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觉累极,无力再做什么,就此闭上眼睛。
这一箭正中柳长烟的心脏,他只弥留了一会儿功夫,柳明轩拿手去探他鼻息时,手停住不动。
没有呼吸了,他的指尖在夜风里一片冰冰凉凉,连一丝微弱的气息都没有触到。
陈妖看着柳明轩,问他:“爹,怎么样?”
她问的声音很轻,柳明轩没有回应她,只是低头看着柳长烟的脸。
陈妖空洞地继续问:“爹,他怎么样了?”
明明柳长烟就在她怀里,她自己摸一下他的脉息,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明轩喉咙里发出两声压低了的悲痛的哀鸣,周梨听到了,她不甘心地俯下身去,不止探了柳长烟的鼻息,又摸了他的脉象,甚至给他渡了些内力。
可内力进到柳长烟身体里,如进入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反应。
周梨再摸到柳长烟身体时,发现他已经迅速冰冷,开始僵硬起来了。她无可奈何地抬头去看陈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妖看到她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切。
可她不愿接受,慢慢把柳长烟放平,把额头抵在他脸上。
半晌,无人说话。
突然之间,陈妖爆出一声惨绝的撕叫,一声接着一声,让人不忍猝听。
哐啷,一把精致的弓掉在了地上,大概是被陈妖这么凄厉的喊叫吓住了。
陆蕴还站在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他是要射陈妖的,怎么射到柳长烟身上去了。
陆蕴咽了咽喉咙,看到无数双眼睛冷淡至极地逼视着他,只听那道长冷冷道:“小人。”
暗箭伤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谁知这两个字,陆蕴还没反应过来,陈妖却蓦地抬头。
她双眼煞红地看向那道长,对方被她这样的眼神惊了一惊,她凄厉地大笑:“小人!不错,你们都是小人!是你们!是你们一起逼死他的!”
那道长怎能预计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地步,也有些进退维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陈妖已激动地道:“哥舒!哥舒!”她连叫几声,哥舒似情道:“我在。”
陈妖扭过头看他,一把将他抓住,凄厉地哭道:“杀了他们,帮我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
“好。”哥舒似情答应下来,他一身紫衣,张扬地在黑夜里翻飞,众人看到他抬起头时,仿佛看到了地狱里勾人魂魄的白无常,不由得惊恐至极。
陆蕴当机立断地便想逃跑,他脚才跨出去没两步,周梨道:“想走?!”
却邪剑刺了过去,陆蕴脚下一绊,扑在了地上,还以为要死了,吓得爬都爬不起来。
只听后脑勺叮地一声脆响,陆藉移到了他身边,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却邪与天虹相交在半空,同时迸发出光辉。
此来的那些人犹如惊弓之鸟,连忙后退,想立刻离开,哥舒似情比他们快,已挡在他们面前。
想往另一侧逃,发现被江重雪堵住,两人一前一后,把那些人围在中间。
这时,天玄门的弟子们也发出怒吼,数把剑同时出鞘。
周梨对陆藉步步紧逼,陆藉在哥舒似情手上受了伤,没过五十招陆藉已非她对手,被她逼出一口鲜血。
陆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到陆藉吐血了,大惊失色地要跑到他身边去。
哥舒似情掠了过来,挡住了他。
他看到哥舒似情,就像看到了鬼,一步步地往后退,想去抽腰间的剑,手忙脚乱之下,竟然都抽不出来。
哥舒似情一把扼住了陆蕴的喉咙,把他提了起来。
陆蕴整个人悬空,两只脚在空中乱蹬,脖子上的指骨越收越紧。
哥舒似情正要扭断陆蕴的脖子,一只手伸过来制止了他。他原以为是陆藉,倏然回头时,却看到满脸悲痛的柳明轩。
“放开他。”柳明轩的声音低沉到模糊,他的手上还沾着柳长烟的血,牢牢掐住了哥舒似情的手背,迫他放手。
哥舒似情理也不理,一心要陆蕴死。
柳明轩只好手掌平推,拍在哥舒似情肩膀上,哥舒似情身体微痛,手下意识松开,陆蕴摔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眼中写满恐惧。
哥舒似情还要再上前,柳明轩挡住了他,他眼中冒火,哪怕是对着柳明轩,也一脸冰冷:“滚开。”
一旁还在与周梨对剑的陆藉说道:“柳明轩,你今日若敢让人碰陆蕴一根头发,青城派上下绝不会放过天玄门!”
柳明轩听到了,他脸上混合了阴沉哀恸和愤怒,尽力克制着自己把它们全都压下去:“全都住手。”
见无人听,他提气高声道:“天玄门弟子,全都住手!”
第93章 哀恸
刀剑声霎时小了下去, 天玄门弟子都回过头看着柳明轩, 那一张张脸皆悲痛到扭曲,手里的剑微微颤抖。
可是柳明轩却道:“让他们走。”
“掌门!”数个声音凄喊。
周梨不免觉得柳明轩仁慈过了头, 死的那个可是柳长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到现在还可以这么大义凛然。
陈妖仿佛没有听到柳明轩的话, 她径自从柳长烟的尸体旁站了起来, 握紧了双手,眼中浴血,两瓣嘴唇轻抖, 抿成了苍白的一条线,一步步朝陆蕴走过去。
陆蕴看到她来了,大叫一声,噌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秀秀。”柳明轩拦住她, 她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在她走过柳明轩时,柳明轩不得已, 手指点上了她的穴道,陈妖脚步一顿, 身体软软地倒下去,眼睛在闭起之前, 沁出了一滴泪。
“柳明轩,”哥舒似情尖锐地道:“今日我要杀尽这里的所有人,你再阻我, 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是天玄门的事!”柳明轩突然拔高声音,让四周的人都愣住:“请求醉城不要管我天玄门的事!你若一定要管,就先打败我!”
