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捌】
沈毓章不在乎众人反应的那两道皇帝御札,如雷如霆,人情惊骇。
皇帝先欲内禅,诏曰“朕以不德,获奉宗庙,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圣托付之重,夙夜惶惧,忧勤万机,今思欲释去重负,退避大位,称太上皇帝”,再明言传位之人,曰“皇女昭庆公主有元子,质本聪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庆公主垂帘听政,凡军国庶务,一听裁决”。
昭庆公主竟有一子,子父为谁人,朝中无人不争问,然而这却是连宗正寺秘阁厅都无法拿出确凿实证的一问。
但这答案几乎是一望而知。
皇帝内禅,不传储君,不传成王,甚至不直接传位于爱女昭庆——不论是自愿为之或是被云麟军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这孩子的父亲一系在朝中的地位,确信一旦传位于他,无人再敢轻觑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举成王之诸臣仍旧保有忌惮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少炎与云麟军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成王重伤,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则更像是为了让众臣坐实这一答案。
两道御札既出,沈毓章之父、尚书左丞沈尚铭复朝视事,请率有司行内禅、登基二典之礼备事宜,皇帝批允其请。
……
同这些消息一并送到云麟军城外驻营的,还有沈毓章以云麟军换防京城各城门守军的兵部谕令。
云麟军陈兵城下数日,等的便是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领兵马赴各城门处交接换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头等卓少炎率余部入城。在这短暂的空档间,他任思绪跑马,回忆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时的心情,不禁咽着城头秋风笑了一笑。
当时谁能想得到,不过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个天。
而卓少炎识人断局,至今还未错过。
……
卓少炎寻到江豫燃时,一弯又细又长的月轮正擦着城墙升入半空中。远天净透无云,浅青色天幕衬得那月又亮又柔,带着一圈微弱的光晕。
江豫燃正看着那弯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她走近都未察觉到。
“豫燃。”卓少炎出声叫他。
他回头,看清来人,行军礼道:“卓帅。”
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问说:“在想什么?”
江豫燃低了低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少炎闻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说:“卓帅,待此事大成之后,我要迎娶惟巽为妻。”
卓少炎颔首,认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确实不该再拖了。”然后她又略略打趣道:“你与惟巽成婚,是云麟军中难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会助你筹备聘礼。”
江豫燃一条硬汉,此刻耳根竟露红意,除了低头笑笑,便再说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见还未晚,欲再禀报些北边递来的不急琐事,卓少炎便让他说下去。
他抬眼,正待开口,就见卓少炎看向城下不远处的表情起了变化。
这前后只相差一瞬,而她的变化又太微弱,若非他这等常年追随在侧、对她足够了解的人,根本不会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温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来冷淡漠然的眼中。随着她目光的挪移,这光在夜中微微闪耀着。
江豫燃止住了话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看见了谢淖。
男人骑着马,轻缓地踱着步,在宵禁之前沿着城墙根毫无目的地随意移动着,一脸的漫不经心,偶尔才抬头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说什么?”卓少炎听不见他说话,开口问着,目光仍然追随着城下的男人。
那语气中更是噙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
江豫燃于此事哪怕再愚钝,亦能感受到她这变化是因何人而起,当下也无意再以琐事将她拖困在此,便径直退后半步,行礼道:“无事了。天色将晚,卓帅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应声而去,他才再度抬头,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远。
江豫燃紧了紧眉,心中的感触难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内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记忆犹新。
大雪像是永远都下不完,朔风更是不分昼夜地说起就起。围城的晋军定了必破豫州的决心,自东西两面驰援的人马源源不断。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敌军在喊降,围城之夹砦密不透风,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断了粮,百姓哭嚎声如针刺耳。
城头兵罄,有同袍在绝望之下自己寻死,清晨踩着女墙下还未来得及收的尸体纵身跃下城墙,落地后脑浆迸裂,没几瞬便冻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锥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后,连心都被冻得僵麻,待到仿佛连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时候,晋军竟退兵了。
