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淮安走后半个月,姑藏府乱成了一锅粥。因为萧婵留下了一封绝婚书,与傅母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绝婚书上只写了一句:妻有罪,不日不月与君别。
末尾的“别”字是晕开的。
萧婵和初次一样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追迹无果,孟魑急得抓耳挠腮,甩手顿足。他不敢告诉曹淮安,心口思量了一番就去问周老先生该如何是好。
周老先生展开绝婚书看了看,沉重的说道:“少君是不想牵累主公才走的。她命途乖舛未过,今次一走,不知可还能相见否。吾非神人,扭转不了任何人的命途。汝不需要寻人去找了,一切看造化吧。”
“可要告诉主公?” 周老先生的话让孟魑自然而然地不寒而栗,隐约觉得再见到萧婵时是一具红粉骷髅。
“暂不告知罢。”周老先生把绝婚书收起。
他试图扭转过萧婵的命途,没有成功。逆行不行,就顺着命途走。
萧婵所嫁的夫君或是所生的孩儿将是会皇帝,就让她嫁个承受得住谶语所示的男子。九州之下,唯有曹淮安一人能承受。
周老先生一生之中,对三人有愧,第一位是萧辰钰,第二位是萧婵,第三位就是一直被他利用的曹淮安。他不是什么罪臣之子,伐毛换髓到凉州的那一日起,曹淮安就被他利用着,二人能丝幙红牵,不是天假良缘,就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曹淮安欲壑深不可测,成为霸夫之后权势日盛,他生时有异兆,生来就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就该做非常之事。
没想到的是非常的曹淮安遇到非常的萧婵,满眼全是贪恋和喜爱,在两种情感扰乱之下,欲望竟日渐淡去,想过起单夫只妇的寻常生活。不能说他胸无大志,不求上进,只能说萧婵过于非常。
索性曹淮安心里还系着曹氏,周老先生一次就点醒了梦中人。曹淮安不需要玉玺就能慑服九州之人,夺下益州再除去徐赤,再一脚踹了那白板天子就可成为九州之主了。
曹淮安揣着萧婵给的玉佩行路,在这一连数雪的天气里,他本来不济的精神陡长。胸口有东西压着,他也少了份落空感,因为心里强行住进了一个人,不再是赤泼泼的了。
萧婵亲手把玉佩交给他,曹淮安谨慎保存,裂裳包裹,生怕磕坏了一角,每到夜晚两眼将合上时才拿出来贪恋地看上一眼。
他看玉佩时的目光如同看到姿容可爱的萧婵一般,满眼是好生喜爱。
陵冒风雪行路,一路上迭经艰险,辎重趱前耗光,还得不到及时的补给。将士在凉州穿甲之后,就没有吃过味道甘腴可爱的食物,如今辎重不足,渴了啮雪,饿了吃粉饼,三餐粗粝。食量如牛的他们长久不摄入肥美的五味,顶不住的面已狭瘦不见四星,目光萎缩无光,孱弱的身体如同飘忽不定的瘆人幽质。
风雪遮路,眼前是看不到一片茫茫看不到的边,难测福祸,那道路难辨清底处是高,底处是低,底处有绊人石块,底处有食人冰洞。
路程行到一半时,行伍衰耗两分,人多寒死,马多瘦死,如此到了益州,不需对仗,闻风就是溃败。
将士心里叫苦不迭,握兵器的手与行万路的足,并不耐寒冷,皴瘃磨人,寒饿交攻,免不了有了临阵脱逃的肺肠。亏得是曹淮安的部下,没有因无粮而乱,因坏日而溃。
毕竟是跟着自己一路扫馘敌人的将士,吃了无数苦楚,再说着实是天气恶劣,曹淮安不忍严厉苛责,躬身奉举觴,一鼓泄露的士气。
