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洞庭将奏章呈到纪姜眼前,又小心地替她翻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简的笔迹。宋简的字师从书法名家董思白,颇有颜骨赵姿。宋简曾用心教过她写自己的字体,后来,她几乎能模仿得不辨真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亲手伪造他谋反的证据。
如今,宋简像是知道这本奏章一定会送她眼前一般,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尽情挥洒着他独有的书情。
顾仲濂替过黄洞庭的手,亲手为纪姜托住奏章。继而平宁地开口道:“白水河战事吃紧,一旦晋王的军队越过白水河,帝京就不保了。现在,南京城外饥民遍地。万岁,已退无可退。晋王上奏,若万岁褫夺临川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晋王军就退回青州,并将再度上书,向朝廷请罪。”
他的话声落下,纪姜也将好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其上所言,大致如下:
太白经星,女主为用,阳过势衰,临川长公主,携狭天子,以令超纲,牝鸡司晨,渐势女祸,臣叩首以请,陛下褫封号,除尊位,贬庶人,逐帝京……”
“请公主殿下,大局为重。”
纪姜抬起头,“母后,你已经应允了吗?”
“我……”许太后无言以对。
“母后不用说了,对,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出首亲夫,救朝廷于危亡。”说完她大步向许太后走近,声音陡然提高“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必将舍身取义,救万民于水火!”
她偏头,眼中含笑,“母后,你与顾大人,是想说这些吧。”
没等许太后应话,她又道:“不用劝了,母后,临川肯。”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临川!”
许太后颤抖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肯,母后不会逼你!”
临川站住脚步,回头笑了笑,“母后,临川……早就想去找他了。”
顾仲濂道:“公主……嗯,公主深明大义。既然公主应允,那我等即刻票拟,请万岁御批。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公主:青州与您以‘立春’为期,请公主亲携褫号圣旨北上青州,若立春日过,公主不能亲呈圣旨,则此约废,还望公主尽快启程。”
顾仲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许太后已不忍垂泪,她对纪姜这个女儿,又是疼惜,又是愤恨,恨她当年念情不肯杀宋简,才落得如此下场,怜的则是,珠玉一般的大齐长公主,她的亲生女儿,就这样被朝廷弃掉了。
许太后悄悄望向纪姜。
她正低头凝着眼前的奏章,眉心微微蹙在一起,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
“好,你们拟旨。我……明日便启程。”
说完,她俯首向太后行了一礼叩拜,金丝牡丹绣的凤尾裙铺承于地,她像盛极而放的花。叩首毕,她直起身。
“母后,我早该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有报应,为了父皇的权力,你可以毁了我的一生,为了弟弟的权力,你也可以彻底把我撕了。不过母后,你别流泪,纪姜没有怪过你,我既然是你的女儿,大齐,就是我的天,我不敢后悔当初将宋家送上断头台,但我后悔,做了你的女儿。”
说着,她引长脖颈,仰起头,“如今好了,我不是大齐的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终于,敢去找他了。再有,邓瞬宜也个很好的男人,我既不曾与她合卺,也请太后替我转告他:不必枯等。”
嘉定二年,腊月初八。
纪姜北出帝京。朝廷的旨意传达天下,临川公主纪姜,携狭幼帝,干预朝政,废其公主尊位,贬为庶人,放逐出宫。
顾仲濂坐在城门边的酒楼里,撩开遮雪的帘子,望向雪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身旁的顾夫人喝了口滚烫的茶,“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来送她。”
顾仲濂没有回头,“我是在想,她当年,送宋简离京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夫人侧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您也知道的吧,当年宋简走之间,问了临川公主一句话:‘三年恩情今日断否?’”
