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坦诚道,“是。想来你也记得我吧。”
“那是自然。”那少年便笑道,“可惜今日我依旧不能回报你当日一饭之情,这一次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正说着他腹中便一响,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顿好饭?”
他说得毫无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风徐徐,明月朗朗,干净坦荡得很。
如意便道,“好。”
恰后渚篱门前的茶摊又支起桌椅来,如意便依旧在那里请他。
他也并不嫌弃寒酸,照例点三升米饭配一锅蒸鱼、一壶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饿了,便也点了一份豆花。
茶铺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还有些油腻。她锦衣玉食惯了,一时不大适应。好不容易用那么钝的勺子将豆花划开勺起,却又无法用很好看的礼仪将勺子送到唇边喝下去,还不小心将汤水撒了出来。等她终于笨拙、艰难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
他便随手勺了一勺鱼汤,示意给她看。
如意学着他的模样喝了一口,以回应他比起示范更像取笑的“指点”。回击之后,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调味粗糙,实在难以下咽。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边,道,“你不喝了吧?”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点头,那少年便麻利的将碗捧起来,津津有味的将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着她的碗吃她剩下的东西,下意识已站起来退了一步,满脸通红。
他还不解,“怎么了?”
如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扭头道,“……腿麻了,起来活动活动。”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一时风平,江上波光细碎。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摊上接连来了四五个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无雨,日头也并不晒人,却都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兜里的阴影里。是粗人的模样,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肤色却很白。
如意不由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状扁而长,不像是寻常行李。
那少年却忽就引开她的注意,道,“你还不曾问过我的姓名吧?”
如意却已无头一次见面时对这少年的好奇了——这少年其实并未改变,依旧是有趣、可结交的,可如今她的心态确实是略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我叫顾景楼。”那少年却干脆利落的开口了,随即又笑道,“这回我是从北边回来的,你不问问我北边有什么消息吗?”
待如意意识到他话中所隐藏的可能时,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这晨光中一点点的苏醒过来。有名为希望的、纵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让她为之徒劳奔波的东西,骤然被点亮过来。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过——”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刺耳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生打断了。那是宿铁阔刀骤然出鞘的摩擦声,那刀刀锋阔大,刀剑微翘,有独特的沉重的出鞘声。这刀可轻易斩甲三十扎,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纵然如意对杀气感知迟钝,可当这么沉重的大刀携着刀风自侧后劈来时,她的身体立刻便做出了反应,闪身避让。
而顾景楼比她还要快,他已拔出长刀迎上前去,将那大汉握到的手齐手腕斩断。那大汉举着断臂哀嚎,而顾景楼好不动容的侧手揪住那大汉的衣领,用他作盾牌去挡其余的斗笠人。那大汉片刻间便死在同伴的刀锋下,顾景楼见斗笠人们毫不顾虑,便也弃如敝履的将他随手推开。
他的剑极快,只见残影。脚下一旋,便又迎上前架住了另一柄阔刀。他身形比这几个大汉整整小一圈,手中长刀也极瘦峭——甚至不比阔刀的刀锋肥厚,可一触之下竟不落下风。
如意习武已十年,这是她的初阵。可也许是因为她满心只想着从这少年口中问出消息,明明见了刀光剑影、鲜血和残肢横飞,却没太多恐惧。虽不免面色苍白,脑中迟钝,却没怕得想逃。
那些斗笠人已丢开她,合力围攻顾景楼。在短暂的失措之后,如意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怕顾景楼独木难支,抬步转身便一头钻进茶铺里找武器。她漫无目的,进屋胡乱搬起一把椅子,就见一旁桌子底下掌柜的和小二哥抱头缩在下头。抬头看如意的目光仿佛她也是个太岁。
如意抱着长凳,身上还溅着斗笠人的血,面色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问,“有刀吗,要长的。”
小二哥瞪着她,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柴刀。”
如意循着他手指所指垫脚去取柴刀,问,“认识何满舵吗?”