有主公言举鼓气,将士相率振士气,各有各的昂昂斗志,弱者变强,强者更强,上下一心,唱起嘹亮军歌,誓死要攻破益州。
曹淮安攻益州带上霍戟,不单因他把势最佳,还因他在益州耍过一场威风,略知悉益州的地势情况,今次路途虽艰难,多亏有他才能减少不必要的衰耗。
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到了益州边界,越往南走天气越和暖,可是那路倒是越来越难行,走得足趾穿履,皮破肉糜,跌伤、剺伤、冻伤倒替而来。
细皮嫩肉一些的,这三种伤病一并攻来,一双脚酸兼疼兼痒兼麻,酸在骨,疼在肉,麻在筋,痒在皮,生不如死也只能咬牙挺住。
顾世陵从江陵回来之后做足了准备,曹淮安一到益州边界,他就派了一彪人马,飞花滚雪地杀将过去。
两军势力悬殊,奈何顾世陵吃了天时地利的好处,曹淮安人马疲惫难抵歇养失足的精兵,相逢时已微有败状了。
曹淮安心里的秤告诉他战不利,退也不利,两下里都不利那不如挺刃血战。兵之脾性随主公,主公挺刃血战,他们随之折冲御侮。
只见两军厮杀时常有颈血乱喷,劚玉如泥的刀剑乱晃,一度分辨不清孰占了上风,孰吃了下风。
两军红眼相对的杀到大雪无情地坠来才各自息兵立篷。曹淮安身无受创,亲检点伤残亡兵,检讫,初次交战谈不上占上头,但也没有落得个三停去两停的惨烈局面,他心宽舒,回到篷里拿出袖在胸口的玉佩,一层一层揭开,放在灯下细视一刻才去榻上躺下,放松精疲骨痛的身子。
那枚更涉过鏖战却还完整无损的玉佩,竟就在这一个夜晚,悄然自碎了。
徐赤好游猎,无暇去管其它郡城起了什么乌烟瘴气的征尘,管他们争个你死我活还是头破血流,只要不触碰他的利益也就懒意去废心思。
再说要是曹淮安能在此次战中死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般想着,徐赤心生一计,点拨了五千精兵去偷偷帮住顾世陵。顾世陵掌握形胜之地,又有徐赤的五千精兵相帮,在气势上没比曹淮安弱几分。
顾世陵拿萧婵的身份来要挟,曹淮安根本不敢主动出击。打了一个多月,竟还因循在益州边界。
曹淮安征战无算,胜利的次数指不胜屈,却在顾世陵这边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
听到曹淮安连连吃败的小耗,徐赤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那高兴的神情,就像是自己打败了曹淮安似的。
他一高兴,就要去游猎。
冬日不是游猎的佳辰,徐赤就是心里痒,三日不去游猎一回,夜晚难入寝,馨膳也觉无味可取。
前向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今日醒来时,望窗外一望,几只羽毛斑斓的鹊鸟儿嘤嘤啅噪,天空不再是像张着个黑幕一样阴阴沉沉,而是一片湛蓝清澈,和煦的晴光透过帘幕照射在雪地上,让人心绪高涨通畅。
徐赤大喜,旷了一日丞相的职责,也不告知府中人,换上游猎衣装往东边的一处山林中去。
徐赤兴致冲冲的来到山林,寻了一个时辰也没看见活物,兴致被一头冷水浇灭,正要废然而返时,发现在一处隆然的岩石后,聚着几只窄面侠眼的狐狸。他心里一乐,取出三矢,开弓射去。
狐狸也爱极了晴光铺地的和煦天气,坐在旷地上负日取暖,舔弄浑白如银丝的毛皮。浑白毛皮里忽染了红,它们呜呜哀唤一声,僵仆在地。
