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不肖用他了?”
陆以芳短促地沉默,开口道:“那也要临川配啊。说起来,容她那样养着,又用那些药,已经是坏了府上规矩。是爷给她脸面。”
说着,她抬手为宋简松着肩膀。声音柔和,“对了,妾也想询您的意思,等她好了,爷想把她放在什么地方伺候。”
宋简放下手中的笔,仰面靠下来,“你怎么想的。”
陆以芳低头看着他,“妾想的是,放到西桐堂外面,您的起居,还是让张乾他们服侍着,她呢,可以学着做些洒扫整理的事。规矩上的事情,还是叫辛奴和迎绣提点着她。”
陆以芳的手很软,宋简本就疲乏,渐渐有了丝困意。
“这都是小事,你以后,不用询我的意思。”
陆以芳笑了笑,“好,那妾就去办了。妾想着,若是这样,就连陈氏她们都不用见了,毕竟她不是爷跟前的人,也不配陈氏她们给她面子。等爷以后,有了别的打算,再见也不迟啊。”
她当真周道,不仅周道了宋简,还关照到了陈锦莲这些人的心。甚至还留下了一块不曾言明的余地给宋简。然而宋简想起宋意然的话,心里却有一星无法在陆以芳面前说明的恼恨。
于是,他抬手手拍了拍她的手腕,“你今日也累了,回吧。”
陆以芳点点头,“好,妾去让水房给爷备热水。”
说完,她又小声地添了一句:“您要不,理一理陈氏吧,她上回被您吓住了,连着在我这儿哭了几宿了。”
宋简睁开眼睛,“不了,叫张乾把临川带过来。”
陆以芳愣了愣,“这会儿吗?她的伤还没有好全。”
宋简声一冷,“你说的,她不配养着,跟张乾说,把她带到里面来候着。”
第16章 屈膝
纪姜走进西桐堂时,宋简正在沐浴。
大理石头的屏风后面升腾起白色的水雾,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地沉香味。
纪姜抬起头,看见红木施上挂着宋简的衣物,并那一串沉香手串。屏风后面没有人声,只偶尔零星的一两声水声。
纪姜打量着真个西桐堂。堂东边放置着一座佛龛,供奉的是佛陀。西边用雕花隔断隔开,朦胧可见宋简的书案与书架。其余的陈设十分简单,只在西面角落里摆着一块根雕架,其上摆着数十块奇石。
宋简仰慕宋朝名士赵明诚,平时也好金石之物。
在公主府中时,宋简与纪姜一同修缮过前朝的《窥金记》,纪姜在这方面的眼力与造诣,曾是令宋简吃惊的。
“你在看什么,进来。”
纪姜的伤还没有痊愈,每一走一步都如同在受刑。
她明白宋简有意折磨她,自个忍着反而要遭罪,索性没有去刻意拧巴自己的姿态,扶着大理石屏风,慢慢地挪进里面。
水气弥漫,他已经起了身,身上传了一件白绫段子的中衣,正抬手系腰间的带子。头发随意的束在肩膀后。
他看了一眼纪姜,“你是想让辛奴和迎绣跟你一道受责吗?”
纪姜怔了怔,忙在屏风前蹲了蹲身。伤口牵扯,说不出有多疼,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爷。”
她很狼狈,真真实实地狼狈,一丝一毫的掩饰都没有。
这让宋简觉得很畅快。他随手取下木施上的沉香珠串,一面往外走,一面一圈一圈地往手腕上绕去。
“去把那件大毛的氅衣取过来。”
他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里面的暖阁。
纪姜四下看去,并没有看见他说的那件大毛氅子,张乾忙走到外间的橱子前,姜那件狐狸毛的氅衣取了出来递到纪姜的上手,“快给爷送进去。”
说完,转身出去,将门细细地掩上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纪姜一手托着氅衣,一手撑着腰,跟着宋简走进了暖阁。宋简坐在榻上,在翻之前送进来的公文。纪姜走上前去,试着屈一膝半跪上榻,为他披好氅衣。
她实在是疼,忍不住牙齿缝里吸了一口冷气。
宋简扣下公文,推开她的手:“别弄了。”
纪姜应了一声“好”,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距离,彼此终于看得真切。纪姜身上穿着奴婢的青白色袄裙,因在养伤期间,并没有梳髻,乌瀑般的长发只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挽在一旁。脸色苍白,双腿因疼痛微微有些发颤。
“奴婢跪着吧。”
她突然这样说了一句。宋简还不及回应,她又续道:“奴婢……站不住。爷说话,奴婢跪着听。”
宋简能说什么呢?他往旁边看了看,随手将榻上的一个软垫扔到她面前的地上。
“跪吧。”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软垫,屈膝跪下去,却没有跪在那张软垫上。
“奴婢,不配爷的好。”
宋简一怔。
她温顺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撑着地,勉强维持着身子的平衡。他知道她很疼,这种疼他也曾经历过,伤后七八天,痂刚刚结好,淤血未散。行动的狼狈勾牵内心的屈辱,有多要命,他都明白。
“你后悔吗?”