掌柜的和小二哥都道“认得”。如意胡乱挥了挥柴刀试手感,便要出门。却也没忘了说,“别躲在这里——去找何满舵,就说少当家出事了。”
顾景楼周旋在四五个歹徒之间。虽说他并不指望如意的战力,但如意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也实在让他大失所望。
——好歹给他个机会说完“我顶住,你先逃”再跑啊!
而且就算不等他说,也至少在逃跑前替他壮壮声威,交代点什么吧。
结果他一回头就见如意挥着柴刀又冲回来了。
顾景楼:……
顾景楼杀回到如意身边。
两人背身站着,顾景楼虽年少,但长刀犀利、其人勇猛,那些斗笠人一时竟不敢蜂拥而上。
顾景楼便从后腰摘了把一尺来长的短刀给如意,道,“用这个。小心些用——这刀锋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那些斗笠人面色不觉都一变,神态越发谨慎了。
如意接过刀抖掉刀鞘,却也没丢掉柴刀,而是双手持刀——这两柄刀都太短了,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气息略有些紧张,所幸习武久了,很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步态和架势并没露出破绽。
她问,“这是些什么人?”
先前一番酣战,这些人的斗笠已都被切开或丢掉,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鹰视狼顾,面相凶残得很。分明不是中原汉人的长相。
顾景楼双手持剑戒备着,眼睛如嗜血的孤狼般带了微微的兴奋,劣势之下他反而越发的斗志昂扬。他一边观察着局势,一边道,“这些都是羯胡,从汝南一路追杀我到金陵,就因为我探听到的消息——你确定还想问我?”
如意道,“你有北伐大军的消息吗?”
顾景楼道,“有。”
如意便沉舒了一口气,令自己平复气息,道,“那就杀出去再说吧。”
短暂的对峙终于被打破了,那些斗笠人再度袭来,如意和顾景楼也分别迎上前。
如意毕竟是头一次搏杀,她并不敢跟这些人短兵相接。那阔刀的刀风铮铮然刮的她耳朵疼,她很清楚只要被扫中一下,她便得伤筋动骨。但她所修习的武艺原本就已灵巧见长,那些斗笠人的功夫却朴拙而重力,故而她躲避得并不艰难。
她缠住一个人,顾景楼那边轻松了许多。但以一第三,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正僵持间,如意便听远远的传来一声口哨,有人大喊,“少当家的,离远些!”
如意心中一振,俯身避开斗笠人横扫过来的刀锋。脚下一蹬,便想跳出战圈。
然而那斗笠人意识到如意这边援兵已至,却不肯轻易放如意离开——她分明就是这一行人中弱且身份尊贵的那一个,正好拿来做人质。
他上身强行一旋,那长刀的去向竟立时调转,刀背向着如意的后背挥来。
如意察觉到背后阔刀的风声,那刀锋分明向着她的脖颈而来。她脑中一时就只有那阔刀的轨迹。
——避无可避。她想。
不知为何,先前她怕那柄阔刀怕得避之不及。这一刻却像个亡命之徒般,脑中冷静得厉害,竟半点恐惧也察觉不到了。
她便在空中强行转身,用手中双刀架住了挥砍而来的阔刀。她并非实架,实际上是顺着斗笠人的挥砍将他的刀锋拨开。已卸去的大半力道,可双手还是被镇得一麻。但她脚下腾挪,硬是站稳了身形,借力向后腾跃几步。
而一支白羽长箭就在此刻贯来,钉进了那斗笠人的胸口。
那箭力道极大,整支箭身几乎都没了进去,只露一段箭羽在外。
局面已然逆转,三个斗笠人却不退反进,几乎用以命换命的手段直向顾景楼杀去,竟是宁肯搭上性命也势要将他灭口。
但何满舵带来的弓箭手极为沉着大胆,竟在这么近距离激烈的缠斗中再度出手,射杀一名斗笠人。
此刻何满舵一行已然赶到如意身边,如意抬手一指,道,“帮那个瘦长刀的!”
