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之后,周迟才意识到自己很难和李承业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坐在她对面,姿势是随意的,也是不尊重的,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着,左胳膊搭在膝盖上,阴森的眼睛看过来,像在观察一个敌人。先前生出的患难情义都不见了,然而,如此这般,竟也合理。
周迟决定缓一缓。
座椅底下有她一部分行李,另外的打点过,差人送到驿站,再雇人运往南州府。她把车上的东西拆开重新分配,挑了一些,团成一包,有银子、药、干粮、匕首、火折子,外加两张地图。
“日夜兼程的话,到南州府要十天左右。”周迟收拾完,又端正地坐好,“这里有一百两银子,路上花费绰绰有余。”
“我不做逃兵。”
“你是在保护我,江城百姓是命,我也是一条命。”
李承业没接话。
周迟继续说道:“我调查过柳树营各阶军衔的俸禄,基本沿袭旧制,你虽职位不高,无法行商,但沉将军待他的人还都算不错,除去例钱,每个月初一、十五有津贴,粮油也不必另买,我在都城时都没有这种待遇。总之,钱你自己支使,别乱花。”
她指的是到那温柔乡寻欢作乐这事,偏巧李承业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只看懂她的卑鄙。
周迟不了解他。他快两个月没去了,事情顺利,生活圆满,他就不会想这个。相反,心情一低落,性欲就高涨,脐下叁寸就鼓胀,要发泄,要女人的关怀,不像他有的同僚,不管高不高兴,都可以抛下一切快活地喝酒。
周迟安排完这些事,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具体什么事,只是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李承业的目光却如疾电一般射过来:“不是他要杀你,那是谁?”
她答了,却不是从正面答的:“下杀令者要你拿钥匙?”
李承业道:“是。”
周迟道:“他们在找,你也找,你没忘记吧?我有一笔钱,数目不小,至今还埋在地宫,想找到这笔钱的人就是要杀我的人。他们太贪,钱,名利,虚假的民心,什么都要,什么都掠夺。今日不同往日,你现在还相信大将军他们是义军吗?”
李承业反问道:“你怎么肯定不是李一尘夺财?”
周迟道:“不会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你别误会,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值得称道。我的意思是,这对他来说不够美,他自视甚高,觉得好的才会去碰,比如我,比如他理想的天下,像金子,就仅仅出于需要而已,他能拿它换他要的其他东西,炼丹常常用到朱砂,要是成色好,他愿意拿一座金矿去换。很奇怪,我能读出他的想法。他也不缺金银,要是哪天他要抢走我的,也说明他山穷水尽了,我还不想他沦落到那个地步。”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耐心且温和。
李承业换了个坐姿,往里侧一倒,背对周迟躺下。
他感觉她很危险,她今天说了太多的话,比认识以来和他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好像有只手在抓挠他的心,叫他不得安宁。
他拿沉默作为抵抗,周迟见此状,安然闭嘴。
一阵隔板的碰撞声。
她在翻东西,翻得毫无条理,乱扫几下,把隔板推回去坐好,然后又静下来,纸张划拉,她竟然在看书。
李承业坐起来,看她在看些什么,仔细一瞧,书名叫《温君蕙传》。他看到温君蕙叁个字,过了几息才联想到这个女人的身份。
“我怎么没听过这玩意?”
“正常。它是初稿,只刊印了十来册,仅供试阅,我也是前两天才拿到的,据说写它的人是传记主角身边的副将,只不过,隐去了姓名,也不写和自己相关的事,只能通过中间人联络,因此也无从查起。若非如此,我倒真想和写书的人聊聊。”
周迟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一直在顺着书上的字上上下下。
李承业要休息,要睡眠,周迟也不打扰他,但补觉之前,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比上述别的都重要。
他道:“小七呢?”
