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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节

    众肆长、胥师、税吏们悄悄对视一眼,再向李鱼望去,那一只穿鞋、一只赤脚的怪异模样都是那样的风骚,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他的背影似乎也变得伟岸起来。
    李鱼对众人的看法浑然不知,他一边走一边沉思着,虽然有些事他没干预,有些事有所发现时也没有点出来,可不代表他没有考虑对策。一方面,他是真想给自己的地盘立些规矩,另一方面,他还有一二百号人需要安置呢。
    乔大梁可是说过了,他的地盘,只要不出岔子,上头一概不管,只要他按时缴足了税赋,这个税赋不用问,肯定包括上缴官府的税赋,和上缴“楼上楼”的“税赋”。
    也就是说,他要无端增加一二百号人工,就得摊薄手下这些人的收入,这势必会导致他们的强烈不满。就算他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强力压制着,挡人财路,也绝非长久之计。
    更何况他很快就要离开,那时这些人必然反弹,勾栏院那帮人还是不得安生,得想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才能让勾栏院那班人,真正在西市找到一份活计。李思正思索着,忽然眼角捎到一抹光影。
    李鱼急忙抬头,顿时大吃一惊:“什么暗器?ufo?”
    半空中,乌溜溜一片圆形的光影,旋转着,飞翔着,划着一道弧线,李鱼的眼神焦距此时才对回来,察觉那个圆碟状的黑影并非远在天上,而是近在眼前,但是……迟了。
    大账房、肆长、胥师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正以有些敬畏的眼神看向这位新老大伟岸的背影,就看见一口黑锅砸到了他的头上,以他的头顶为支点,依旧飞快地旋转着。
    众人大吃一惊,刹那之间,虎爪,双橛、量天尺、鸳鸯钺、判官笔、分水刺、短匕、软剑、九节鞭、袖箭再度出笼,被他们持在手中,呐喊着冲了上去,可他们只冲出几步,动作就戛然而止,一个个目瞪口呆。
    前方是一条横向的大街,街上此时已然乱作一团。几个穿着皮护裙的屠夫一手持着切肉的案板,一手握着解骨的尖刀,以案板为盾,为屠刀为武器,呐喊挥刀,冲向前方。
    在他们前面,几十个系着油渍麻花小围裙、头上还裹着青布头巾的胖大厨子操着大勺、菜刀、磨刀杵,风风火火,且战且退。一时间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李鱼气的发抖,今儿怎么这么倒霉,先是差点儿被刀剁了脚趾头,现在又飞来一口黑锅,一定是正处于“水逆期!”
    李鱼愤愤地把铁锅从头上摘下来,刚要往旁边一扔,忽见一个白案师傅(做面食的)啪地扬出一把白面,趁这功夫,救下一个红案师傅(做肉食的)。
    那红案师傅也不含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大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啦!”
    说罢,这位红案师傅就从围裙夹层里掏出一瓶胡椒粉,奋力向前扬去。只是那胡椒粉瓶儿口比较小,这向前一扬,直到手臂划出一道弧形,闪向李鱼方向时,里边的胡椒粉才撒出来。
    李鱼正要把铁锅扔到地上,一见这样情景,赶紧伸手一抄,把那铁锅又捞了回来,向面前一挡。一蓬胡椒面飞得到处都是,李鱼立即呛得咳嗽起来:“这……他娘的……咳咳咳,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肆长、胥师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冲上前去,一场混乱被他们迅速制止,把屠夫和厨子们都召集到一起,这才问明经过。
    原来,此时长安的服务业已经相当发达,在这十三街区的生活服务区,就有那么一群厨子,专门以上门为客人操办婚丧宴席为业。他们通常是承包,三五百人的盛大酒席,也是由他们包办一切食材,自带学徒小工,上门料理酒席。
    今天就是一群厨子接了一单大买卖,上门给一位大贵人家操办喜宴的。这群厨子原是某官宦人家的厨师,主人犯了案子,家道败落,他们就召集了教过的徒弟们,跑到西市来谋生。
    因为他们是新来的,与生活用品区的这些屠户并不是熟识的老交情,就被人坑了,卖他们的猪羊肉都是注水的,米麦里掺合的沙土也多。那小学徒看不出好赖,可东西拿回去给大师傅一瞧,人家自然看得出来。
    这些人刚刚转行到西市,非常在意自己的名声,如果拿了这样的食材去主人家,岂不是这桩买卖做完就再也不用干了?所以就来寻那屠户、米户理论,这些人当然不承认自己货物掺假,两下里都是爆脾气,结果就变成了全武行。
    而且这些屠夫人数虽少,可战斗力却远在那些厨子之上,居然从屠宰区一直追到了这里。
    李鱼摸挲着脸颊,眯缝着泪眼,时不时还要咳嗽几声,听他们说明经过,再被一个胖大厨师提了一块注水猪肉举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控诉一番,便放下手来,冷冷问道:“这一块儿,又是哪位兄弟负责的啊?”
