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肆】
沈毓章既已同英嘉央拿定主意,便觉得没什么可再耽搁的。
他于次日找到卓少炎,将欲在国中昭布她之身份并按军功大封的意思同她道明,只未提在之后解她兵权一事,然后问道:“少炎以为如何?”
卓少炎当时在阅云麟军在北边驻军发来的奏报,听了沈毓章的话,并未露出任何惊讶或是疑惑的表情,道:“新帝即位,毓章兄欲拿我竖典,以激励国众投军,我自明白毓章兄的一片苦心。”
沈毓章听出她还有未尽之言,便等着她说下去。
卓少炎看他,忽而微笑,又道:“然而纵使封王,我仍是大平之臣。毓章兄何以认为,我仍然愿为大平之臣?”
沈毓章的脸色变了。
“你恨朝廷有负卓氏一门,心内始终不能消此恨意,是么?”他口中这么问着,但他心底又十分清楚这必然不会是卓少炎说此话的原因。
卓少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唤他一声:“毓章兄。”
这一声将沈毓章的胸腔都拉扯住了。她这一声,是在说他何以不懂她,又或者是在说他何以装作不懂她。
沈毓章不应她这一声。
卓少炎则道:“之所以有今日之大晋,皆源因中宗朝以军功封戚安为晋王,英氏宗室断不可能再重蹈前朝之覆辙。毓章兄今欲封我为王,是预备何时缴我兵权?既要缴我兵权,是不是将来还预备要我的命?我今拥兵废帝,此事在宗室、在朝廷心中是个永不可能消解的疙瘩。我又何必要这一个王位,我又何必要身份被昭布于世?毓章兄欲大封我,是为国,而不是为我。但我自问早已为国尽忠,而今却也不愿再为毓章兄所利用。我不需这一个王位,更不需身份被昭布于世。待裴老将军平冤后,我自会上交云麟军之帅印,从此不问朝事、不问军武。如此,也可换取宗室及朝廷安心。”
她每说一句,沈毓章的脸色就暗下去一层。
待她说完,沈毓章的怒气已难被压制,他冷冷道:“当年你入讲武堂,裴老将军教的头一件事是什么?”
卓少炎眉头动了动,答他:“为将者,何谓尽忠。”
沈毓章沉声斥她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已为国尽忠,但这一个‘尽’字——你敢说你真的做到了?”
倘是真的做到了,又何以能说出方才的那一番话。
沈毓章重重又道:“如今我必欲借封你为王一事激励国众,你应也罢,不应也罢,来日只等着奉旨便是。你纵然有再多的不情愿,难道还能真的领兵造反不成?!”
这话可谓诛心。
逼得卓少炎冷笑道:“毓章兄,不送了。”
被下了逐客令,沈毓章满面怒容地看她两眼,随即离去。
……
能引得沈毓章这般发怒,根本未在卓少炎的预料之中。
而她的情绪亦被他那一句句强硬不留余地的狠话激得气血难平。
卓少炎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熄了心火。
这时候戚炳靖从里屋踱出来。
他自然是听见了二人全部的争吵,等到此时再出来,亦是为了让卓少炎先自行平静一刻。
卓少炎看见他,眼底残存的怒意悉数消敛。
她垂下目光,无声又叹了口气。
果然,戚炳靖走到她身边,执起她一只手,搁在掌中轻轻地捻她的手背,似是安抚。然后他问她道:“你冲撞沈毓章、不愿被封王,亦有我的原因在内,只是沈毓章不知我的身份,故而你不能将这层原因让他知晓,对么?”
卓少炎不愿答他。
戚炳靖见她这模样,淡淡一笑,却还是继续说道:“少炎,你当年在豫州城头尚不畏死,又岂会怕大平宗室、朝廷因忌惮你的军功而取你的性命?你心怀家国,又何以会不愿意被封王以激励国众从军。如今你之所以会有顾虑,无非是因你心中有我罢了。”
卓少炎欲从他掌中将手抽出,谁知他紧紧握着不叫她动,她心头那股勉强平熄下去的火又蹿起来。她看向他,恼道:“是。我心中有你。你偏偏明知故问。看我说不出话的模样,你觉得很有趣?”
