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看了一圈,大概心里明白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他们就说起这几天和戎人打的这几场战事来。秦人和西戎已经相互征战了许多年,秦人已经熟悉西戎的战法,但是今日戎人步兵排阵,和以往远远不同。不像是戎人自己的,倒像是晋国人的作风。
不多时,就有探查消息的斥候回来,说是戎人的主将,正是几年前之前出奔到西戎的晋国大夫范乘。
晋国国内公室自从晋侯驱逐群公子开始,便一蹶不振。卿大夫们权力很大,同样卿士之间权力倾轧严重,甚至晋侯自己都不能对卿大夫们之间做出调和。
晋国卿士在国内落败之后,出奔别国也都是常态了。
“范乘?”秦伯眉头拧的紧紧的,“此人当时在晋国的时候,寡人曾经和他交手过。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人。”
“有他在,恐怕不太好办。”秦伯道。
半夏在一旁听着,她捧着奴隶送上的热水,左右看看,小声对屈眳道,“干脆就把人抓来好了嘛。”
她不过是开个玩笑。甚至低低的声音里都是女孩子调笑似得娇憨轻快。
秦伯看到她和屈眳低语什么,开口道,“苏己方才说甚么?”
半夏一下被秦伯点到,惊了一下,她下意识就想搪塞过去,可秦伯目光如炬,秦伯是在位二十多年的诸侯,威严比屈襄还要厚重。
原本的谎话到了嘴边,对上秦伯看过来的眼神,半夏舌头一转,“小女觉得,既然他留在西戎威胁太大,不如把人给抓来。”
这话说出来,半夏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说废话。可秦伯看她的眼神却古怪的很。
她不知道,此刻虽然倒是礼崩乐坏,但还远远没有到后世厚黑学流行的地步。智谋甚至都还只是萌芽状态。两军对战多的是靠战车对冲,讲究一个勇字。兵者诡道也的思想也没有萌生出来。
诸侯贵族之间都讲究信誉。至于阴谋诡计?不是没有人用过,但很少很少。
“那、如何抓?”秦伯看半夏的目光都认真了不少。
半夏原本不过一句戏言,谁知道真叫秦伯给听去了,而且不仅仅听去了,看上去还当真了。
这话有什么好当真的!
“不如……”半夏脑子转的飞快,“秦军先露出不敌,而后宴请他过来,宴会之上,一把将他抓了。”她开始满嘴跑马,反正这东西就算说出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当真吧。
“没有了主将,就像人没有了首级。到时候再发起猛攻,就可以了。”她强撑着说完,一屁股坐回去,心虚的很,唇干舌燥。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更别说是秦伯了。
她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废话。半夏拿起面前的陶杯,喝了好几口水。突觉到身上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去看,见着身边屈眳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半夏不由得挺直背脊,却发现,周围的秦人也都这么看着她。
“……”秦伯沉吟一二,看向身边的卿大夫。
这模样就是要商议要事了,他们两个不再适合呆在这里,半夏很有眼色告退,屈眳拉着她到外面,面色有些古怪,“苏己在楚国呆这么久,作风和楚人也差不多了。”
半夏听不明白,“甚么?”
不过她记得那种玩笑一样的话说出来之后,反正那些秦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古怪。
“方才那话,就算是我楚人也不一定说的出来。”屈眳说着,用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原本她只是喜好和平常女子不太一样,谁知道她想的东西也和平常女子不一样。
平常这些中原人打仗实心眼的很,尤其宋国人,更是遵循古礼。讲究那些计谋的是他们楚人这些被中原人鄙夷的蛮夷才会用。
“苏己果然不一般。”屈眳说这话,半是赞叹半是感叹。
眼前女子明明不是出身楚国,可看方才的那番话,就是他也没像她说得如此轻松。
“那可是大夫。”屈眳板起面孔,“苏己说抓他,说的如此轻松。”
半夏眨了下眼,不太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不过就是说她胆大了。
“等到秦国西戎事了,立刻回楚国。”
半夏抬头,“这么快,不是要等到新妇返马的时候才……”
这么一来一去,也差不多到三月了。
屈眳却不容她再说别的,他定定的注视她,半夏所有的话,顿时全都吞入喉咙里。总感觉他好像知道别的,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两日之后,风雪放晴,秦人和戎人再次一战。
半夏跟在最后面。她在车上站着,突然前面一阵骚动,紧接着,御人满脸慌张拉过马头,径直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御人调头的突然,半夏差点没甩出去,她两手紧紧抓住面前的车轼,车身颠簸剧烈,若是一不小心,就要真被颠出去了。
周围都是疯狂逃命的模样,半夏两手死死抓住车轼,在惊慌之中看看两旁,她失望发现,屈眳不在。
也是,他应该在后面,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马上跑到她面前来,后面?!
要是真出事的话,他那儿岂不是更危险在?!
半夏想到这里,在车上待不住了。
屈眳若是出事了怎么办!
