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在季家门口站了会儿,这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总之谁也没叫她,只是等她自己慢慢回过神来,然后一同走向客栈去。
季寒初一直低着头,他仿佛已经没了魂魄,只麻木地跟着大家一起走。
在红袖回过神后,他也回头,深深地再看一眼身后。
天幕之下,季家的大门紧闭,隔绝了百年的灿烂声望,也隔绝了两代的阴霾肮脏。
从此之后,他是真的再也与季家无关了。
“三哥哥。”
红妆走到他身边,站到他的身侧。
早晨的风拂过季寒初的衣袖,他望着季家大门,又转头看着红妆,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始终是什么话都没说,眼眶通红,摇了摇头。
短短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在这种时候变得异常敏感又脆弱。
他的嗓音有些发抖,但很坚定地对她说:“走吧。”
“我们回家。”红妆拉着他的手,轻声说:“季郎,我们回家了。”
“回家?”季寒初扭头,看着熟悉的姑苏季氏,看了一会儿,沉沉叹息,“好,回家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了,但他还有别的家。
尘世里最不缺的就是离别,但幸好,还有人带他回家。
他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惆怅,转瞬即逝,很快归于平静。
一行人渐行渐远。
季家的门口,铜像石狮巍然而立,青砖碧瓦,高楼亭台,终于在身后慢慢消失。
离别合该是无声无息的,在如此清晨,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狂风骤雨,他们在温暖的微光里离去,不需要道别也不需要说再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不会再相会。
也许在很久之后,会有人在良夜漫漫中将曾经的烟雨江南想起,想起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那一段遥远的往事。
但那也是很久之后了。
*
一行人回到客栈时,日头已盛了。
红妆和季寒初一天一夜不眠不休,都有些倦怠,便想着稍作休息再来打算。季寒初陪着红妆,谢离忧的骨灰放在桌上,他打算把他带回南疆安葬。
红妆大抵是真的累了,怕他郁结于心,本想支撑着陪他说说话,可她身子差,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季寒初在床头静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出了门。
他走到隔间房门,轻轻叩了叩。
门打开,红袖看见门外的他,怔了怔。
季寒初开门见山:“红袖姑姑,我有一事相求。”
红袖说着“进来说”,侧身让他进门。季寒初迈步进去,迎面见到季靖晟正坐在桌边,拿着自己的危倚细细察看,听到声音抬头,见是他,又低下头不以为意地继续察看。
红袖走过来,同他一道坐下,看了季靖晟一眼,同他说道:“正巧我也想找你,我刚刚看过了,你二叔的伤势不轻,好在都是皮外伤,以你的医术想必不成问题。只是这条玄铁链……”
她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道:“你可知有什么解开的法子?”
季寒初确实不知,老实地摇摇头。
红袖皱眉,陷入沉思。她本不必去管季靖晟如何的,但无论怎么样,他为她报了仇,再怎么说,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况且她其实也心知肚明,姑苏季氏又何止是季寒初一个人回不去了。
季靖晟那一刀下去,季家也再容不下他。
红袖叹了口气,说出心中想了许久的决定:“我会带他会七星谷,想办法让天璇师叔看看,他爱好奇门遁甲,或许有办法能解开这条铁链。”
季寒初点点头,他心中怅然,红袖这么说,他便这么应了。反正他原本的打算,也是想请求她允许他带着季靖晟一同回南疆的。
红袖问道:“你来找我,除了这个,还有何事?”
季寒初疲乏地紧,也顾不上迂回,单刀直入道:“我想请红袖姑姑帮忙,将体内的雄蛊移植到我身上。”
红袖一愣。
静默良久,她才说:“你可知道雄蛊植于体内,是怎样的后果?”
