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霭关的路程并不顺畅。
祖奶奶肯定不会同意她走,但好在前几日她又出去礼佛,留给了陆舜华足够的时间。她偷偷留了信,说自己要去叶家小住几日,无论是阿宋还是其他人,都不要来找她。
等他们有所察觉时,载着叶魏紫和陆舜华的马车已经到了青霭关门口。
叶魏紫探出马车外,说道:“你何必那么心急,其实过阵子他们就回来了。”
陆舜华捂着嘴,“你不也是。”
“我和你不同,你看你,明明不会坐马车还非坐,一路上吐个没完。”
陆舜华道:“我不是因为……”
叶魏紫问:“什么?”
陆舜华摇摇头,神色淡淡:“没什么。”
她轻轻抿起嘴角,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些天来她强忍不适,没有和任何人说,就是为了能够第一个告诉江淮。
她想把这个好消息让他第一个知道。
叶魏紫放下车帘,转过头打量她,突然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胖了点儿。”
陆舜华不动声色,“有吗?”
“有。”叶魏紫笃定道:“腰粗了好多。”
“可能最近吃的多。”
叶魏紫:“南越退兵的确是件高兴事儿,是该多吃点,我看你最近吃什么吐什么,除了腰粗哪哪儿都瘦,等会见了你们家将军,他肯定得心疼。”
提到江淮,陆舜华脸色都好了些。她在心里默默想着,等会儿见到他应该怎么告诉他。
说起来,他们都不小了,战争结束了,有些事是该定下来。
没想到转眼间,都过了这么多年。
天有些暗,她们走下马车,叶副将扶着叶魏紫,低声说:“郡主,他们还在前方议事,烦请郡主等候。”
“无妨。”
她站到城门边,仰头看了看快消失的日头,叶魏紫左顾右盼,因了议事的人里并无赵京澜,她欢喜地就要去找他。
她想拉上陆舜华一起去,她却拒绝。
“你先去吧,找人陪着我就好。”她用手撑住后腰,笑着说:“等会儿我直接去找阿淮,你也放心地去看赵二公子吧。”
赵京澜早几月前从副将调任军师,军师与将帅不同住处,恰好是两个相反方向。
叶魏紫想见心上人的心情大过一切,笑眯眯道:“好啊,那等会儿我来找你。”
“好。”
叶魏紫走后,陆舜华带着身后的护卫慢慢走进关门,她看着“青霭关”三个石碑上的大字,心情有些复杂又有些释然。
日头完全消失了,她走得很慢,一步步地走到将军营外,隔了些距离站在尖锐的木制拦路桩外,守哨的士兵不认识她,没有给她放行。陆舜华刚想提步上前解释,脚忽然顿住。
她的眼红了。
风吹过那人的披风,他穿着铠甲的模样有些陌生,眉宇间多了些她不熟悉的冷漠,长剑佩在腰间,风霜打的面容颇为深刻。
他瘦了。
战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能不瘦。
陆舜华撑着后腰,背后的风吹来,有股灼热的气息,她在风里,长发被风吹得四散。
她张嘴,用尽力气喊道——
“阿淮!”
江淮倏地一震。
他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仍旧下意识去寻觅声音的方向,抬眼四顾后,很快他发现了站在自己远处的女人。
她披着黑色的长衫,含着泪,眼睛红红的,就这么近乎神奇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心像是忽然被锋利的刀锋划过一下,小小的细缝喷涌出热血,热血上头,骨骼里比起喜悦竟然疼痛居多,因为太久没见,因为太过想念,他几乎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他的幻觉。
陆舜华看着他,又喊了声:“阿淮。”
这下,连身边的赵啸澜都听见了。
江淮有些茫然,看着她许久,才想起应声。
“你……你怎么来了?”
陆舜华思绪翻涌,在短短的对视间,她什么话都忘记说,只知道看着他。
他的脖颈翻涌出青筋,是用力咬着牙忍耐的结果,他的脸色似乎很痛苦,但细看之下又像是承受不住的狂喜,眼里全是红血丝,嘴角勾出奇异的线条,僵硬极了……
赵啸澜咳了咳。
陆舜华惊醒,她摸着小腹,笑着说:“阿淮,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淮:“什……”
“报——急报——”
一人骑着快马,发丝凌乱,满身尘土奔跑过来。马儿被拦路桩挡下,他直接飞扑向前,哨兵赶紧拉开木桩,他滚了两下,朝着江淮叩拜,嘶哑道:“有,有急报!”
江淮心头一惊,拉起他问:“怎么了?”
报信的是站在卫岗上望风的哨兵,他是老兵,作战经验丰富,当下四下看了看,眼神示意到营帐里说。
每个军队难免都会出卧底,有些话不能光明正大来讲。
江淮放开他,往陆舜华的方向看去。
陆舜华明了,对他摇摇头,说:“你先去吧,不碍事的。”
江淮紧了紧喉头,问:“你要同我说什么话?”
