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见过神。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里面。
——《圣经 约翰壹书:4:12》
藤本陆在上山的路上收到西川莲司自杀的消息。
刚开始他还愣了下,对着信息确认了几遍,等到蓝色的聊天背景暗下去,他才有一些实感。
天气还是热,温度刷新了之前的记录,前几日电视台早间预报的台风还没孕育成功就在海上消散,预料中的暴风雨没能来,还是一派平和。
太阳在头顶,晒到人眼前发晕,他穿了正装,衬衫早已在黑色西装外套下被汗浸湿,紧贴着皮肤。
上一次他穿这一身的时候还是两周前,她的葬礼。
他只去了通夜式,毕竟他既不是她的亲友也不是亲属,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不上她的邻居。
那是藤本第一次看清西川莲司的脸,这个只存在于她嘴里,以“我家先生”概括所有的人,第一次鲜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有点嫉妒,之后又觉得自己好笑。
朝西川鞠了躬,又朝她的遗照鞠躬。
她在照片里笑得开心,眉眼都染着喜悦的神采,很是少见。
他用手指捻起砵里的碎香,举至眉心,低头闭眼,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浮现在他耳旁:“你很爱她吧。”
藤本吓了一跳,猛然睁开眼。并没有什么人。身后只有和尚念经和宾客低声交谈的声音,他转头,认出其中一位是井森由绪,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正在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仿若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来,他冲她点头,她愣了下,淡淡地牵了下嘴角也冲他点头。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网住了他内心的一阵颤动。
死去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活下来的人替他们都承受着。
仪式结束的时候,天更黑了,有乌鸦在寺庙外的树上啼叫,声音悠长又凄凉。
西川拿了回礼给他,他接下,不知道除了“节哀顺变”和“您辛苦了”还能说什么。
西川好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眉间都是疲惫,情绪却是淡的。藤本想,也许他的眼泪在她倒下的那天都流完了。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如此哭泣,泪如雨下,最后是放声嚎哭,让匆忙赶到的警察都为之动容。
他很爱她。藤本想,起码比他自以为的爱她。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突然觉得嘴巴很干,想抽烟,从裤兜里就要摸出来,又压抑着自己抽回手。
“藤本先生,要不要一起出去抽根烟?”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西川问他。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点头。
两人并排站在寺庙后面,低头慢慢吸烟,谁都没说话。
惊鹿一端装满水,落下来,敲在一旁,在黑夜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这里的星星很多。”西川突然先开了口。
藤本“嗯?”了一声,然后抬头往上望。星星低垂挂在天空,亮得灿眼。
“确实很多。乡下就是这点好,没什么污染。”藤本猛吸一口烟。
“藤本先生,你是哪里人?”
“我吗?我老家是鹿儿岛的,比这里还要乡下更偏僻的地方。”
“没想过回去吗?”
藤本嗤笑了一声:“大概回不去了吧。”
西川点头,把烟夹在两指间,徐徐吐出白烟。
“只要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藤本没去想这句话的深层意识,他叼着烟,望着墨色天空,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和出轨对象的老公聊人生吗?
他觉得嘴更干了,需要喝点水润一下。
“西川先生,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好。”西川把烟在便携烟盒里碾灭,淡淡地说:“我太太……之前受你照顾了,谢谢你。她是跟小孩一样的人,总是很任性,做事没有分寸也不节制……”
藤本停下移动的脚步。
“这次的事情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藤本太阳穴一跳,他转过身,狠厉地揪住了这个男人的衣领。
“你确定是要跟我说对不起吗!”
西川偏过头。
下一秒,他在这个男人的镜片后面看到了痛苦的神色,和透明的泪花。
藤本默默收回手。
他的直觉一直告诉他,西川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并且无视了这种错误。
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的,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她最后问的那些。
爱到底是什么……?同义词是什么?反义词又是什么?
太热了,又太累了。他从来没觉得盘山路如此痛苦,墓园建到山顶简直是种错误。
手机响起来,是学弟。
他站停,走到一棵大树下,挡住些毒辣光线。
“前辈,你在哪里啊?”