雄蛊不同于雌蛊,对被植入者身子不会有过多影响,只是雄蛊喜好阴凉,需要长年活在湿冷环境中。之前因红袖本就是死人身,种植雄蛊不会有过多困扰,但季寒初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倘若真成了雄蛊的肉身寄居,从此以后怕是连出门都要撑把伞,不能见日头了。
大男人出门撑伞,已够得上无稽之谈,何况还有其他……双蛊困住两人的自由,不能分隔太远,一蛊若是湮灭,另一个也会随之身死,蛊虫死了,寄居肉体自然也会跟着消亡。
“我知道。”季寒初看着红袖的脸,眼神坚定,“我愿意与红妆同生共死。”
红袖还想再说什么,嘴唇翕合,却被季寒初抬手示意停止。
这个英俊深情的年轻人站起身,在她面前慎重地弯腰行礼,喉结攒动,语气认真:“红袖姑姑,此仇已了,今后的人生皆是您自己的,而红妆以后的路,由我来陪她一起走。”
这就是他的今日所求,各人有各路,他不能确定以后如何,唯一知道的便是无论红妆选择走哪条路,他都会和她一起,直至覆亡。
红袖神情稍稍冷静下来,眉宇间多了丝了然,她不再阻止,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等回了南疆,我会亲自去同天枢师叔言明,请他帮忙。”
季寒初:“多谢。”
“不必言谢。红妆本就是我师妹,她在我心中,同我女儿无二。”红袖看着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你倒是和你三叔很不一样。难怪她为了你,也不愿意做摇光了。”
闻言,室内一瞬骤静。
季寒初心下复杂,抿了抿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红袖笑着摇头:“并非指责,只是感慨,当年他若同你一般坚定,或许……”
或许什么,她却没再说了。
如若,可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如若。
世人多被外界诸事所累,未必是所爱之人不够重要,只是相比起来,有人活于桎梏中,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罢了。
世上薄情郎多,便显得季寒初弥足珍贵。
红袖神色中有股凄凉,她苦笑,说道:“当年我也是撑着身子从南疆出来,和红妆这个傻丫头一样,等不及伤好,便快马加鞭回到了江南,只想着找到他,一腔委屈能得以安慰。谁知道等我到了季家门口,刚好看到他同你叔母的婚仪。”
“然后呢?”季寒初问道。
红袖淡淡道:“没然后了,我便走了。事到如今再想,都是造化弄人。”
*
吱呀一响,门关,季寒初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红袖万般疲惫地闭上眼。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可惜她连“睡觉”这个事情都已做不到。
倒是可以强迫自己闭眼,但梦中总有故人到访,久而久之她也不太愿意去睡了。
半生的牵挂了结,竟有些看不清前路如何,清清冷冷,凄凄楚楚,走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
良久的沉寂。
未几,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额角。红袖蓦地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的季靖晟。
他不知何时已不再去看他的宝贝危倚,坐到她的身边,有点呆滞又有点迟疑地看着她。
世人笑他痴痴傻傻,可他懂的其实不少,从大家只言片语中他就能大致猜出一些事情,心中的酸胀感越发膨胀,他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心疼”这种情绪,只会傻呆呆地看着她。
“他们欺负你。”季靖晟讷讷地说。
他比红袖高太多,坐在她面前几乎遮盖了大半视线。红袖退后些,蹲下,抬眼看他,轻声说:“季靖晟,那些都过去了。”
季靖晟低头,抬手想摸她的头发,在她发顶寸余停了下来。
太过珍贵的东西,连触碰都小心翼翼。
他说:“他们欺负你。”
顿了顿,又说:“他们都是坏人。欺负你,是坏人……我有刀,保护你,不欺负你。”
红袖握住他的手,和自己的手轻轻相扣,她的眼里渐渐泛起微红,却什么也流不下来。
“是啊,他们欺负我。”
季靖晟很快说:“我保护你。”
停了下,后面的话声音压低:“疼吗?”
红袖抓住他衣裳,感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自己手上,心里好难过,“疼,好疼好疼。”
季靖晟轻轻地捧起她的手,鼓起脸往她手上吹气,一下一下吹得认真。
红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觉得真苦,又觉得真暖。
她没办法流泪,但有个人不需要眼泪也能懂她的苦,也能为她心疼。
尽管他看起来如此笨拙,尽管他们仍然有些陌生。
季靖晟吹了好一会儿,才期待地抬起头,问她:“还疼吗?”