    李鱼的手之前摸过黑锅却不自觉,摸过了脸再一放下,就见脸上黑乎乎一片。只是如今情形,却没人敢笑他。几个面红耳赤的肆长、贾师讪讪地站出来,向李鱼叉手施礼:“老大,这一片儿,是咱们兄弟几个负责。”
    这几人羞恼之下,再加上对李鱼已存了敬畏之心,也不文诌诌地喊他市长了,干脆就叫起了老大。
    李鱼冷笑一声,道:“那你们说,这种事,该怎么处理啊?”
    一位肆长把眉高高地吊起,尖着嗓子喝道:“发卖假货,以次充好,按律,当杖七十!来人啊,给我打!”
    七八十杖下去,被打的人吃不消,那打人的一样累啊,刚刚在铁行施刑的那几个大汉一副汗津津的面孔,冲上去也不按人趴下了,直接抡起大棍就打,打得那屠夫既不敢逃跑,也吃不住痛,就在原地转着圈子逃避。那些施刑的大汉也是发了狠,咬着牙追着打。
    李鱼沉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向前走去。一众随从头目冲那几个施刑大汉吩咐了一声:“打足了杖数再来!”便慌慌张张地跟上了李鱼。
    这服务区平时情况如何,因为一伙厨子和一伙屠夫打架的事儿,已经看不出来了。那箍桶的、掌鞋的、修扇子柄的、算卦的、淘井的、卖米面的全都在街上看热闹呢。
    李鱼沿着大街,健步如飞,眼看前方就到了生活区,人还未到街口,一股恶臭已经扑面而来,地面上猪血羊尿的,把那地面和得跟猪圈里的淤泥似的,简直肮脏到了极点,蚊蝇乱飞。
    李鱼一下子站住脚步,只略一沉吟,陈飞扬就已经巴巴儿地凑上去,谄笑道:“小郎君?可有什么吩咐?”
    李鱼咳嗽一声,有些忸怩地道:“唔,你刚刚说要借我鞋子穿。我考虑了一下,实在不好拂却你的好意!我就……勉为其难地穿一阵子好啦。”
    陈飞扬:“……”
    ……
    李鱼穿着陈飞扬那双旧靴子,踩着叽呱叽呱的稀泥,走在这屠宰一条街上,掩着口鼻,臭味儿依旧钻进指缝,中人欲呕。
    他那一帮手下苦着脸儿跟在后面,长袍都掖在腰里,一开始还高抬腿,轻落步,走得小心,到后来反正鞋子已经脏透,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
    至于陈飞扬……,这位仁兄依旧走在李鱼身后,亦步亦趋,昂首挺胸,胜似闲庭信步。李鱼的那只靴子捧在他的怀里,裤腿儿挽得高高的,地上那烂泥他丝毫都不在乎。
    这位仁兄什么苦日子都过过,打赤脚的时间比他穿鞋子的时间要长久的多,一个常踩狗屎的人还在乎这儿的环境肮脏么?
    长安西市,三产服务业确实发达,但环境卫生在这年代却没有良处的治理。大量的生活垃圾,包括泔水,鸡毛、鸭毛、鱼的内脏等等,直接就倾倒在街道上。商铺翻修,瓦砾碎屑也是直接堆在屋角。流动小贩多,垃圾随手抛,李鱼甚至还看到几片肮脏的纸钱,不知是何人做法事时抛落。
    好不容易趟过这一段,到了下一街口就是花鸟鱼市了,可李鱼只往里走了两三步,就站住了。这里违建扩建的各种棚子雨搭太多了,交错纵横,地上又是各种的瓦罐土盆,这要进去只能钻行,万一有人暗中行刺,旁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李鱼才刚刚结果了饶耿和他的两个死党,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忠心的手下,不可不防。李鱼慢慢吁了口气,转身道:“罢了,这十三街区,我已看过,咱们这就回去吧。”
    李鱼这样一说,那些大小头目也不禁松了口气,脸上刚刚绽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李鱼面前的地面忽然掀开了,从中攸在钻出一个人头。李鱼大吃一惊,果然有刺客埋伏!
    如今的李鱼已成惊弓之鸟,他大喝一声:“贼子敢尔!”砰地一脚踢去,正中那人面门,那人本来满脸堆笑地钻出来,吃他这一脚,眼睛顿时翻白,晃了两晃,咕咚咚地就摔了下去。
    李鱼这才发现,掀开了那铺在地面的木板,下边居然是个洞口,里边还搭着梯子,瞧那光景,不像是有人埋伏,倒像是经常有人进出的模样。
    “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啦,当家的?”地洞里边传出一个女人惊惶的声音。
    李鱼余悸未消,一脸纳罕地道:“这……这地洞是怎么回事?”
    一个税吏干笑着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间有些买不起房的小商贩,就在店铺处掘一个地洞,做为起居之所。方才那人我认得,叫静官儿,乃是此间卖花的一个店家。”
    这税吏还有一句话没说,有些逃犯其实也常在这种地方租用地下室,称为“无忧洞”,这种地方藏污纳垢,无所不容。他们这些大小头目收了人家的钱,常也睁一只眼闭一眼,只是这个就不能明说了。
    李鱼一听,知道自己错踢了良善百姓,心中甚是愧疚,连忙向那洞中道歉:“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胡乱掏出一把钱来,手忙脚乱地丢进了洞去:“些许银钱,且请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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