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留二郎在身旁说话,如意便自己回徐思坐席旁陪她守岁。
历年她就只在守岁过后饮一点屠苏酒,因她年幼,徐思都不许她多喝,只许沾唇一点罢了。但这一年她既然认为自己已长大了,徐思便也让她尝试着喝一点酒。便将自己饮用的葡萄酒倒了一耳杯给她。
如意尝着甜滋滋的很好喝。前味芳香而后劲甘醇,喝得身上暖融融的。便想,难怪魏晋时朝廷屡次禁酒都禁不住,原来这杯中之物竟这么美妙。如意听闻北朝也曾数次禁酒,不过他们的皇帝自己一个个的就都是酒鬼,所以从来也都禁不住。南朝倒是很少禁酒,大约是因为物产丰饶少见饥馑的缘故,粮食没那么紧缺。
如意不知不觉全当蜜水喝了下去。喝完便又举杯向徐思讨要。
给她用的耳杯虽比常用规制小许多,却也能盛大半升酒。徐思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没尝着辣口吗?”
如意道,“有点,但和甘甜混在一处。不但不难喝,反而芳醇有余味。”不由又咂了咂嘴,回味道,“好喝。”
对于如意饮酒如水一事,徐思也并不惊讶。毕竟李斛就是个酒桶,徐思几乎从未见过他的醉态。但凡如意能遗传到他一半的酒量,就不会轻易醉酒——不管愿不愿意,孩子身上都不免会有父母的印记。但骤然察觉到时,徐思心情也还是相当微妙。
看她面色微粉,眸光潋滟,竟是半点醉意都不带,反而更加精神奕奕了。徐思便笑道,“你这般牛饮,小心不一会儿便要醉倒了——莫非这么小,你就要当个酒鬼了吗?”
徐思再吩咐人给她斟酒,如意忙就将杯子一扣,道,“我还是不喝了。”虽她所听所闻,有不少人都将名士醉酒当作风流之姿。但就她所见所感,醉酒实在是一种丑态啊!
徐思这才抿唇一笑,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
殿外忽然火光大盛,傩舞也跳到最精彩处。徐思便推了推她,笑道,“这边不用你陪了,去看傩舞吧。”
外头鼓乐声、舞步声和着歌者、舞者不时高昂起来的歌声、啸声,在明火和香雾缭绕中渲染出极为喧嚣热闹的气氛。
因人烟鼎沸,虽在寒冬腊月中,也并不觉着冷。只是一到深夜,人的方向感便会变得奇差。何况这一日徽音殿前的陈设、景物和人也都与平时截然不同,如意走到人群中时,便已然迷失了方向,又看了一会儿傩舞——少年们衣衫本就十分严厉,又整齐的腾跃旋转,兼塵尾拂子宛转挥舞——不多时便不辨南北了。一时风过,那风冷暖交缠、异香袭人,如意忽就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她觉出此处风浊,便也不看傩舞了,干脆独自退出来,打算回殿里去。
——她素来熬不得夜,往年守岁到这个时候,她若不是伏在徐思膝盖上睡着了,便大都是被人领到耳房里先歇着去了——因守岁后还要喝屠苏酒、要给父母磕头,待交子时时,徐思便会将她唤醒过来,故而她还不能回辞秋殿里去。
但她自人群中出来,四下一望,却找不到回殿的路了。
——原来傩舞是边前行边跳的。虽走的慢,但也确实在移动。如意不知不觉跟着追看傩舞的人离开了徽音殿前,此刻便迷失了道路。
如意却也不害怕——傩舞只从南三殿过,南三殿为徽音、承乾、含章三殿,成品字形排列。虽也各有一二个小伴殿,但都不比这三殿那么高大巍峨,富丽堂皇,还是十分容易辨认的。且实在找不到时,她随手抓个人来问也就是了。想必此刻刘嬷嬷她们也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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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懋德见如意从殿里出去,心思便转了几转。不多时也寻了个借口出门去,想同如意搭几句话。
他知道如意的身世,这两年见她出落得越发鲜艳娇嫩,心里只痒得难受。近来又被养大了胃口,更觉着这些看上去高洁清贵的公主也都不免流俗,是色中之鬼。他模样俊美秉性风流,对付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从未失手。只要略施展些手段,总是能一亲芳泽的。何况如意也不像琉璃,既没那么烈的性子,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纵然她不愿意,想必也不敢声张。就算她声张……以天子之面慈心软,只要他谢罪哀求,咬定自己酒后乱性认错了人,想必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酒壮人胆,一时他盘算好了,这一晚竟非要试一试不可。
他热血贲张的出了徽音殿,四下一望……便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
忽有人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萧懋德恼火的回头,便见妙音身旁内侍在对他施眼色。
他目光便一转,心下了然。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堂姐还真是……他便也不拒绝,只若无其事的拾步,跟着内侍去了。
自五月一别,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妙音公主挨了打,两个人便再没有见面。至此已有半年多,此刻私下会面,只如*一般。
妙音公主将萧懋德拉到暗处,话也不说便亲上来。萧懋德倒还有几分清醒,低声道,“你疯了!这是在哪里,你就敢——”
妙音公主拉住他的衣领,一口咬在他嘴唇上,嘲讽道,“你别在我跟前装摸做样!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做下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吓得住你了!”