哥舒似情无比冷漠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屑和可恨。
他一向最讨厌这种自诩大义的人,这种人永远只知道成全自己的礼义廉耻,正义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他看到这种人,简直是恨之入骨。
柳明轩继续说:“难道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你们可还把我当掌门?”
弟子们虽极其不忿,僵持良久,终究无奈地垂下了握剑的手。
柳明轩站在一群人中间,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仿佛一刹之间,大家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说一句,今日他们是生是死,能不能活着走出天玄门,都在他做出的决定里。
他双拳紧握,脖子上的青筋爆出,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柳明轩悲痛不已,愤怒至极,可他偏偏又重复了那一句:“让他们走。”
柳明轩的脾气温文尔雅,这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的,可当此时刻,若他还能继续温文尔雅下去,他就不是个人。
陆蕴和陆藉已处于下风,要杀了他们两个给柳长烟报仇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报完仇之后呢?
青城派绝不会善罢甘休,陆奇风是何等角色,怎么会忍受得了自己膝下的双子被人杀害,他一定会领青城派一众弟子前来讨回这笔血债,甚至,以陆奇风现在在江湖上的地位,他还会拉拢其他门派对付天玄门,到时天玄门就会面临无尽的仇杀和灾难。
论实力,除了昔日的小楼外,其余五派都不相上下,青城派与天玄门火并,一定会两败俱伤,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结局。
柳明轩今日可以图一时之快,为柳长烟报仇,可日后付出的,就是天玄门无数弟子的性命被这场仇杀夺去。
这就是柳明轩的考量,一个作为天玄门掌门,不带任何私情,可以说是冷静至极的考量。
这种考量,周梨和江重雪虽懂,但他们做不到,哥舒似情和陈妖就更做不到。
他们都是活得随性而为的人,爱便是爱,恨便是恨,谁得罪了我,我便要向谁讨回来。所以他们即便知道柳明轩的用意,换了他们自己,却是无法做到的,将来未知,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做不到。
但柳明轩与他们不同,他肩上担负着天玄门,他必须做到。
柳明轩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今日该还的恩怨,已经全部还清,我柳明轩在此与所有人说清楚,从今以后,天玄门不再牵扯任何江湖恩怨,也不再是六大派之一,天玄门与青城派恩断义绝。将来无论正派魔道,无论正邪纷争,天玄门都不再插手!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做个见证。”
鸦雀无声,所有人皆屏息。
柳明轩把手臂一挥:“天玄门弟子让路,请各位自行离开天玄门!”
陆蕴还吓得脚步都抬不起来,陆藉把他顺手一抄,两人快速地在天玄门弟子让开的道路上掠去,片刻不到就没影了。
陆藉生怕柳明轩反悔,所以走得飞快。
陆藉一走,那些与他同来的人踌躇地抬起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天玄门弟子们手里的剑,走了几步,见他们果然没有追上来,连忙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这些人走后,柳明轩静止了一阵。
随之,众人看到他跄踉地把柳长烟的尸体抱了起来,紧紧地裹在怀里。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露出丧子之痛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露在他那张中年人的脸上。
像是难以接受柳长烟真的已经死了,他茫然而又无助地又去探了探柳长烟的鼻息,而后他一步一摇晃地把柳长烟横抱起来,走到了喜堂上。
贴了喜字的红烛高烧,浸满一室的红光。
柳长烟的喜服红彤彤的,此刻只觉这颜色太深沉,灼了人的眼。
没人敢进去看一看柳明轩,少顷,只听喜堂上传来低声的呜咽。
两个时辰后,天边微亮起曙光,天玄门上下除掉了那些鲜艳的红,挂上了满目的苍白。
原本的喜堂布置成了灵堂,布了个硕大的奠字,雪白素缟从房梁上挂下来,飘飘忽忽的,门环上用白布扎成一朵花,原本的红色灯笼也一应换下。
乍看去,到处白泱泱的,逼仄不堪,说不出的死寂。
一夜之间,天玄门的红事变作白事,传遍江湖。
大多数人听闻这桩事后,都为天玄门抱不平,指责青城派做事太过。
陆蕴陆藉平安回到青城派,知道此事的陆奇风没有做出半句解释,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其余门派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尤其柳明轩已扬言脱离六大派,天玄门便算是暂时退隐江湖了,就连莫金光闻柳长烟之死后要去天玄门上炷香,都被拒之门外,只得打道回府。
停灵三日后,柳长烟被入殓下葬。
碑高七尺,迎着日头而竖,衬着一副丽日阳天。
众人祭拜过后,留下柳明轩与陈妖二人,立在碑前直到入夜。
此后几天,陈妖便一直待在墓前。
周梨劝她不动,只好每天给她带点食水。
她吃得极少,但还是吃的,周梨见她吃了,总算放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