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朕有些难过。”他渐渐迫近何湛的面庞,“这么多天,叔都不肯来见朕,也不肯将谢惊鸿来京的事告诉朕。”
“皇上…”
他亲了亲何湛的唇,手指滑入他的发间,这个吻辗转至深,直到何湛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宁晋才放开他。
“朕都快杀人了。”
宁晋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渐渐浮上些倦怠:“何湛,你说究竟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呢?”
何湛颤着唇,始终没有将金远晟的事问出口。
宁晋将额头半抵在何湛的肩上,方才说:“叔,你多来宫里陪陪我好不好?只有看见你,我才安心。”
遇见何湛之前,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留不住。
“好。”
宁晋勾笑,唇缓缓移到何湛脖颈间流连。
此民次乱参与的人数高达两百多人,士兵和衙役一同去搜查逮捕的时候已经晚了,到最后抓到手的还不到一百。全城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调查仍在继续。
之前因宁晋下令要重审忠国公府一案,秦方被调任回京,现在已在赴京的路上。宁晋按着何湛的意思,将其重新擢升为大理寺卿,回京先处理民乱的事。
秦方先使者团来京,随行的还有杨英招。听宁晋说秦方被贬到抚衢县之后,杨英招后脚就跟到了。岚郡王在杨英招面前服毒自杀,秦方担下全责,为此被贬职,杨英招对此愧疚不已,果断向宁晋请辞,到抚衢县保护秦方去了。
两人回来时,杨英招的眉眼比以前更厉了,眼神比刀子都要锋利。听属下将民乱的事一一陈述,杨英招向宁晋请示道:“师兄,我在清风道观中救济过不少乞丐,或许他们知道点线索,不如先让我去查探一番。”
秦方道:“我也去。”
杨英招说:“事态紧急,大人不如先跟谢惊鸿这条线,等到时候抓住他谋乱策反的证据,面对姜国使节,我们会更有利一些。”
秦方点头:“好。这件事必须在姜国使节来临之前查出来,否则他们拿此事来诟病新皇,只会让朝廷动荡,百姓不安。”
两人多年合作,似乎培养出别人难及的默契,一言一语都契合得很。
宁晋首肯,擢令秦方调查此案,并让杨英招继续统领铁骁骑,襄助秦方。
春风吹过风临大关,携姜国使节一同入皇城地界。
秦方和杨英招为了不让百姓恐慌,秘密逮捕犯人,很多乞丐受过清风道观的恩,对“同行”中有人犯下此等大罪更是不齿,但恐于他们报复,一直都不敢跟官府合作,可秦方嘴皮子上下一动,就将他们说得有些动摇,加上杨英招在旁保证铁骁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乞丐终于松了牙关。
制造民乱的二百多人逐一落网,大家纷纷指认其中一人为罪魁祸首,可那人却什么都没有供出来。尽管对他们用了大刑,他们也未曾指认是谢惊鸿。
这件事终是不了了之。
宁晋为安抚民心,调动雁北军和铁骁骑一起拉着这群人游街示众,并贴出告示广布天下。
此事来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何湛代宁晋走向城墙,言此事是有人故意策划,意图扰乱民心,明话暗话都在指向即将入京的姜国;又言宁晋兢兢业业,一直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得新皇领召,朝中为靖国安定上下齐心,才能迅速破获此案。
百姓见城墙上的摄政王形销骨立,眉宇间可见憔悴之色,可见朝中的确将百姓安危放在心间,叛乱所带来的恐慌逐渐被归属感所取代。古言阴阳转换的道理,大致如此。物极必反,月满则亏,这次处理得妥当而迅速,皇都也因祸得福。
至少皇都百姓此次会一致对外。
查不出最终结果不要紧,管他这次叛乱是不是姜国策动的,现在已经是了。
何湛选秀一事不再是焦点,他也因此落得清闲,每日去宫中陪着宁晋,倒不用真去做什么,在御书房里找本书打发时间。宁晋看折子要看好久,但时不时会看何湛一眼,看他还在,就继续再看折子。两人不用说话,就能在一起待一天。
太监送了润喉的银耳羹来,宁晋照例先问何湛:“叔要不要喝一碗?”
何湛的确是有些渴了,将宁晋递过来的银耳羹接过,喝得时候瞥见宁晋手边放着一页字,疑而问道:“这不是宁恪写得么?”
