的厨师,礼貌地笑笑:“站一会儿,等会儿去洗澡。”
杨军大咧咧道:“就老六在那洗呢,地宽敞的很,你直接进去呗。”
李逸初推辞道:“我再等会儿。”
杨军啧道:“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洗澡上厕所都得一块儿,你要是想等没人了再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李逸初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陌生人赤身裸体的站一块洗澡,可是现在这条件,容不得他矫情,这才是可怕之处。李逸初拿着睡衣往阳台走,心理不断自我建设,可在经过自己的床铺时还是转身爬了上去,他宁愿等,等到所有人都洗完了再洗。可是洗完澡的要洗衣服,另外七个人都爬上床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李逸初身上的汗都干了,他闻闻衣服上的汗味,从床边爬了下去。
阳台只有一个水龙头放凉水,其他人洗澡要么直接用凉水冲冲,要么兑了大半瓶热水,可他今天第一天过来,没有买热水瓶,只能用凉水往身上泼。没有香皂,李逸初用凉水把全身淋湿后就迅速地擦干跑进屋里,哆嗦着爬上床。
他今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干活,按道理应该很累,可当他躺下,突然之间没有一点困意。手指尖隐隐约约的疼,他在黑暗中摸了摸疼痛的地方,估计是掐菜根掐多了,磨肿了皮。李逸初头偏向里面,手指不自觉抚向墙面,如同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摸着墙面睡觉。
可是现在,墙壁那边的人已经不是梁煊了。
餐馆不做早饭生意,所以店里的员工上午都是十点多才会下楼干活。八点多的时候就有人起床,李逸初被那动静吵醒,睁开眼后准备坐起来,可在起身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倒了回去。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李逸初咬着牙用手臂揉捏腰部,想缓解疼痛。
马小天在床铺边露出半个头,敲着他的床边问:“逸初哥,你醒了吗?我有几道题想问你。”
李逸初吸着气坐起来,马小天见他痛苦的样子,跑去自己衣柜翻出一片膏药递给他:“你是不是腰疼?贴上这个会好很多。”
李逸初下意识地要拒绝,可马小天已经顺着栏杆往上爬了,很快坐到李逸初的床尾:“你背对着我,把衣服掀开。”
李逸初:“……”
杨军靠着对面床杆看马小天帮李逸初贴膏药,李逸初露出来的半截腰白皙清瘦,随着他身体的转动而形成好看的曲线。杨军肆无忌惮地看着,等到李逸初转头时勾唇垂下了眼睛。
人的身体有无尽的潜能,每天夜晚临睡前李逸初都觉得自己这一睡恐怕是醒不过来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会按时醒过来。身体的疲惫感也在一天天的减少,似乎开始习惯每天超负荷的运作。
每天上午十点之前的时间是这帮打工仔的自由时间,大部分人都跑去临街的网吧打游戏,只有马小天和李逸初待在宿舍里。李逸初在上铺看漫画书,马小天在下铺小声地背书,遇到理解不了的知识就站起来问李逸初。两人逐渐熟悉起来,李逸初才知道马小天无父无母,十二岁就开始在餐馆打工,十三岁那年失去第一份工作,现在这个餐馆的老板娘见他可怜,才留他在店里打打杂,他干起活来麻利又积极,很讨老板夫妇喜欢,所以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可马小天不想一辈子待在餐馆里给人打工,不想当个连新闻联播都看不懂的文盲,他想考文凭,想靠着学问找一份工作。
李逸初得知他的身世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对着那一张简单却充满积极希望的脸,李逸初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将他的辅导书内容按照容易掌握的思路重新划出了学习脉络。
这天李逸初照旧吃过早饭后回到宿舍看书,马小天今天很奇怪的不再看书,反倒是一个劲地劝李逸初出门逛逛。
李逸初纳闷:“出去干什么?”
马小天对他使眼色:“你听我的没错。快下来。”
李逸初不懂他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动。杨军在下面高声道:“既然他不愿意出去,小天你一个人出去得了,留他……现场学学。”
下面站着几个准备出门的人闻言立刻爆笑,还有一个冲李逸初吹了个意味不明的口哨。
马小天脸微红,拍拍李逸初的小腿,急道:“下来。”
李逸初觉察出宿舍里不正常的气氛,便下了床,跟在马小天后面出门。没过一会儿,宿舍里另外几个人也都出来了。
两人走到街上,李逸初才问他:“到底怎么了?”
马小天咳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杨军和老六要做那档子事,你留在宿舍干什么?”