三矢都射中了狐狸,徐赤在马上看了一眼自己射中的猎物,心情大好,也不带回猎物,就扬鞭径去。
徐赤高兴起来,浑身的肌肉都是兴奋无比,马骑得和电闪雷鸣似的,骑到喧沸的市曹上,他不躲人,反倒要人来躲他和他的马儿。
百姓也是见怪不怪,每当徐赤出城游猎,他们都掐着时辰,时辰一到,各个收了摊子,闭户不出。
徐赤今日亦和往常一样,在市曹上扬鞭纵马,马蹄怒张,蹄声得得逼耳,边扬鞭便猖狂大笑,忽眼前闪来一道女子的妙影,他噎住了喉,忙将马头一带。
一个弱质女子揣着个包裹倒在马前。徐赤重睫谛视,女子的面庞儿美艳得像一朵向日吐葩的鲜花儿,有着淡淡晴光的拥护,更添有几分灵动,生了珠玉般的光辉。身上穿着砌里搭撒的衣裳,也不掩肥瘦得宜的身材。他心大动,翻身下马,佯装大怒,问:“汝一个贱妇,如此目无珠,竟敢遮本相之道?还不速速让开。”
换作从前徐赤可不会停马,但今日天气晴,心情佳,他不想被鲜红的人血破坏了心情。
萧婵假意失筋,全靠冒碰地摔了一跤,摔得不知轻重,身上的骨头还疼着,气还来不及抽一会儿,马背上的人就撂了身份放了话。萧婵收敛疼痛的模样,扬起颈儿来,把含着秋水的眼珠儿溜着颤巍巍的坐在马背上的人。徐赤身高过丈,松姿柳态,面色红润,三山得配,五岳相匀,让人难辨他庚齿竟四十有三。
萧婵慌张起身,花枝招展地行一礼,道:“贱妇无状,请丞相见谅。”
徐赤听她的腔儿不类是司州人,软软腻腻的像一只黄莺,这么玲珑美艳的女子他可从未听说过,蓦然出现,总觉怪异,于是注视不移,疑神疑鬼问道:“原藉何处?姓甚名谁?”
萧婵膝盖微屈,哑了半天,等面色复了原状才道:“回丞相,贱妇是益州汉中人。贱妇自幼无严君,并无姓氏,于归之后,身旁之人都唤我阿婵。”
徐赤又问:“可有符验?”
萧婵做着惊慌之状,怀里揣紧了包裹,脑袋缩到腔子里,啮着唇模模糊糊道:“贱妇仓皇出逃,并未携符验。”
徐赤在一个“逃”字里想了许久,看见女子手腕上有烂红的绑痕,十根葱葱的玉指头各有数十个痏,指缝里藏着黑泥黄土,露出的一截白藕似的颈上有几道绞痕,想是哪户有怪癖人家的小妻,不堪折磨出逃的,他疑心梢平,道:“在此处无亲无故?”
萧婵唯唯诺诺口称是。徐赤欲心飞掠上心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失张失致地屈服在绝美的容颜里,他道:“本相今日心情佳,暂不追究汝无状之举,走吧。”
萧婵脚步不挪,只管抛珠滚玉的眼,低低地管着粉鼻头,几尺长的身子随着泣声一截一截矮下来,砰訇一声,好端端的人儿跪在地上掩面作泣。
男儿泪有力量,女子泪也有力量,是一种绮媚的力量。
徐赤心软成泥,问道:“本相不究汝过错,为何还哭。”
萧婵反袖抹眦,盈盈一笑,奉承地说道:“贱妇是喜极而泣。丞相并不似别人口中那般无恶不作。”
徐赤被人奉承,也不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反正脸是沉着的。
萧婵凿空投隙,故意语错,见徐赤面色不悦,甜口儿变成苦口儿,道:“贱妇在益州时,总听夫主道丞相的不是,道丞相是不二贼子,觊觎帝位,如今亲眼见到丞相,才知道这说的,都是隔壁帐。”
天下人在背后都是这般议论,徐赤习以为常,但亲耳听到这种言语,怒从心上起,他叱问:“汝夫主是何人?”
萧婵面露矜色,支支吾吾的说道:“是、是益州汉中顾世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