红袖笑着摇头:“不疼了。”
他欢喜地弯起唇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破破烂烂的,还染着血,却被他献宝似的展开给她看。
“你看。”他指着上头的三个字,“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字迹飞扬,同她当年一模一样。
红袖更难过了,她微微别开脸,道:“写得特别好。”
季靖晟捏着纸,羞赧地摸摸自己头发。
红袖接过这张纸,折好,珍惜地收到怀里。
她想到季靖晟的举动,实在有些为难,打着同他商量的主意,问他:“你杀了殷萋萋,以后季家肯定……”
话没说完,季靖晟就打断了,“我不回季家。”
他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红袖,“我以后都跟着你。”
红袖错愕,“为什么?”
季靖晟咧嘴笑:“说了我保护你。”
红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戏言。
原来是真的么……可这太不像话了。
季家叔侄两个,侄儿叛了,叔叔也跟着叛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摊子上卖糖人的小贩听了大抵还会笑一句,怎么这叛族还跟卖吃的似的,你买一个,我再送一个。
不像话,真的不像话。
可她的泪怎么就要涌出来,如果她能哭的话。
季靖晟不仅是认真的,考虑的还不止这些。
他说:“以后,我来做摇光。”
红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季靖晟:“我来做摇光。”
这回换他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带我回去,我做摇光。”
红袖有片刻的失神,季靖晟难得有这么清醒说话的时候,而且提出了一个她都没想到的好主意。
她和红妆都不做摇光了,师父后继无人,这也是她一直极为烦恼的一点。
是,北斗星从没规定过男子不许做摇光,只是,只是……
红袖:“你知不知道做摇光意味着什么?”
季靖晟迟疑地点头。
红袖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历代的摇光,不,所有北斗星祖传的规矩就是不许婚配,不许生子。你要是做了摇光,以后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季靖晟:“我有你。”
红袖苦笑:“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是个死人。”
她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鼻下、手腕,“你感受一下,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我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我甚至都不会痛。因为我是一具尸体,一具种了活死人蛊的尸体。”
季靖晟任由她动作,一动不动。
红袖以为说服了他,微微地笑,笑容却很苦涩。
“不要跟着我了,季靖晟,你有大好的明天,别浪费在我这个死人身上。”
季靖晟也跟着蹲下来,他轻轻捧起红袖的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抽起床边的危倚,递到她身前。
红袖问:“做什么?”
季靖晟一字一顿道:“杀了我,那个蛊,也给我种。”
他摸摸红袖的眼睛,指下皮肤冰凉,这是一个诡异的蛊人,也是他找了二十来年终于失而复得的月光。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无论什么,都可以。
“你是死人,我也是。”
红袖攥着危倚,手指被刀锋划破,露出苍白的皮肉。她不会痛,她好恨自己不会痛。
季靖晟把危倚放到她的掌心,“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
红袖一把丢开了危倚,把头埋进手臂,低声呜咽:“谁准你死的,谁准你陪我一起死?死了就做不了摇光了你知不知道?当死人很难受的,真的很难受的……你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怎么可以……”
季靖晟伸了伸手,犹豫了会儿,还是把她搂住,“你别哭,那我不死了好不好?你带我回去,不做摇光也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
那些话,红袖没有信。
季靖晟或许真等了她二十年,但她本无以为报,就算有,也不能报。
她再爱不了任何人,也无法再为任何人动心,因为死人本就不会动心。
叛族太不一样了,季寒初是季寒初,她是她。红妆还活着,她已经死了。
所有的代价加起来实在太重,她的这辈子都已经结束了,拿什么还?
可就在红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季靖晟走了。
走得很突然,就带了危倚,被子还掀着,茶喝了一半,但月上中天之时人已不见。
红袖坐在房内,有一丝惆怅,想想又觉得释然。
他能自己想通了最好,回去做一个自在的江湖客,比和她搅在一块好多了。
但想归想,还是落了些失望,好歹也算是认识的旧人,刚刚还把话说的好好的,要为她生为她死,转眼间就变了卦。
还好,她也没多期盼。
红袖想着,叹口气,刚要从桌边起身,门被人从外头一把推了开。
是红妆和季寒初,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个似有感慨,一个隐忍不发。
红妆有种看热闹的感觉,碍着季寒初没敢表现得太兴奋,但眼里的光根本遮不住。
“师姐,殷家出事了!”