“这里是承乾殿,天子居所,你竟然……”
“中间的正殿才是承乾殿,这里只是他诵经念佛的地方罢了。”她说这话边去撕扯萧懋德的衣服,“何况就算是承乾殿又如何,你对里头那张椅子不是早就垂涎三尺了吗!”
萧懋德眼睛映着外头的光,不由闪了一闪。
妙音将他按到在身下,“你有胆子就出去告发我,若没胆量就动作快些。你以为你在外头做的那些事,就不是杀头的大罪了吗!横竖都是背德逆伦……”
萧懋德抬手捂住她的嘴,反身将她压倒在地,在她耳边沉声笑道,“我可舍不得告发你,日后你还要当我的皇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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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越走便越觉得不对劲。
灯火通明,殿堂巍峨,确实和徽音殿十分近似,然而四下寂然,竟不见人影。就只有除夕夜长明的灯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冬日江南常绿的树木在黑夜里一脉乌沉森然的矗立。
如意不由就想,莫非自己走错了方向,竟来到含章殿前了吗?
一时风过,如意不由就有些脊背发寒。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远处万家灯火依稀错落在天际,宛若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明珠——原来这边比徽音殿前地势更高一些,她竟能依稀望见台城之外的景色。想必那些灯火也是各家守夜时点起的长明灯……
如意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压抑着,仿佛极痛苦。如意立刻便回过神来,她待要去叫人,然而极目四望,并不见有旁人。那呻|吟声却更加急促了。如意无奈,只能赶紧循声而去。
暗夜无人,如意心下也忐忑不已。然而仗着自己功夫好,只不肯退缩。
循墙向前,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从门后传来。如意依稀听见那□□声中伴随着交谈。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的推门进去。
那两个赤条条缠在一起的人就这么映入她眼中。他们一时还未察觉,口中淫词浪语不断。偷欢的极乐之下,人的面容扭曲丑陋。
如意从未见过如此腥浊的场景,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萧懋德却已看到了她,一惊之下顿了片刻。底下人骂了一句,他只不理会。忽意识到如意是独自前来,兴致反而越发高涨,目光如蛇般直勾着她,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如意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眼前景物忽明忽暗,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忽然便撞到了什么。
她扑在那人胸前,那绵软的触感和甜腻的气味令她又想起那白花花的一片,胃中便有些作呕。她手忙脚乱的将人推开。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只觉得手腕被无数针扎一般,立刻全身都紧绷起来,用力的挣扎起来。
那人制不住他,便喝道,“萧如意,你发什么疯!”