“山上。”
“山上?!!!”藤本提前把手机拿远一些,精准地回避了来自后辈的大惊小怪。对方从警校开始就是这样,一遇到什么事情,就吃惊过头。在学校的时候被教官骂,到了搜查一课还是要被前辈骂。
他倒是没怎么因为这个说过他,估计这就是他与自己亲密的原因之一吧。
不做警察以后,还是保持着联系。这次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也从这个后辈口中得知了一些来龙去脉。
即使这点从规定上来说并不被允许。
也许……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和仁美也有关系吧。
仁美。他想起她曾拉着他的手:“哥哥,就照一张好吗!就一张……没有为什么,因为你穿警服真的好帅。”
快门按下,照片被保留下来,上面的灿烂笑脸已经不见。
藤本放下手里的东西,摸出烟和打火机,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前辈……仁美的凶手抓到了。”
藤本仁美,他的妹妹,两个月前被杀。那是第叁起杀人分尸案件。
他在关西边游走做着私家侦探以此糊口,边每天赌马混日子。仁美被杀的那个早上,她还打过电话劝他:“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回来吗……你能不能别跟爸爸怄气了?”
他骗了西川,他根本不是什么鹿儿岛出身的强悍九州男子汉。他是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把控的失败者,眼看都快叁十岁了,还要搞些犹如中二愣头少年做的事情以此要挟父亲争取自由。除此之外,他也不想留在她的身边,除了痛苦,什么都做不到。
他回答了什么?
“我即使今天掉到鸣门海峡被海浪卷走都不可能会回去。”
然后当晚深夜,仁美为了一份临时兼职工作,滞留在了临县这个陌生的小地方,被杀被分尸。
他接到通知急匆匆跑来,只有一具怎么都拼不整齐的尸体。
他决心留在这里,由自己抓到凶手,直到很快地遇到了西川幸果。
一连串的无差别分尸杀人案件还在继续。
他不止一次怀疑过她是凶手,她太像了。仿若没有情感,对正常的伦理道德很是不屑,在奇怪的地方过分冷静,总是极端地回应。
直到最后,他看着她微笑着将利刃插进自己的心脏。也许她早就厌倦想要结束一切了。
“然后呢?”藤本把烟叼在嘴边,催促着。
“前辈你知道有个宗教团体叫“Delta(デルタ)”*吗?”
“……什么?”
“七年前,东京xx商场曾经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无差别杀人事件,后来被定性为恐怖袭击事件。”
藤本皱着眉头回忆,“我记得。所以这次……”
“对,这次就是这个极端的宗教组织的残党做的……现在连公安总务课都要插手这件事了……”他的声音忽然小下去,像是提防着谁捂住了听筒,之后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突然又清晰起来,“杀死仁美的正是这个宗教的人。”
藤本的眼皮跳了下,他举起火机给自己点烟,但是用力打了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着。
“虽然具体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加上仁美一共有五个人遇害,除了前两个……”他犹豫了一下,“是西川小姐杀害的。之后都不是她做的,是模仿犯。”
藤本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里疼得厉害。
“模仿犯……?”
“嗯,来自Delta(デルタ)这个团体的模仿犯。”
“所以……”
“所以正如西川小姐所说,后面的叁个人和她确实没有关系。还有……前两具受害人的尸体,尤其是第一具,分尸过两次。模仿犯也承认,第一次他们跟踪西川小姐到现场,她走以后二次处理了尸体。不过第二具,模仿犯发现的时候,已经分好了,他们只把断肢扔到了不同的隐蔽地方。”
这回烟终于点着,藤本默默把烟塞回嘴里,吸了一大口。
“西川小姐有说过‘来自神的眷顾’对吧……”
“嗯……”
藤本眯了眯眼,眼前出现幸果歪着头在说这句话的样子,眼里没有光,仿佛坏掉的娃娃。
“那个意思可能指的就是教团的人在帮她分尸吧。”
“所以,她知道有教团的人在帮她……?为什么?”
“因为……说回这个组织,其实跟西川小姐也有些关系……”他看着手里的资料,嘴里有些发涩,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于是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
“……西川小姐曾经也是这个团体的一员。起码在她十八岁之前都有关联。”
“十八岁?发生了什么?”
“西川小姐十八岁的时候,就是七年前那件惨无人道无差别杀人事件发生的那年……”
藤本望着山下的绿色植被,吐出一口白烟。
“她的双亲被起诉,其他的亲戚都不愿抚养她。你知道的,加害者的家属通常在社会里都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虽然有非营利性的组织是愿意提供帮助的,但……”他停顿一下,“本来是要把她送到儿童救助咨询中心的,不过后来西川莲司收养了她。之后第叁年,她入籍,成为西川幸果。”
藤本问:“她的双亲为什么会被起诉?”
“她父母是教团的高层,也参与了那次的事件。一个死刑,一个无期。”
藤本有点糊涂:“所以,西川幸果也入教了?”
学弟“嗯”了一声,“算是吧。不过应该不是自主行为……”
【*Delta为希腊字母表的第4个字母,括号里是日文发音。其大写为Δ,小写为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