*
江南殷家,一夕灭门。
那场大火烧得长夜都红了大半。殷家的所有清贵、所有典雅、所有罪、所有罚都在滚滚浓烟和冲天大火中,走向了覆灭。
大多数人以为,疯子不会懂感情。
可季靖晟不是,很多人忘记,他不仅仅是个疯子,还是个超越世间大多常人的天才。
活埋、强暴、虐杀。
落在他耳朵里,他都能明白。
这世间欠她的,他要替她讨回来。
大火冲天,烧光了罪孽。
二十年的血债,如灰吹。
这场火一直没有停,反而越烧越旺。
红袖在殷家门口,挤在层层叠叠的人圈里,睁开被火迷了的双眼,只觉得心头猛跳——那里的血肉好像重新长了回来,一直跳,一直跳,快到令她喘不过气。
红妆窝在季寒初的怀中,兴奋地掂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瞧,被季寒初拉回来,死死扣在怀里不许她乱动。
一扇窗户被火烧断,猛地掉了下来,带着点点火星,啪嗒掉在地上,引起众人惊呼。
灰暗的夜色里,苍白的闪电一闪而过,撕开天际,银白的寒光照亮大门口那个人带血的脸。
殷南天的尸体躺在他的脚下,背上插着一只长箭,死不瞑目。
季靖晟站在尸山火海前扶着危倚喘息,脚下血滴成花,一步一步踏血来,铁链在手中叮当作响。
人群之中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没人敢去招惹这个渗人的男人。他顺畅无阻地走到红袖面前,低下头,小声说:“他们都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伤你。”
黑云翻滚,所有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红袖盯着他,幽深的瞳仁颤抖着,半晌,终于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他身上的血腥味一定很重,可她闻不到。没关系,反正她闻不到。
季靖晟笑了,她的身子也因此跟着微微抖,他说:“我以后能一直跟着你吗?”
红袖抓紧他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
“保护你。”他说,“要你此后余生平安喜乐。”
红袖想哭,但她瘪着嘴,眼里又是笑着的。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死人不会哭,但她真的哭了,只是没有流泪。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那个月夜里,其实她都知道的,她去找孩子的那一天是他跟着自己,也是这样拼了命,想要将她护在身后。
这个傻子,明明自己当年武功算不上好,还要跟上来护着她。
也是这个傻子,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声不吭跑来为她报仇,沾满血腥。
保存着二十年前的纸张和木雕,为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承诺。
傻不傻?
傻不傻啊!
可她知道,他不悔。
她以为她这一生,以雪山为线,往前是白净,往后是糜烂,此间二十年她靠仇恨活,生生等着自己腐朽的那一天。却不想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她接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血仇,一人一刀上刀山,一弓一箭涉火海。
可她已经失去了今生。
那不如约好下辈子。
奈何桥边八百里红莲开过,碧波海上千层烦恼浪,纵然与爱无关,她以后也会在那里等着他,黄泉路上他们一起走。
有恩一起报,有罪一起赎。
红袖闭了眼,轻声说:“一起走吧。”
这一生爱恨都已用尽,遗憾来不及,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先遇到他。
这样好吗?季靖晟。
等来世,你千万记得要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季靖晟,是那个上辈子为了我等了二十年,为了我手刃仇人、为我背负血海深仇的季靖晟。
然后我就会回答,噢,原来是你,其实我也等了你很多年。
在这纯洁的新的一生,我也一直在等你,等了很多年。
*
路还得走,大火将停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顺利出了嘉陵关。
红妆坐在季寒初的身前,季寒初挽着缰绳,最后遥遥看了一眼江南,头也不回地离开。
红妆勾着他的手,问他:“会后悔吗?”
季寒初将她搂紧,却没回答,反而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你绑我走时唱的那首南疆小调吗?”
红妆:“记得。”
季寒初刮了刮她的鼻头,笑道:“再唱一遍吧,我想听。”
天下之大,越过风沙漫天,越过林海雪原,便是另一处新的生活。
他们都做了很多错事。
红妆满手血腥,杀孽太重,他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可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犯错,永远不低头?
他们不需要被宽恕,也不需要被拯救,就算灰飞烟灭,那也是死后的事。余下这几十年,他们会一同骑马放羊,四处游历,不积德、不消孽、不赎罪,余生都来做快活事,纵马驰骋,相守一生。
这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人间尚好,余生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