晋军拔营北撤后的当晚,卓少炎命人将豫州城门打开,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亲手刨挖平军战死士兵的尸体。
雪一层一层地落在她的头顶和将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迹。
她用满布冻疮的双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红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谁叫都停不下来。
江豫燃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当时的那个画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寒意自她身周一层层打叠起来,她的眼中盛着赤裸裸的战意,她的颊侧凝着冻成冰晶的泪痕,他看着她亲手将自己的心与战死的同袍们一起埋在了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后数年间,他难见她怒,难见她惊,难见她哀,难见她乐。
她如一块永不会碎裂的冰,森冷而无畏,凛然且坚硬。
……
但是现在,此刻,江豫燃看见这块冰在融化。
融尽一角的冰块中,隐约可见有炙热的光焰在烁动。
那不同于阳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虽刺眼,却仍然满透寒意。
但这一簇光焰,穿透冰层传递出来的热度,真实而灼人。
这光焰是因谁而生,江豫燃纵然只是旁观,却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个叫做谢淖的男人,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在他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点点地将冰壳焐热,勾裂,贴着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种。
在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她久僵的心动了动,这一苗火种就势而着。
江豫燃无法想象,亦不敢想象,若冰融尽后,这火焰将成何势。
他只是依稀地感到,这一颗被冰封了数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种一旦被引燃,那爆发出的光芒当百十倍壮烈于平常。
……
翌日天亮后,卓少炎单骑向城东。
行了约五炷香,她于一个巷口停下,勒止坐骑,翻身下马,将马栓好后,独自转入巷中。
乌头大门之上,“卓府”二字蒙尘难辨。
卓氏当初没府抄家,府门早已被宽厚结实的木板封钉得严严实实。
卓少炎拔剑,将木板一条接一条地砍断,然后收剑,破门而入。
卓亢贤在世时,性节俭,建府从不铺金销翠,阖府上下五间九架,无一屋室饰有藻井。屋宇往日干净整洁,虽无奢侈繁饰,但看着心旷神怡,换了眼下破败至此,这一分节俭倒添数分心涩。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惊起草尘灰沫,阳光照下来,尘迹打着圈地飞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双亲寝阁门前才止步。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用衣袖擦了擦门板上的灰,然后像少时每日清晨向双亲问安时那样轻轻叩了叩门。
里外静无人声,并没有人来为她开门。
她在门外双膝跪地。
然后稽首大拜,往复磕了九下头。
“爹,娘。”
她的声音平平静静。
“女儿不孝。”
她又说道,攥按在地砖上的双手指节泛了白。
……
直到日头窜上去几节后,卓少炎仍独自坐在厅堂处,低着眼皮,看着灰尘细沫在眼前飘飘转转。
有脚步声自远及近,不疾不徐而来。
待至她跟前数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声音落在这空空荡荡的厅堂中,激起一片轻尘。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个本该因被刺客重伤而卧床休养的男人,此时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仪姿一如她记忆中。
于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视须臾,他丝毫没有败者之容,而她亦未露胜者之态。
清透的阳光下,英肃然的脸色于随和中透着微微暖意。
他像是对一个许久未见的旧友打招呼那般,说:“当初你下狱,到最后离京也没能见到双亲一面。我闻昨夜云麟军换防京城诸门,便料定你今日会来这里。方才路过,便顺路进来一瞧。”
她没有答腔,而他也不以为怪,脸色竟又温柔了几分。
英肃然踱近两步,阳光令他稍稍眯了眼。他就这般眯眼看着她,目光看不出深浅,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时会责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太纵着你,又是不是太过于小看了你。”
纵着的是,明知她是一把不属于他的无鞘的匕首,却还是心有侥幸地替她开了锋利的刃。
小看的是,她一个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女人,竟能勾得大晋鄂王与晋将谢淖两个男人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卓少炎听着,仍然面无表情,手按在剑上,指尖轻敲两下。
英肃然看了她的动作,微微一笑,转身步入阴影中,不叫阳光再眯了眼。
离开前,他回首顾她,阴影中,他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清冷的暗意,他轻轻喟道:“新帝将立,乱事未平,你自保重。”
……
步出卓府,英肃然上了马车。
成王府仪从亲兵护驾,一路浩荡往西行去。
然而刚转过一个街弯,人马立即止了步,车厢急停之下重重一震。
车内,英肃然皱眉问:“出了何事?”