☆、41|第四十一章
如意这才缓缓的回过神,鼓乐声、言笑声,明若白昼的跳跃的灯火再度清晰起来。她木愣愣看着琉璃——她的三姐姐依旧是她所知道的模样,匀净的面颊憋得透红,杏眼圆睁,眉毛微挑,显而易见是又被惹恼了随时会发怒的模样。
感官再度回到身上。
原本如意同妙音公主间的感情远比和琉璃之间和睦,但这会儿站在琉璃面前,她反而觉得更暖和、安心一些。
琉璃不满的盯着她,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还在竭力装模作样的掩饰,心下不由大感嫌弃。
“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我又……”她想说我又没打你,但到底心中有愧,没能说的出来。只嘀咕道,“晦气不晦气啊……”
如意发不出声音来,身上也沉得厉害,只觉得手脚绵软难以控制,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她也听不大进去琉璃的话。
只是来到明亮处,心中忽就对于要“见人”一事产生了极大的抗拒。明明拼力才逃到这里,却连大殿都不愿意再回去。又害怕琉璃向她追问些什么,只希望琉璃赶紧离开,便有些摇摇欲坠。
琉璃隐约也觉出她有些恍惚,仿佛失心一般,却不知她受了些什么刺激。待要问她,却又问不出口。
——自那年正月,琉璃打了如意一巴掌后,这姊妹二人之间便有意无意的避免碰面。
虽说在此之前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糟糕,但有些事捅破和不捅破,做绝和不做决之间的区别是相当大的。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这些,只一味任性放纵。此刻再回头看,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闹得姊妹决裂,连碰面都尴尬。对此,至少琉璃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她生性傲慢,让她低头去向如意认错,绝无可能。何况她依旧是喜欢徐仪的,偏偏如意被许配给了徐仪,她本就无法毫无芥蒂的和如意相处,也便将错就错,干脆决裂到底好了。
她拿定了主意,虽然心中依旧动摇,却还是咬了咬牙,不去管如意。只丢下她,兀自走自己的路。
如意却忽的意识到——琉璃竟是往她来的方向去,她猛的又记起那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拽琉璃的衣袖。
琉璃立刻回过头来,如意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阻止琉璃。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直到琉璃终于不耐烦了,她才终于声音干哑、气息低微的道,“我迷路了……”
琉璃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侍女送如意回去。
但不知怎么的,她只嘀咕了一句“你蠢不蠢啊”——大半夜的出门,身边也不带个侍从——便鬼使神差的抬步,不耐烦的折返回去。虽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兀自臭着脸走在前头,但确实是在亲自给如意引路。
如意便僵硬的牵着她的衣袖,一路磕磕绊绊的跟在她的身后。琉璃竟也没多说什么。
二人回到徽音殿里去。
此刻已近子时,先前在外头看傩舞的人已大都回到徽音殿里。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的在徽音殿前堆叠香木,准备点起庭燎。
太子妃差遣侍婢出来寻找维摩,然而维摩似乎不在徽音殿前,底下人找不到他,行迹便略有些忙乱。
琉璃带着如意回来,看见这般情形,眉头不觉便皱起来。正要上前说话,觉出袖上发沉,回头便看到如意依旧面色惨淡的跟在后头——竟还牵着她的衣袖。她心知如意必是撞见什么事了,才会这么失魂落魄。此刻再想问却已晚了,便只提醒她道,“已回来了!”
如意忙回过神来,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衣袖——她心神不在,故而动作也格外迟钝。
琉璃皱眉嘲讽她道,“知道门在哪里吧?”
如意点头,琉璃便道,“进去前先用冷水洗把脸。不然被人看见你这副如丧……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晦气恼火呢。”
待看着如意僵硬的行过谢,强做镇定往殿前去了,琉璃才恼火的命人拦下东宫的侍女,道,“慌什么慌!去找令官询问!”
侍女这才醒悟过来。忙去询问。
令官道,“——太子殿下去了含章殿。”
如意恰从一旁过,闻言脚下不由顿了一顿。
妙音同萧懋德草草办完事,各自整顿好衣冠。
虽一时冲动在承乾殿后的经堂里做了事,但餍足之后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由隐隐感到后怕。所幸今日天子不会回承乾殿里,而经堂里一贯不安排什么人手值夜,何况是在除夕?倒也不怕被人撞破。
然而妙音还是不由疑心,问道,“适才是不是有人进来过?”
萧懋德拾起簪子,仔细的替她簪上,一面道,“是如意那丫头。”
妙音身上一僵,眼睛里餍足之后那些懒懒的柔光一时散尽,立刻便冰寒锋锐起来。她仰头盯着萧懋德,恼怒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懋德一笑,道,“你还知道害怕?”
妙音一把拍开他的手。
萧懋德便道,“怕什么怕?莫非她还敢对旁人说不成?”
妙音紧抿着唇不说话——她确实也觉着如意不会告诉旁人,但谁敢说就一定不会?何况这种把柄握在旁人手里,如何能够安心?
萧懋德察觉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若不放心……那就杀了她吧。”
妙音却不比他这般心狠手辣,心下当即一凛。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她也不能不动心思。只是,“你说的容易!”
萧懋德便一笑,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俯身到她耳边,低声蛊惑道,“那便只有拉她一起下水了。”
妙音公主先是震惊,然而随即便觉得冰寒彻骨……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格外敏感,她几乎立是便意识到,恐怕这才是萧懋德本来的打算。她不由就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该怎么做?”
萧懋德却不上当,只道,“一时哪里能想得出来?”便给她理了理衣衫,略一打量“收拾好了就快些出去吧……德印那小子也不知望得什么风,万一再有旁人进来,可就大事不妙了。”
两人匆匆出了经堂,所幸外头依旧同来时一样,并不见什么人影。
萧懋德不愿同妙音一道回徽音殿,便换路离开。
妙音整理着鬓发从殿后出来,便见替她望风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而维摩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就立在路上。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