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亥时,笛声吹响在静林馆后院竹林中。
江淮一直对着乐谱,眼睛看得专注。陆舜华手里转着短笛,没怎么多说话,只在他吹错吹漏时出声提醒两句。
和江淮那张漂亮脸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没边儿,陆舜华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穿耳,等到亥时快过去,江淮已经停了吹笛,她耳朵边上还若有若无萦绕着可怕的笛声。
江淮默不作声,把短笛扣回了腰间,转头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她。
陆舜华盘着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着月光俯视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江淮将手压在腰间,嘴唇微微张开,说了句什么。
一阵强风刮过,竹叶婆娑作响,迷了陆舜华的眼睛,她只看到江淮吐出个“你”字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等风定,她揉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江淮停了停,转过眼去,说道:“没什么。”
呿。
陆舜华心里啐他两口,面上表情不显,她从假山上跳下来走到江淮身边,学他样子坐到地上。
江淮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在问她突然过来干什么。
陆舜华还没说话,静静的夜空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咕叽声。
江淮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
陆舜华:“其实我是想过来和你说,你刚才肚子一直在叫。”
江淮:“……”
陆舜华:“你吹笛子没听见,可我听出来了。”
江淮:“……”
陆舜华想到已经被自己咽到肚子里的如意糕,语重心长地说:“江淮,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江淮背对她过去,“郡主以后听到了可以不必理会。”
他对着她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减,肩膀不算宽,腰却窄地过分,裹了层黑色外衫,活像这丛丛竹林中细长又独特的一根。
陆舜华舔了舔嘴角,说道:“江淮,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为难。”
江淮霍地站起身,这回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低哑着声音说:“郡主,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
陆舜华条件反射地问:“什么啊?”
江淮背着手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过去。
“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陆舜华:“……”
疾风拂过,竹叶随风掉落几片,初春的风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陆舜华皮肤紧了几分。她抱着手臂久久地看着江淮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竹林拐角,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人的脾气,真的很不好啊。”
*
陆舜华是个很乐呵的性子,前一天不开心的事情基本过一天就忘记。
江淮冲她行了数次拱手礼,也说了“赐教”,她也确实在教他吹曲子了,那么在她心里她就已经是江淮的半个师父。
既然是师父,那就必须有师父的样子,不仅要育人,还得有师德。
所以哪怕前一天江淮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她还是乐颠颠地带着如意糕跑去找他。
如意糕是新的,白天恭谦王福的管家儿子阿宋奉命来看她,给她带了新鲜的糕点,铺子师父用了巧心思,将糕点印成梅花状,看着越发喜人。
她说:“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块。”
江淮翻着乐谱,充耳不闻。
陆舜华:“很好吃的,你不饿吗,吃一块吧。”
不搭理她。
陆舜华:“甜甜的,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
江淮终于把头从乐谱里抬起来,眼神极为冷淡地扫过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动作,漠然道:“多谢郡主,我不嗜甜。”
陆舜华耷拉下脑袋,泄气了。
江淮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握着一管短笛。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这种甜到腻牙的东西,而且自从双亲去世后,他就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不要说是吃东西,就连睡觉每天也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所以他消瘦地很快。
但他不饿,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吃如意糕。
可是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女孩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一动。
她长了个小巧玲珑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没长开的瓷娃娃,两个手掌小小的,托着几块如意糕问他话时,眼里亮晶晶像倒满星星。
她多纯粹,多无辜。
明明就是单纯地来帮他而已,他却无形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不忿和冰冷锐气都发泄在她身上。
他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对越族人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江淮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长大,骨血里全是强硬,他不会低头,更不会道歉,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正愁苦着,耳边听得她轻如蚊呐地嘀咕了一句:“……镇远将军此等英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跟头犟驴一样。”
江淮皱眉,“你说什么?”
陆舜华吓了一跳,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迭声道:“没什么!我说、我说将军是大英雄。”
江淮闭目,慢慢吐出口气,待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他说:“郡主一番好意,多谢。”
“无妨,无妨……”陆舜华捂着帕子,掏出块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
江淮点点头。
香甜的气味充斥于两人之间,陆舜华吃相好,没什么咀嚼声音,于是乎周遭除了风声只能听见江淮翻动乐谱的声音。
陆舜华是个闲不住的,她默默看了江淮翻书的侧影许久,又抬起头看了下夜空上挂着的一轮明月,突然说:“江淮,将军真的是个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
江淮不紧不慢地研究乐谱,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那你呢?”
江淮的手顿了顿。
陆舜华身体向前探了些,问道:“你也想当英雄吗?”
江淮薄唇紧抿,没有讲话。
陆舜华说:“我听教习男弟子的老先生说,你只上半日的课,其余时间从来不在学堂,他们说你去了校场,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习武,以后也准备参军,打仗很危险的,你可能会受伤……”
“郡主。”江淮打断她,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冷。
陆舜华张嘴,傻傻地“啊”了一下。
他转头盯着她,低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陆舜华想都没想:“你不是闲事啊。”
他笑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
他说:“你和我很熟吗,为什么要管我的事?”
管他会不会吹笛子,管他饿不饿,管他参不参军受不受伤。
陆舜华没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里,恍惚着忘记回答。
她是第一次见到江淮笑,虽然冷笑可能较真起来并不能算一个笑容,但冷笑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冲着她露出明显的笑,反应不过来。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她心想。
江淮看她傻不隆咚的样子,无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转身欲走。
陆舜华惊起,赶紧上前去拉住他手臂。
“熟啊,我们当然熟。”她傻乎乎地看着他,鼻间分明是青草地里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觉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几天笛子了,我还知道你叫江淮,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们还不算熟吗。”
江淮无语:“这就算熟了?”
“算啊。”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想了半天,想到个他们另一层关系,手下力气更大了些,整个人也理直气壮起来。
“江淮。”她郑重的叫了他一声。
江淮沉着脸看过来。
陆舜华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她噎了下,硬生生把那个“父”字给咽下去。
陆舜华得意洋洋:“爱徒,你和为师之间莫要再说熟不熟这话,不必如此生分。”
江淮更无语地皱起眉头。
他觉得她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