陆舜华犹豫了会儿,咬着唇道:“等过会儿,我想和你单独说。”
江淮凝眸看她。
半晌,他挫败地皱起眉,走过木桩狠狠地抱住她。铠甲磨得她有点不舒服,但她没动,反而伸出手,温柔地将他环抱住。
“没事的。”她说,“我等着你。”
*
江淮一行人带着哨兵进去营帐,因为是私密战报,陆舜华不便旁听,江淮多拨了几个士兵给她,护送她先去赵京澜那儿。
青霭关和隐州十二城相连,附近来往有许多百姓,虽然绝望崖深不见底幽深可怖,北川河浩瀚壮大气势磅礴,但不影响这里的人生活精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大好山河带来的爽朗,也保留了大和子民的温情小意。
这里没有黄沙漫天,但给陆舜华一种更张扬的粗犷感。
大抵是血性,青霭关是上京最后一道防线,其实不然,这里的百姓才是最后的防线。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肉身筑就的防线,力保上京不失。
陆昀生前也是武臣,陪着先帝马背上打来一片天下,因此陆舜华对青霭关感到格外亲切,去找叶魏紫的路上不时左右看看。
“嗯?”陆舜华低低一声疑问,脚步停下,目光顺势望着城门边一个趴伏的身影。
她问身边士兵:“这是什么人?”
士兵看了两眼,也是不清楚,说:“可能是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吧,郡主不必理会。”
陆舜华轻轻摇头,“都还未看过,万一是活人呢?”
那个身影趴在门边半人高的草地上,穿了件和草色相近的衣衫,一时半会儿竟然真的没人察觉。
陆舜华一手揉着小腹,一手拉住襟口,说:“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走过去,士兵抬起那人,将他翻转过来,这个人一动不动,披头散发,士兵伸手拨开了他的头发,露出一张紧闭双目,满是青肿的脏污面庞。
他的喉间,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呕……”陆舜华捂着嘴,连退三步。血腥味太浓郁,她犯恶心,忍不住就干呕。
士兵见此情状,也是难忍,忙放开尸体,却在下一刻起了疑惑。
“咦,这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陆舜华转头问:“是你朋友吗?”
士兵不置可否,凑近去看,仔细辨认尸体真正的容颜,突然想起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看守监牢的小虎子嘛,怎么回事,他怎么就死在……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人一口咬住了喉咙。
鲜血四溅,惊呼骤起。
咬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小虎子。
“救、救命!”他惊恐地喊出来,浑身抽搐不成样子。
小虎子现在哪是人样,根本是一头嗜血的兽!
*
另一方向,营帐。
“你说什么?!”江淮狠狠地一拍桌案,似乎想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跨步上前,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越太后逃了?怎么逃的!”
哨兵哆嗦着,一边回忆一边说:“不,不知道。看门的几个兄弟突然得了魔怔似的,非要去给她解开锁链!他们好像变了个人,眼睛全是红色!听不懂人话也不会回应!我们出手阻拦,他们就像不会痛似的,根本不为所动!我们只好下了杀手,却发现竟然、竟然打不死!”
“什么!”赵啸澜脸色一冷,“什么叫做‘打不死’?”
“他们根本不会痛,也根本不会停,仿佛成了受控的傀儡!”哨兵想起那副场景,脸色煞白,“几个还清醒的兄弟都被打伤了,迫不得已之下只能一刀砍头,但已经来不及了,让那越太后逃脱了去……他们,他们还去了陛下的营帐!”
“荒谬!”江淮眉头一跳,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瞳孔几度收缩,拼命稳住气息,吩咐道:“快去陛下营帐,保护陛下周全!”
“是!”
“报!前方情况有异!”
江淮头疼欲裂,嘶吼道:“又怎么了!”
几个士兵抬进来一个人,此人衣衫带血,脖颈处一个深深牙印,不断向外喷血。他一手捂着脖子,身体不断痉挛抽搐,像是痛到极点。
“不好了……郡主,郡主……”
江淮心跳一窒,扑上前,抓着他衣领道:“你说谁!六六怎么了!她怎么了!”
士兵强忍着痛,一字一句答道:“郡主,被,被他们扑到了门外……”
“什么意思!”江淮眼睛赤红,手掌上青筋节节爆出,全身一直颤抖,“你给我说清楚!把话讲明白!”
“好多,傀儡……像死人,都在向青霭关过来……”士兵吐出血,勉强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小虎子把郡主扑、扑到了门外……来不及了,只能关城门。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他们把她怎么了!”
“他们……”士兵终于撑不住,气息越来越弱,吐字也渐渐浑浊,“他们……都是我们被南越关押的战俘,还有好多已经死了的尸体,没来的处理的尸体……突然全都活过来了,变成,变成了血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