周迟又是答非所问:“李大将军,如果我是江城的一个普通百姓,遭到远隔千里的皇城日复一日的压榨,忍受着严苛的赋税,不懂反抗,只能这样活,以为那是正常的。突然有一天,江城来了一个正直清廉的官,他有权力,还有实力,手底下的兵也尽心尽力办事,他来了之后我换了个活法,人安稳,存得住钱,跟邻里没什么纷争,日子就这么变舒心了。由奢入俭,难,要是有人想要我像从前一样不自由,我一定跟他搏命。”
“这跟小七有什么关系?”
“有人得利,就有人失利,失利者未必不会东山再起,得利者也未必永远待在高处,我宁愿做那个相对获益最多的人,只要承担我能负得起的责任就好。我希望我家弟弟是这样。”
李承业像是听懂了,不再接着问下去。
周迟还在想,要是她在,沉将军一定会防着她。这些关系的变动都在瞬息之间,她绝对不能拖。她能感知沉时对自己的抗拒,那源于他的经历,他依然忠诚,只是这忠诚和对她父亲的失望是同时存在的,他也不会去试图理解她的志向。而且,她做得太慢了。
她忽然想起韩敬的话,长风过境,降下雨露,但对一片旱地来说,终非长久之计。
是时候离开了。
周迟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在到达下一座城之前,这条路避人耳目,不至于让人追过来。
李承业跟着周迟下车,顺着溪流,找到两山之间的一处岩洞,凭他的经验,他看出来这岩洞两侧坡度太险,不好排水。果然,过不久后下起雨,雨水淌成溪流,顺着山峰滑落。
周迟叫上李承业往里走。
所幸岩洞两头贯通,另一端还是干燥的。
李承业头更晕了,人很迷糊,刚换了个干爽的地方就放下周迟差使他弄来的柴,闷头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深夜。
混乱之中,他看见一个女人,火光把她的身影映在衣服搭的帘子上,长发,肩,腰,无一处不柔软,那些线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漏雨的山洞,明明暗暗,妖妖娆娆。
真正的女人。
李承业无声地看了好一会,忍着喉咙干渴和伤口的疼痛,不闹出一点动静。
他的身体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四肢到胸腔都在发热。
周迟收拾完自己,才去查看李承业。他的伤死不了,但脑袋烧得厉害,人也不清醒,这不是个好兆头。她到这里来的初衷是想选偏僻的路,显然过火了,这条路穿过幽深的山林,外面偶尔有狼群呼啸,火堆也需要人守,她不能离开。
她叫李承业起来,李承业不答应,她就一直叫,直到他好像察觉有人在看他,眉头皱着,头偏过来,眼睛睁开一线,忍着强光的刺痛感去找声音的来源。
一个人影居高临下,身子侧蹲着,头发长长的,不像女人,像个妖。
周迟递给他一丸药:“吃了。”
“治伤的?”
周迟不回答,手心托着药往他脸上又凑近了些,上半身前倾,脸上浮着一点微茫的期待,像在鼓励他。李承业犹豫之后,还是接过去了,对着火光看了看。这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圆鼓鼓的一枚,隐约发红。
周迟给他讲解:“西域奇药,包治百病,活人永不疲劳,死人长生不老。”
李承业吃下去,躺着不好干吞,差点卡住,他只得倒向里侧去寻水喝。水囊的水都凉了,周迟有烧水,他不知怎地,不想和她说这个。
他还想找她聊两句,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坐回火堆旁边,背对着石壁,既能注意他,又能看到外面的动静。
他翻身睡过去。
后半夜他感觉热度退了一点,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剑,放轻脚步,走到避风处。
次日。
周迟醒时,李承业并不在近侧。
火堆还燃着,火焰没了,火温犹在,尚有一些灰白的炭。
雨早已停了,风声飒飒,像极了竹林深处。
周迟循着洒满光斑的路走去,果然见到岩洞旁边,一枝孤竹自岩缝生出。
竹影枯瘦,落在岩洞外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盘腿坐在一处石板上,抱着剑,脑袋低垂,眼睛闭着,一动也不动。他安静地呼吸,像一条毫无威胁的看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