戚炳靖道:“我不觉得有趣,我觉得十分心动。”
卓少炎恼不下去了。
她只得道:“大平朝廷若不昭布我的身份,我便只是以亡兄之名起兵南下、废帝另立的卓少炎;然而我的身份一旦被昭布于世,我便是曾经在边境征战连年、亲令残杀数万晋俘的云麟军主帅。纵然你不计较,但大晋宗室和朝廷,能容得下我?”
有一簇火光划过戚炳靖眼底。
他微微笑了,道:“少炎,你担心封王后嫁不了我,做不了我大晋的鄂王妃。”
卓少炎被他笑得又说不出话了。
他多懂她。他若真想娶她为妻,他必会令大晋不再出兵南犯,让二国边境得以修睦,否则她不会肯嫁。但倘是她的身份被大晋国民所知,不论是晋室抑或朝廷,谁又能允他为了一个手上沾着无数晋军士兵鲜血的女人做出这等决定。更遑论娶她为妻了。
戚炳靖看着她。
晋煕郡鄂王府中的那袭王妃婚服,他为她而制。
三年前肆州城破的那一夜,他对周怿说,他要她。
他既然要她,便清楚要她的代价是什么。
戚炳靖再度微微一笑。
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正色道:
“大平欲封则封,你纵为王,我也来娶。”
……
夜里,卓少炎梳洗罢,又想到他说的这句话,不自禁地就笑了。
曾经的她,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知她心,亦知她志,心甘情愿地让她看见他的情与意,亦让她心甘情愿地将心交付给他。
卓少炎自镜中去看正在案边揽卷而阅的戚炳靖。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抬眼望过来,捉住她窥视的目光。
卓少炎一笑,没事找事地解释:“……替我取一下发簪。”
戚炳靖岿然不动,拒绝道:“我没空。”
卓少炎睨他,“没空?”
戚炳靖“嗯”了一声,目光又淡淡回到手中书卷上:“我手里握着你的心,没空做别的事。”
卓少炎的脸庞与耳根染起一大片红意,一路漫入颈下。
她那日同他表明心迹时说了这么一句,他便能拿着这一句时时撩拨她的心,也不知他是有多喜爱这一句,说多少遍都说不腻。
……
又四日,按礼部奏,皇帝行内禅之礼。
宰执、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皇帝出宮,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诸宰执升殿奏事,奉诏劝新帝登基,皇帝遂降坐,鸣鞭还内。
昭庆公主扶新帝出宫,新帝虚让。少顷,内侍传太上皇帝旨意,请新帝升御座。新帝遂升御座东侧坐,昭庆公主垂帘。
宰执、文武百僚称贺、再拜、三称万岁。礼毕,新帝还坐西华宮。宰执下殿,候太上皇帝登辇,扈从至德寿宫而退。
上昭庆公主尊号为昭庆上圣公主,诸臣陛见仍称公主。
……
周怿听着自宫城中传来的遥遥鞭音,转头看了一眼戚炳靖。
他说:“王爷南下太久,大晋国中难防不乱。虽有陈无宇将军提兵镇于金峡关北,但一旦有事,王爷在此地鞭长莫及。和畅是什么性子,如今连他也愁苦操心,盼王爷早归。”
戚炳靖颔首道:“待她封王,我便北归。”
周怿沉着脸色,默声不言。
……
西华宮中,英宇泽耷拉着小眼皮,因大典太累,早已睡过去了。
沈毓章一身朝服未换,站在御榻边上看了孩子一会儿,才转身走至外殿。
英嘉央此刻手中持着一封奏札,神情凝重。
这封札子是方才成王府派人递入宫中的,言称讫请圣上鉴事。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成王称伤病未愈不至,却偏在大典结束后没多久的时候特地奏事,请新帝圣裁。
沈毓章问道:“成王所奏何事?”
英嘉央把手中已攥出指印的奏札递给他,回答道:“他所奏之事,是要卓少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