李逸初惊愕地半天没说话。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脖子,一时不知道是该鄙视这种公共宿舍里放荡的行为,还是该震惊两个男人这么一点都不避讳的……做那档子事。
马小天:“我提醒你哦,以后你离杨军那人远点,他这人龌龊的要死,见到个长的过得去的就想拉人上床。”
李逸初:“……”
马小天:“老六之前有女朋友,来这儿还不到三个月就被杨军骗出去开房,后来才跟他保持这种关系的。”
李逸初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太大兴趣,更别说是这种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的龌龊事。他虽然很不理解怎么一宿舍的人都要为杨军腾地方,但还是选择闭嘴。
马小天没看他的脸色,滔滔不绝:“杨军是店里的厨师,比我们这些端盘子的有地位的多,工资也高。这个宿舍里他就是老大,他要我们腾地方,我们就都得出来。就算你闹到老板那儿,老板也是开除你留他,你说老六可不就随他去了。”
李逸初懂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有等级就会有压迫和屈服,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餐馆。
第30章
高考成绩在夜晚发布,梁煊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一分分地等时间过去。十二点时间一到,他在网页上顺畅地输入几排数字,缓冲几十秒后,出现了一张成绩单。
如果说之前几天还处在麻痹与迟钝之中,在看到那几个数字之后,他彻底清醒了。
语文135,数学147,理综282,英语0。
前面三科的分数,即便是梁煊,也从来没有在一场考试中每科都能发挥的这么好。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校里独孤求败,却从不知道那个在他的督促下仍然说不爱学习的人,有着比他还强的实力。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李逸初每次无所谓地对他说自己学习不好的时候,是不是心里都在嘲笑呢?
梁煊关闭网页,重新输入所有数字,出现的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成绩单。梁煊手掌使劲握住鼠标,死命盯着电脑,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发作。
原来都是真的。
李逸初说的都是真的,他十几年来都在骗他们,他一直想离开,所以他努力学习,但他又可以为了遗产放弃奋斗多年的高考。病重的梁长平还有梁煊,在他眼里肯定不如高考重要,那又有什么资格和钱相提并论?
——我不知道是真的喜欢你,还是被你带入歧途。
——我怕得罪你啊,哪怕你把我当女人用呢。
原来……这也是真的。
梁煊松开鼠标,整个人往后倒向椅背,脊背靠住椅背的那瞬间,用手捂住了流出眼泪的眼睛。
李逸初在餐馆干了一个多月,从前台的点菜员到后厨的洗碗工,他每天要将这些角色一一经历。毫无间隙的忙碌带给他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时间东想西想,每天结束夜晚的工作,回去躺床上睡半个钟头,等到大家都爬上床,他再去冲一冲。
马小天在他的帮助下突飞猛进,辅导书里的知识全部吃透了。对于杨军时不时暧昧的话语,李逸初都当没听见,偶尔杨军离他近,李逸初立刻走远。杨军现在有老六在手里,加上看出来李逸初不是个容易骗的人,所以也就偶尔口头上占点便宜,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李逸初尽力不去和杨军正面交锋,能躲就躲,只要撑到八月十号,他就会向老板辞职,然后去报名上学。
尽管李逸初高考的英语成绩为零,但是总分上个普通的二本足够了,不过二本从来不是他的目标。他有实力,也够努力,那就一定要去最好的大学。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从小到大坚持的梦想。
一早起床,杨军躺在床上咳嗽几声,李逸初便识相的和其他同事一起离开宿舍。李逸初已经由最初的恶心变成现在的麻木。他曾看到老六和杨军有说有笑,既然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外人又何必予以置喙。还好杨军并不频繁,往往是隔三四天会像这样一大早躺在床上咳嗽让大家出去。
竟然会因为频率少而庆幸,李逸初自嘲地想。
老板见他们下楼,叫住走在前面的李逸初:“李逸初,等会你和王厨一起去菜场买菜吧?今天这边有个集会,客人肯定多,你再骑个三轮多运一车菜回来。”
李逸初左右无事,便跟着王厨去菜市场了。
王厨采购有十几年的经验,海鲜、肉类、蔬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否新鲜,称好后就递给李逸初。两人在菜市场耗费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装满两三轮的食材往回骑。
骑出菜市场的那条街后,路上的交通突然堵了,前面的私家车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李逸初把三轮停在路边跑到前面看情况,远处有黑烟往半空中飘散,还有救护车的声音。李逸初看着那个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站上旁边的绿化带台阶,看清那个黑烟的位置,连忙使劲推开人群往前面挤,好不容易挤到他打工的餐馆门口,一辆消防车停在外面,老板和员工都围在防护线外面等着。
火已经被灭了,眼前的楼只有第二层的一间屋子从窗户到阳台全部烧的漆黑,其他地方都没有波及到。李逸初看清那个房间的位置,从防护绳下面钻了过去往楼上跑,旁边的消防员连忙拉住他:“现场还在检查,不能上去。”
李逸初甩开他的手,不要命似的往楼上跑。他住了快两个月的宿舍此时已经面目全非,桌椅衣柜全烧成黑灰,八个床铺只剩下被烧的变形倒塌的铁架。而靠近门的保险柜变成了一排漆黑的四方盒子。李逸初四下看看找到一个锤子,然后拼命砸保险箱的锁。保险箱被烧透了,外壳不像之前那么坚硬,李逸初几锤头下去就被砸了个窟窿。李逸初用手扒着那个窟窿往里看。
——他放在里面的档案和准考证已经被烧成了灰。
李逸初从那个窟窿把手伸进去,手背立刻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他从里面把保险柜打开,整份文件就显露在他面前,他的手刚碰上去,本来还连在一起的纸灰立刻变成了碎沫。
李逸初跪在地上久久未动,他大脑一片空白,而灵魂仿佛也跟着那份档案一起,被火烧的灰飞烟灭。
马小天赶到宿舍,看见李逸初跪在地上发呆,把他往起拉:“怎么了?”
李逸初回过神,放开马小天的手往外跑。一路狂奔到一高的招生办,他气喘吁吁地问办公室里的老师:“复读生报名是不是一定要查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