“他想叫朕看看。”
这下何湛更惊了。从前皇位之争,宁恪连个角都够不到,他也没有要争的意思,宁晋和宁恪很少有交集,但即便如此,宁恪绝对是看不惯宁晋的,为何…他的字会出现在御书房?
宁晋说:“前几天看他练剑,有模有样的,朕就教了他几式。他还小,好学心强,那天支支吾吾要朕看看他练字,朕瞧着写得还不错。”宁晋将宁恪练习的字往前放了放,说:“练得是周字,内敛温谦,还有点儿他自己的张牙舞爪,叔觉得如何?”
何湛:“……”
何湛不知怎么该跟宁晋解释宁恪这个孩子,连他自己都吃不准宁恪,现在他也吃不准宁晋了。
宁晋是个寡情的人,尤其是在亲情这方面,没道理…宁晋会突然将宁恪看上眼。
何湛顿半天,才道:“恩…他也不小了,明年就及冠了。”
宁晋说:“这次姜国使者来,朕想让他去迎接,叔意下如何?”
何湛低头请示道:“臣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是个人才,也想保住自己和淑太妃在宫中的地位,朕何不给他这个机会?况且,叔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何湛:“……”也不知道宁晋哪只眼看见他喜欢宁恪了。
只不过宁恪上次问他关于杀人的事,他似乎对他背后的人有了怀疑之心,可知宁恪已经开始正视自我的身份和价值。何湛觉得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故而才时常去宫中教他念书习武。
“四殿下是您的弟弟,若有亲族为皇上效力,也是一桩好事。”
宁晋笑了笑,歪头看着何湛,却没再说话。
第125章 计谋
宁恪年纪尚轻,做事却十分稳当。宁晋派他去迎接姜国使节,何湛放不下心,派人一路跟着,据人来报说宁恪面对姜国使节不卑不亢。景昭帝所言的皇族风范,总能在宁恪身上寻着一二。
谢惊鸿作为使节团的首领,与四公主魏瑶一同入宫,因之前民乱一事没能抓住谢惊鸿的把柄,也因此事被迅速平息,双方都未占得上风,一顿迎接宴吃得人战战兢兢,好在双方都相安无事。
谢惊鸿以民乱为由,请宁晋将魏瑶留在宫中,以防姜国的四公主在靖国出了什么意外,言下便是要牵线搭桥,将魏瑶许配给宁晋为妃。
宁晋笑了笑,允魏瑶住在宫中,却是给她挑了个最僻静的宫殿,别说宁晋不常去,便是在宫门口路过的奴才都没有几个。
魏瑶几日下来不哭不闹,安安分分的,有闲心时寻了处竹林抚筝。
筝声传得很远很远,时而静缓时而急促,泠泠如石上清泉,飒飒如高岭之风,原是在皇宫这种雕栏画栋的禁地,她的筝却有几分空山的寂寂渺渺。
“谁在弹琴?”
宁恪游龙式一收势,就听竹林方向传来的乐声,不禁问了句。一旁的太监说:“哦,应该是姜国来的四公主。”
“四公主?”宁恪皱眉,“姜国的使节团不是随皇兄去春猎了吗?为何四公主尚在宫中?”
“四公主舟车劳顿,这几天一直在宫中养病,所以就留在了宫中。”
宁恪说:“倒显得靖国招待不周了,去请太医再去看看四公主的病,让他们好好诊治,不许怠慢。”
太监说:“今天摄政王已经吩咐过了。”
宁恪脸上浮了些笑,不常见,叫太监看得一愣,笑容转瞬即逝。宁恪问:“师父…没去吗?”