外面隔了片刻,有亲兵来报:“前方有兵马封街,路走不通。”
“云麟军的?”
“属下认不出。”
英肃然伸手挑起帘子一角,向外望了望。
不远处,一众人马全副披挂,严严整整地将回成王府所必经的这条街封了。人马虽数众,然极有序,不扰不乱,不声不响。
为首居中的,是一个貌若将领的年轻男人。
男人跨着一匹黑鬃战马,身如劲拔苍松,气势刚健,悍劲十足。
见成王府的车驾停滞不前了,男人方动了动脖颈,不咸不淡地向这边探了一眼。
英肃然看清,吩咐道:“去问那人姓名。”
亲兵领命而去。
英肃然目视着亲兵去到那边人马当中,先礼而后请其姓名。
男人听了,并未还礼,保持着先前不变的姿势与神色,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谢淖。”
他并未刻意拔高声音,然这二字足够铿锵有力,越过二人之间隔的所有人车马,清晰地送入英肃然耳中。
这便够了。
亲兵奉命让道,挂有成王府灯笼的车驾继续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与男人相距不过数步,才又再次停下。
车帘被打起,英肃然正坐于车中,正目看向面前的男人,亲自开口叫了一声:“谢将军。”
男人闻之,眼神与注意力才移过来,斜了斜眉,算作回应。
英肃然见他毫无退避让路之意,问说:“谢将军在此封街,挡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
男人随手以鞭尾敲了下战马健硕的背脊,驱马靠近马车,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车中之人,淡淡开口道:
“谢某无事,但等夫人耳。”
……
这短短一句回应,足够轻视,亦足够挑衅。
像是刻意引着英肃然出言交锋。
英肃然坐在车中,温和地笑了。
他接过这一句带刺的话,问说:“谢将军为了女人,连晋将的身份都不顾,更连鄂王之命都不奉了。值得么?”
这话固然不需要对方回答,更像是他自顾自的惋叹。
“鄂王之命?”戚炳靖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反念着这几字,说:“谢某所奉之王命,自始至终都是——”
他着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完:“力阻成王登基称大平皇帝。”
英肃然的笑意凝在嘴角。
下一刻,他重又笑了一下,说:“按谢将军此言,则鄂王空有睿明之名。谢将军奉其为主,亦是可惜。”
“愿闻成王见教。”
英肃然道:“鄂王背弃与我之前约,视唾手可得之大平疆土而不取,是谓不睿。而今大平若果真立幼子为帝,沈毓章欲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早晚必与大晋一战存亡;鄂王视强敌坐起而不顾,是谓不明。”
“鄂王与成王之前约,对于成王而言,当真作数?”
“谢将军何意?”
戚炳靖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说:“成王是不是真的以为,鄂王完全不知你与他那几个兄弟私相勾通之事。”
英肃然闻言,脸上的笑容迅速地淡了下去。
就听男人继续道:“你欲谋大位是真,欲借力于大晋是真,而欲乱晋室更是真。鄂王若遵循前约,拱立你登基称大平皇帝,你又将如何以大平疆土做诱饵,挑拨晋室诸王相残,坐观而取其利?鄂王若连这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不睿不明。谢某若不奉鄂王为主,才是真正可惜。”
天边卷过一片厚云,遮了太阳。
英肃然的脸色一时落得如同这天色,重新审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肃声问:“足下究竟何人?”
戚炳靖无视这问话,敛了敛容。
然后他策马前行,在越过马车时,伸出马鞭挑住帘布,打斜向内压入的目光如轻刀薄刃,撂话道:“谢某不惜命,但惜夫人。望成王今后处事前多复斟酌。”
话毕,他收鞭,车帘随之落下。
他背身向后方人马打了个手势,一众人马立刻有序地让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道路。有士兵上前催了马车一鞭,半逼半送地目视成王府的仪从亲兵护着车驾离开此地。
戚炳靖则继续向前行去,转过街角,便进入了卓府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