“嗯,她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上线。
应该是属于哪种非主流的帅吧。反正我喜欢。
第4章 有悔
纪姜并不明白这枚芙蓉玉扳指背后隐藏的意义。
不过大齐户籍制度深严,宋子鸣在时,为修养大齐生息,满国库仓廪仓廪,曾多次劝先帝下旨谕天下:“民宜守业,不可游食。”离乡外出务工或经商,有必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路引。不然,重则杀身,轻则黥窜化外。
赵县曾有一秀才因给母亲买药,而未携官府出具的路引,被临县知县打了二十个板子,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归乡后发现母亲早已饿死。然此事传入朝廷,朝廷并未处置赵县知县,可见朝廷对户籍的管理和人口流动的管理之无情。
纪姜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按照宫中从前的惯例,大多会找一个院子关她一辈子。本来嘛,她们毕竟是皇家的人,就算犯了过错,被褫夺皇家身份,也是不能将她们编入贱籍,或者充入教坊为官妓,更不能和外面那些流民一样,四下游食求活。
宋简显然知道这一点,这才要逼着她亲呈圣旨入青州。
不过纪姜仍然觉得庆幸,至少宋简还愿意见她。她还算有那么一个去处。
然而,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其间又要过无数个州县,宋简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并不能像其他百姓一样去府衙等什么路引。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扳指到成了她的通行证。皇帝下旨,从帝京至青州的州府,以芙蓉玉扳指为凭,见则放行,都不得阻挡纪姜。因此纪姜一路纵马北上,行得十分顺畅。
过了紫荆关,就进入蒙阴,从蒙阴入长山,最多再行一两日的山路,就能到青州府了。但长山道并不好行,其中又有落草为寇的流民。专门截杀过路的商旅。纪姜看了看马头下邓瞬宜好心备给她的那些银钱,突然觉得是个累赘。转念一想,又同情起大齐这些买卖人,朝廷不支持不说,拼命挣下几个钱,走商路上还可能随时嗝屁。
嗝屁这个词真的出现在了她的脑中。这让纪姜自己都不禁捂嘴一怔。
自从出了帝京,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以为,她会不堪其辱,自尽在半路上,然而,她的心甚至比在帝京时畅快愉悦。苍茫天地,到处都是瑰丽奇绝的景色,以前宋简在公主府中,时长与她谈起帝京外面的大好河山,情至深处,还约定一定要携手同游,这些,纪姜都还一一记得。
大齐在她这一代,只有她这一位公主,明艳若桃李,又有担当,胸襟,爱恨也十分痛快。立场不同的时候,她是宋简命中的大劫,那失去从前的立场呢?
纪姜想起宋简那张脸,有些恍惚。突然身下的马身一歪,纪姜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往崖下面滚了,她一狠心拔下头上的发钗,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本是被地上的兽夹陷阱所伤而倒,这会儿被她这么猛地一扎,发了疯似乎的挣扎着起来,硬是把纪姜从崖边拖了回来。
纪姜松开手,惊魂未定,还没有站起来,却听前面的马传来一声长嘶。几个黑衣人从旁边的矮木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一把摁住马头,将上面的银钱解了下来。
“哟,哪家的夫人啊,这手笔?呵,要送我们大富贵啊。”
一个小喽喽拔下她插在马腹上的簪子,“爷,您看,这簪子的手工,像是大内造办出的。值钱得很啊。”
纪姜心里凉了半截子,这是真的遇到歹人了。
听那人说自己的簪子,她忙将带着芙蓉玉扳指的那只手指捏入拳中。
“各位大爷,妾是入青州寻夫的,夫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您若能放我入青州,我家夫君定有重重谢。”
生死之间,把宋简拿出来胡编乱造,到当真是顺口。
然而这几个人明显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放你?老爷我在这道上快十年了,见得都是些贩夫走卒,挑些破铜烂铁,还没见过你这么富贵好看的女人,今儿不拿你给兄弟开荤,让大家□□儿下面的东西快活快活,他们这些没婆娘的,哪个还能跟着老爷我混啊。”
他一面说着荤话,一面解了腰上的汗巾子,旁边的小喽喽们都跟着起哄。
纪姜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浑大的身体,又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她到并不是想死,然而,邓瞬宜那样的人,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亵渎,更别说眼前这个男人了,与其被侮辱,不如赌一把。
然而她刚起身往后退,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混蛋,不准死!”
骂她混蛋?
纪姜差点没反应过来,然而等看清楚那个声音的主人时,已经被人拽了起来,一把甩到旁边的一颗大树后面,力道之大,她的背几乎整个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那声音继续道:“躲好!别出来!”
纪姜连忙闪到树后,这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袍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那歹人见此,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大喝道:“杀了他!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跑掉。”
那少年轻笑道:“杀我?江湖上说要杀我的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们什么来历,报上名来,我好在我的人头册上画几笔。”
纪姜听着他放狠话,拼命地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人。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女子,而这个人的打扮看起来就不像是宗室,官府的人,说得虽然是官话,却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他还没有想明白,少年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子。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啊,剑招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废招,但凡挨皮挨肉,定要划拉出个拇指粗的伤口来才肯罢休。那几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了。
少年收剑,抹了抹鼻尖。
“我就说让你们报名字嘛,这下好了,我的人头册,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就听到“哐当”,左肩一阵尖锐痛,他转头,眼见一只□□箭贴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
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