其实不必她解释——另外两人一看就是胡人,何满舵等人早一拥而上。如意不得不再度叮咛,“留一个活口。”
顾景楼已脱身而出,跟如意一道站在一旁看着何满舵他们以多欺少。
“你是少当家的?”
如意:……
如意不作答,他也不在意。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战局,忽就问道,“你师承何处?”
他早看出如意是练家子——从栈桥上起身时她姿态轻盈,转身时的步法平稳灵动,处处透着身法的影子。来茶摊前他还故意不动声色的故意踩起江边朽木绊了她一下子,虽没就此看出她的师承来,却推断出她必然从小习武。
而适才她在空中转身架住长刀后稳住身形的一整套身法,若他没看错,恐怕和他师承一脉。
如意依旧不作答。
何满舵他们并没能及时擒下那两个胡人——他们见无路可逃,麻利的抹脖子自尽了。
如意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京城首善之地,一国公主几乎命丧胡人之手,这其中意味她隐约已能察觉到。她并不是对这些歹徒心存怜悯,可是……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滋味吗?她只觉着身上粘腻血腥,入鼻的气息令人作呕。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竟还牢牢的握着那两柄刀。她试图抬手将那柄短刀还给顾景楼,可手竟酸软的抬不起来。
她默默的背过身,道,“去府衙报案吧。”
“萧琉璃。”身后却传来这么一声。
如意脑中一醒,下意识打起精神抬头去找,心想琉璃竟也来这里了吗?可是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待看到顾景楼笑眼弯弯的望着她时,才意识到竟是他叫的。
她戒备又疑惑的望着顾景楼。
顾景楼笑道,“家父江州刺史顾长舟,我是他的幺子,名景楼,字凌云。”
☆、53|番外
顾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顾景楼不比徐仪,能经常出入宫廷。但他的父亲顾淮是天子的挚友,虽说常年征战在外,但每隔几年就会回京叙职。每回顾淮回去,天子必然特别设宴招待他,建康城中世家勋贵们也纷纷为他接风。顾景楼常年跟在顾淮身旁,故而对于中朝权贵和天子的子女们,顾景楼也略知一二。
当然,这个“子女”指的主要还是子。本朝的公主顾景楼是不大熟悉的。
但他确实从小就想娶一个公主,不为旁的,公主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出身,至少不用害怕成婚之后被他的嫡母欺负。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欺负欺负她的嫡母。
他的嫡母那可是相当的凶残。
顾景楼第一次听顾淮说起公主,大概是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在建康。
哪天顾淮饮酒回来,苏姬抱怨“您怎么又喝醉了?”顾景楼就替顾淮作答,“因为有美人在席呗。”
结果被顾淮一脚踢出三丈远去——当然踢的不远,主要是顾景楼借力逃的远。这是他们父子间极寻常的互动,顾淮的说法是锻炼他的反应能力,不过顾景楼觉着他单纯只是脚痒想踢孩子罢了。
事后顾淮承认了,“是有个尊贵有趣的小美人在席。”
——顾淮所说“美人”,从来都不带任何调笑和不庄重的意味。他口中的美人往往是个意象,有些不可亵玩的神仙知己的意味在。譬如若“美人”令他饮酒,他必“恭领之”。
就顾景楼所知,顾淮年轻时确实仰慕过这么一个美人,正因为太“恭敬畏惧”了,结果导致美人芳心另许。顾淮备受打击之下才养成乱搞男女关系的毛病。最后被南康王府的小郡主——也就是顾景楼的嫡母算计,被迫成亲。
这“美人”是他嫡母最大的假想敌,故而这“美人”在顾景楼心里也是一个极完美的意象。
听顾淮这么说,顾景楼便好奇起来,“是谁?”
“天子的小女儿,应该和你一般大。”
“是个公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