“摄政王身子一直不大好,春猎兴高是不假,总是折腾人的。”
宁恪点头,想去将官员进献给他母妃的一味灵芝讨来,送到忠国公府去。他从不是个服帖的人,不过念在何湛之前没少为他费过心,这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脚步还没迈出去,只闻竹林中的筝声忽得变了一个曲调,杀伐之气腾腾而来,声动天地,明明只有筝声,却好似将所有的一切都拉回血腥的沙场,嘶吼声、马蹄声、战鼓声、兵刃相接声一应俱全,急促若飞瀑坠地,激昂壮烈。
连那太监听这筝声,都不由感喟一声,忌惮主子在场,没敢作出评价。
宁恪狠狠拧起了眉,挥手遣人退下,独自一人提剑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这筝声太过熟悉。
前几年,他的“义父”会常来宫中,好似铜墙铁壁都挡不住那个人。
义父常会给他带来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宫里那么多规矩,在义父面前都不用守。他说规矩是人定的,人要活得好,必须要成为制定规矩的人。宁恪少时乖戾非常,越是要守规矩,他就越不想守,嬉笑怒骂全凭个人意愿。周围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斥责他的,就连那些个奴才,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仍说他不懂教养。
唯独有义父,常叹他为真性情,在他身边,宁恪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他说他想出宫,义父只说需要些时间。他不知道义父做了什么,可他没等多久,义父就真得能带他出宫了。宁恪自小在深宫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宁左的太子府,京都多少繁华,他是连见都未见过的。
义父于他而言胜过亲父。
他私自出宫多次,曾与义父身边的一名唤作雪仪的女子交好。雪仪比他大上几岁,虽常带着面纱,但眉眼温柔,颇像宁恪的母妃,宁恪少时见了心中不免亲近。
宁恪性格乖僻,雪仪却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任宁恪怎样耍混,她都不曾介意,有时还会偷偷帮他一把。
雪仪会弹筝,这首《战长关》指法繁复,亦是雪仪独创,除了她,没有人会弹。
可《战长关》的音色的的确确叫魏瑶弹了出来,宁恪循着筝声来时,魏瑶坐在一方翠亭中抚琴。
前去迎接姜国使团的时候,他只远远地看了魏瑶一眼,之后她抱恙宫中,两人更没有相见的机会,直到宁恪的脚步渐近,魏瑶按下琴弦转过身来,宁恪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喊了声:“雪仪。”
魏瑶眉眼宛然一笑:“这次倒认出来了。那天你来迎接,见你神色冷淡,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真的是你?你怎么是…四公主?你是姜国的人?”
“你我非要站在国家的层面上么?”魏瑶伸手抚了抚宁恪肩上的竹叶。
宁恪一把捉住她的手,质问道:“你是故意的?为何要引我前来?”
魏瑶笑道:“你总是很聪明。只不过我在抚琴之时想到个主意,故而想到了你。”
“你想做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魏瑶点了一下宁恪的鼻尖儿,眉宇间存着宠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义父是谁吗?我领你去见他,好不好?”
…的确,宁恪从未见过义父长什么样。
义父言自己相貌丑陋,不愿示人。宁恪从不在意人的相貌,只要义父疼他,就算他有些不可示人的秘密,宁恪也不在意。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知道义父究竟是谁,为何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本事。
也想知道,为何是他?为何义父偏偏要收他为义子?
魏瑶缓缓附到宁恪耳边,轻声说:“宁恪,终于等到你长大了。义父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
春猎的地点定在皇家划定的围猎场,这块常供春闱武举的考核,同时皇家也会有人常来此处围猎骑射。
营地在此驻扎,铁骁骑在外巡逻,将其围得水泄不漏,一只苍蝇都不飞进去。
宁晋与谢惊鸿先看了一场搏戏,谢惊鸿嗓子不好,不太经常说话;宁晋跟他更没什么好说的,谢惊鸿于他而言就是个威胁,一个时时刻刻能夺走何湛的威胁,别说与他交谈,宁晋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两人相对无言,一场搏戏看得沉默无比,只有随行的几个官员看到精彩绝伦之处会拍手叫好。
夜间会场散去,谢惊鸿与宁晋请辞后就回到营帐中休息,谢老七给他添了件大氅。如今已入春,别人都渐渐着上薄衫,但谢惊鸿似乎尤其畏冷,哪怕是一阵微风吹过,都能见他瑟瑟发抖。
谢老七收到魏瑶的消息,向谢惊鸿回禀,谢惊鸿听言笑了笑:“这个丫头…心思很多,不愧我一心提拔她。既然如此,就按照她说得去做吧。她说得有理,时机不是要等的。宁恪越来越不听话了,他也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别再像他哥一样就好。”
谢老七领命,提笔写下一封信,信封上指名道姓要送达忠国公府。
只是送信的“夜鹰子”还未潜出营地,就被宁晋的人放倒了。
烛光盈满了营帐,宁晋细细描画着花样。京窑刚刚研究出烧青瓷的工艺,宁晋想叫何湛看个新鲜,亲自画样,令人做一套茶具出来。
信被送到帐中,宁晋沉了沉心,半晌都没敢打开来看。
一旁的太监多点了盏烛火,将营帐照得更亮,宁晋坐下将信封拆开,缓缓将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