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盛珉鸥与吴伊先后走出法院。
可能法庭内有点闷热,盛珉鸥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间,露出其下规整的灰蓝色衬衫。从上到下,系紧每一粒扣子,除了头颈双手,再也没有一寸肌肤裸露在外。
吴伊见到我,朝我挥了挥手算作招呼。盛珉鸥并不顾他,目不斜视直往前走,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要不要叫你哥一起?”易大壮晃晃我的肩。
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你疯了吗?”
我现在去请他吃饭,他有九成的概率会让我直接滚。而且我实在难以想象盛珉鸥西装革履一派禁欲坐在大堂吃火锅的模样。
我到现在连他搞我的样子都无法想象。
若不能亲眼所见,那种画面是单靠我贫瘠的想象力所不及的。
易大壮摸摸鼻子,讪笑道:“那我去跟你哥说两句话,你在这等等我哈。”说完他不等我反应便追着盛珉鸥而去。
我远远见易大壮一脸谄媚,掏出手机像是在问盛珉鸥要联系方式,盛珉鸥倒是没给他脸色看,偏头冲身后吴伊说了什么,对方很快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易大壮。
易大壮眉开眼笑地接过了,连连朝盛珉鸥点头,目送他离去。
“干什么呢?”易大壮笑嘻嘻跑回来,我调侃道,“看上吴伊还是我哥了?”
“哪能啊。就关于案子想问你哥点专业看法,小报记者伤不起,混口饭吃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不无苦恼道,“我一个娱乐圈从业人员,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要写刑案追踪呢,真是太难了。”
每一起惊动世人的案件,在庭审过程中难免会引起各方媒体关注,争相报道。而为了更吸引眼球,媒体记者们也是各显神通,各凭本事。
蹲守在第一线时刻关注案件动态是常规操作,撰写新闻稿时加入专业分析,是加分项。
易大壮他们公司本也是不入流的八卦小报,追踪报道不过是为了与时俱进,在热点事件里分一杯羹,蹭一蹭热度,之前写的稿件也是胡说八道,怎么劲爆怎么来,被一干罗峥云的粉丝狂踩不止,路人也不屑帮他们。
可他最新的一篇报道,不仅完美理清了时间线,还原了两场庭审的控辩对峙,甚至还配上了罗峥云坐在被告席满脸傲慢的铅笔稿彩插,可谓与之前的三流文笔大不相同。
也——
因为它的详尽,就算罗峥云方不断在撤热度,但它的转发量仍然节节升高。
“有律师分析指出,新受害人的出现或许并不能为检方带来多少有利影响,反而会削弱陪审团对受害人的可信性,为辨方带来新思路。啧,这个律师的分析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抽烟一边滑动鼠标继续往下翻阅。
与旁的报道只专注于介绍案件检察官、律师、法官不同,易大壮这篇稿子更像是给不了解娱乐圈的路人看的,底下详尽解析了罗峥云的出身、成长以及从业历程。
罗峥云出身显贵,祖辈从商,母亲和舅舅都是外交官,他进入娱乐圈五年来一帆风顺,除了容貌演技尚可,与他的家世也不无关系。就算被定罪,大不了退出演艺圈,他仍可回去继承家业,以贵公子的身份继续为恶。
怪不得盛珉鸥说我必败。
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那点微末正义,可能连在罗峥云的指甲盖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痕都不配。
第三次开庭,盛珉鸥仍旧坐在原位,易大壮也是,不过吴伊没来。我扫视了一圈后排,发现前两次都会旁听的那位黑裙女士这次亦未到场。
由于上次汪显对我的可信性做出质疑,孟璇君不得不进行反击,请来了我在清湾市第一监所服刑时所属监室的管教狱警为我作证。
我以为出狱那天我和老黄便就此别过再也不见,想不到啊想不到,不到一年,又见着了不说,还是在法庭这样尴尬的地方。
“您认为陆枫是个诚实的人吗?”
“是的。”
“能说一下对他的评价吗?”
老黄耸耸肩:“他心很软,但他从来不承认,他也不承认自己热心肠,可大家都知道,67号房的小孩儿和其他那些大奸大恶的犯人不一样。”
我坐在控方席,被他说得脸皮微烫,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老黄还挺喜欢我,但不知道他对我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孟璇君道:“陆枫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从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正是契合了他诚实的品行。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达到某一目的随意撒谎的人。希望陪审团能考虑到公共人物外在人设和私下为人的差异性,不对特殊人群心存偏见,接纳他的证词,谢谢。”
轮到汪显对老黄进行盘问,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您做狱警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
“负责陆枫是?”
“八年,从他十八岁开始。”
“那您一定对他感情很深,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
“还好,我们分得清公私。”
由浅入深,汪显一点点露出尖锐的爪牙。
“他在服刑时被关过禁闭吗?”
老黄想了想,道:“关过。”
汪显仿佛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表情立时兴奋起来。像他这样的大状,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只有犯了错的犯人才会被关禁闭是吗?”