第61章 雍水
秦人仓皇逃命,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如刀子一样疼。逃窜之下,晕头转向,过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其实许多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见到前头的人突然跳转头来拼命逃窜,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但就跟着逃了。
一路逃出好远,才堪堪停下来。半夏双手紧紧握在车轼上,被凛冽的寒风冻的发肿。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此刻领头的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时间这里的人全都看向了车上的女子。
车上女子能通鬼神,一时间,半夏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
都道是兵家胜败无常,但前几次秦军是真的没有半点战败的迹象,甚至秦伯等人也是稳打稳扎,没有半点冒进之举。当然这个也说不好,毕竟有时候被敌人出其不意,的确可能导致溃败。
她对着几十个人炯炯的目光,强行冷静下来,展开双臂,在寒风中跪下来,她闭上眼,嘴里念叨有声。
她能通鬼□□声,实在是太响。周围这一群人,又是亲眼见过她的本事,所以哪怕她只是装模作样,也有大把的人安静下来,垂下头,表示虔诚。
人类的童年时期,不管哪个民族,对于鬼神都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和恐惧。如果不祭祀鬼神,还是一个十分严重的罪名,可以引来其他诸侯的讨伐。
他们对于鬼神的敬畏,远远超过现代人的想象。
半夏睁开眼,她看向之前逃窜过来的路,“会来的。”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半夏满脸高冷和不可捉摸,那张精致的面上,覆盖着一层寒霜。这下原本想要上前问个究竟的人也不敢轻易上前了。
过了半个时辰,和之前所说的那样,一行乘车行到这里来,见着原本应该溃败四处散逃的队伍,老老实实坐在那块地上。
溃败之军,难逃四处散逃的后果。秦伯只是为了骗戎人而已,而不是真的要看着手下各自分离。
所以特意派人将散逃的队伍聚拢过来。
车上的人因为这些人跑的已经没多少影子了,最多可以留下那么十多个,没有想到河岸边,不仅都在,还都坐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屈眳从后面赶过来,他嫌弃御手速度慢了,干脆亲自御车过来。
寒风刮面,带起被戈戟割过的疼痛,他面不改色,飞快的奔驰过去。一到河岸,他紧紧拉住辔绳,险些让驷马扬蹄。
他跳下车来,大步走过去。
屈眳的目光在秦兵里头寻找,突然有个人站起来,“伯昭!”
声音不复之前的娇软,甚至染上了些嘶哑,但是他一听就听出来了。
“苏己!”
只见着有个人站起来,头脸都裹的严严实实,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往他这里走,他大步走过去,见她脚步踉跄,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半夏是真受不了这儿的寒冷天气,找了一块布把脑袋包的严严实实,甚至口鼻都给捂住,就剩下一双眼睛在外面。
屈眳大步走到她面前,见着她浑身都是严严实实的,拳头紧了紧。他就该在她到雍城之前,把她打晕带回郢都,国君也好,父亲也罢。到时候不管有多少诘难和惩罚,他一人顶下来就是了。
总好过让她在这苦寒之地,吃这份苦头。她一个女子,哪怕体质比旁人稍微好些,但哪里又能扛得住这里的气候!
“先上车。”屈眳看了一眼那些老实巴交坐在地上的秦人,许多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得一手提起她的胳膊,把她提上了车。
他上车,持起辔绳,口里叱喝一声,立刻驱动了车马。
因为接到了自己想要接到的人,所以他不再像来时候的那样急速。他看了一眼已经坐在车里的女子,没好气道,“起来!这不是安车更不是帷车,不能坐着的!”
半夏逃命的时候,浑身骨头都要被颠散了。现在腰骨都酸痛着,直不起来,要她还和之前老老实实站在车上,实在受不住。她一手揉在腰上,开始哼哼唧唧的,“可是我腰真的很疼很酸啊,骨头都要散了。”
之前还能忍着,到了屈眳面前,她就忍不住了。压住的酸痛此刻成倍的往外翻涌,气势汹汹。
屈眳看了她一眼,她此刻坐没坐相,直接往地上一坐就行了,甚至两腿都没有收到臀下。
他脸颊上抽动,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振了一下辔绳,口里叱喝一声。
到秦伯所在的地方的时候,半夏还是窝在那里没动。屈眳先下车,见她抱着膝盖坐在车厢里。
“下来。”
“腿软了。”半夏答道。
屈眳愣了愣,半夏还在继续,“要不伯昭叫些人过来把我弄下来?”
“说甚么傻话,你是女子,真叫几个男子过来,那还了得?”
半夏听着差点闷笑出身,楚国本来就不讲究男男女女那一套,男女接触更是不禁。屈眳满脸正义说那些话,也难为他没笑出来。
半夏哦了一声,她挪动了两下。半夏没有骗他,她是真腿软了。刚刚那一路上的惊吓,还要极力保持平衡,不然有可能要被甩出去,现在还能动就已经不错了。
“伯昭没事吧?”她慢慢的扶着车较落了地,转头去看屈眳。
屈眳眉头略有些不解的皱起来,要说她无情,她会像此刻一样在意他的安慰,但是要说她有情,之前对他冷冰冰的,丝毫从她身上得不到别的回应。
“我无事。”屈眳说着一手直接提起她的胳膊,不顾她的呼痛直接把她给带到已经搭建好的营帐里头。
秦伯在之前故作战败而逃的架势,范乘此人的确是不好对付,秦伯照着之前半夏所说的,假败之后,请范乘前来。
半夏在营帐内呆着,屈眳也哪里都没有去。他坐在席上,就这么和她一左一右的坐在席上。
半夏终于忍不住道,“秦伯真的要那么做啊?”
屈眳抬了眼,“难道自己说过的,就不记得了?”
明明主意就是她出的,到如今反倒是怕的不行。
“我原本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道秦伯当真了呢。”半夏说起此事,还是满脸的郁闷,那话说出来都是一股的胡闹,原本就没指望秦伯会采用,谁知道秦伯还真的听进去了。
屈眳看了她几眼,“有了这么一件,秦人恐怕也舍不得放你走吧?”
他说这话听着像是在开玩笑,可半夏听着总觉得他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