老黄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法官开始催促他:“证人,你必须回答。”
他无可奈何,只能点头道:“是的。”
汪显露出得意的笑容,显然,局势正在往被告有利的方向倾斜,但他并未停止询问。
“起因是什么?”
他似乎觉得,只要让陪审团知晓我被关禁闭的原因,无论多小的愤怒升级而成,他都有办法彻底将我打成一个毫无道德、不知悔改的恶徒。
老黄十指交叉平摆在席案上,有些无奈地冲话筒清晰道:“为了阻止五名犯人——
对一个孩子的鸡姧。那孩子当年才十八岁,是名新晋犯人。这事不怪陆枫,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几个最后都被关了禁闭。”
“哇哦。”孟璇君用非常小的音量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好问题。”
我去看旁听席的盛珉鸥,他微微抬着下巴,双手交叉环胸,眼里满是疑惑和嫌恶。仿佛一场流畅优美的交响乐中,莫名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导致整场表演尽毁。
汪显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不该问最后那个问题,但覆水难收,他既已问出,便只能黑着脸饮下苦果,结束盘问。
当日庭审结束后,罗峥云戴着口罩、黑超匆匆往外走,易大壮追着去拍照,我与莫秋故意等了片刻才走出法庭,就为了与罗峥云拉开距离。
下一次庭审也将是终审,有罪还是无罪,到时便会揭晓。
见盛珉鸥缓缓走在最后,我与莫秋说了声,向对方那边跑去。
我知道盛珉鸥不待见我,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撩闲,看他为我皱眉,似乎也成了一种独特的乐趣。
我可能上辈子是只陀螺,特别欠抽。
“盛大律师,今日庭审过后,你是否会对自己早前做下的预测进行更改?”我好似握着一直透明的话筒,将手递到他面前。
盛珉鸥可能越发确信我有毛病,斜斜睨了我一眼,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朝着台阶下走去。
而就在这时,法院门口突然爆出数声尖叫。
我循声望去,发现大量人群开始惊慌逃散,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脚步不由往台阶下走去。
奔逃的人群中,我看到易大壮连滚带爬向上跑来,没工夫细想便去搀他。
前方隐隐传来法警的怒吼:“放下武器!”
“听到没,放下武器!”
如此吼了几遍,忽地响起一道尖锐的女声,哀戚刻骨。
“儿子,妈妈来找你了!”
紧接着三声枪响,我连忙俯低身体,下意识看向声源处。
透过人群缝隙,一抹黑色的裙摆翩然坠地,沾着血光的匕首随之掉落。不远处,罗峥云倒在血泊中,胸口洇出一大片鲜红的血迹,面如金纸,对周围呼唤没有一点反应。
离他最近的汪显直接吓得瘫倒在地,一时站也站不起来。
“吓死我了!”易大壮白着脸爬到我身边,回头看到这一幕,声音都在抖,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女的,冲上去唰唰连捅罗峥云五六刀,刀刀致命,让他还儿子……我的天啊,太血腥了,我都要吐了……”
我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心里却没来由有些乱。
伏在台阶上,盯着那个连中数枪已是气绝身亡的黑裙女人,我脑海中不知为何开始回忆上次庭审时看到的画面。
在我到吸烟点前,她是不是在和盛珉鸥说话?
但……说了又怎样?
人家说不定也只是在跟盛珉鸥借火,这和今天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必然关系,我不该思维那样发散,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望身后长阶。
高耸的法院建筑在台阶上投下灰暗的阴影,别人都好狼狈,唯独盛珉鸥低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此处发生的一切,平静地将所有罪恶、血腥、暴力,尽收眼底。
冰冷的表情让我无端想到法院门前的那尊司法女神像——左手提秤,象征公平公正;右手举剑,表示绝不姑息;蒙住双眼,代表永远理智,不为杂音所惑。
第28章 帮我一个忙
现场混乱一片,尖叫哭泣,夹杂着敬业的记者们不断按响的快门声。
“你们……你们没事吧?”莫秋从远处苍白着脸赶来,眼里满是惊惶。
“没事呕……”易大壮不知是刚才跑得太急还是真被恶心到了,索性趴台阶上干呕起来,但他仍是冲莫秋不断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到底怎么回事?”莫秋望向台阶下又重新围拢起来的人群,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头再看身后,只是一会儿功夫盛珉鸥已不在原地,我站起身四处搜寻,在远处拐角捕捉到他的身影。
“你们等我下,我去……处理点事。”匆匆留下一句话,我追着盛珉鸥而去。
转过拐角便是法院的停车场,我赶到时,盛珉鸥已坐到车上,只差一脚油门开走。
我怕自己叫不住他,也没多想,冲过去就直接拦在他车前。他看到了,没有熄火,但也没有直接撞过来。
喘着气,我绕到驾驶座旁,示意他降下车窗。
过了会儿,深色玻璃缓缓下降,露出盛珉鸥俊朗的面孔。
“什么事?”
我手指趴着车窗,呼吸急促地问:“你,你做了什么?”
他微微挑起眉梢,似乎并不懂我的意思。
心里一阵急躁,我也不想和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上次开庭……你和那个女人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