纪姜没有抬头,“爷指什么?后悔当年伪造证据,害了您一家。还是后悔,来到青州自取其辱。”
“两个都说”
“前者……”
她闭上眼睛,“临川公主纪姜……不属于宋家儿郎,公主,只属于大齐的江山和百姓。至于后者……”
她抬抬起头,睁开眼睛,“至于后者……爷,我将竭我所有,但求能偿还宋家一分一毫。”
宋简凝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她有这个天下最坦然的一双眼眸,她是公主,大齐唯一的公主,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从前在公主府中,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但有欲求,皆坦坦荡荡的流露于眼中。除了宋简,她没有必要骗任何一个人。
“你不觉得晚了吗?啊?临川。”
临川地双手轻轻握住,“我知道晚了。可除了来面对你,接受你的处置,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说着,她顿了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宋简吐出一口气,顶直了腰脊。
“哪一句?”
“你恨我就好,你恨我,我们就会再见。”
宋简笑出声来,他赤脚踩在地龙上,走到她面前,弯腰一把掐起她的下巴。
“临川,你可真聪明,你是算准了,宋简下不了手杀你,是吗?”
纪姜被迫仰起头,宋简的鼻息直扑她面,温暖的房室中,他的话声虽伶俐,可那张脸的轮廓却是柔和的。
“我知道,你不是下不了手,你是不想这样便宜了我。”
呵,贴心至此啊,她竟然还会帮自己找台阶来下。
宋简的手一点一点捏紧,指甲几乎抠进她的下颚的肉中,她因疼痛浑身乱战,屋中的暖光透过她单薄的衣衫,隐隐约约地透出玲珑的身段。那曾是多么令他销魂痛快的一身皮肉。如今她像献祭一样地捧来他面前,似乎仍能点起旧年的情热。
宋简懊恼,他一把将甩开她,纪姜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往一旁跌去。
伤口牵拉,她一个没有忍住,疼出声来,却赶忙抑住。
宋简走回榻旁坐下,“对,临川,我是不想就这样便宜了你。为此,我甚至可以与你定约,你一日为奴,我一日为臣。我要让你的大齐看看,他们的公主,是如何低贱,如何下场惨烈。”
纪姜垂下眼眸,这一时,她没有说话。
她的内心尚算强大,但宋简口中诛心得话还是会伤到她。没有人不可求温存,不在混乱的世道,飘零的身世里寻找一只温柔的手,哪怕知道他不会给,还是会有荒唐的欲求。
“你能放过,我的母后和弟弟吗?”
宋简冷冷地望着他,“我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能放过我的父亲,还有我们宋家一族吗?你当时回答我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公主殿下。”
他直起腰,声音压地很低“你说,你没得选,你说,你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不在说话了,仰起头,拼命将眼中的泪水忍回去。
宋简,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流泪的样子。
“你让我放过他们,他们又何曾会放过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年,你在你父皇面前为我求得性命的时候,你就应该想过,因果轮回,会有这么一天摆在你面前!我可以为臣,但我绝不会再被你们欺骗,就算是为臣,我也要把你们纪家,全部捏在手中。”
他好像是怕自己生出怜惜一般,一席话说得又快又狠。
她已经忍回眼泪,沉默半晌。
“所以,你并不信我,对吗?”
宋简避开她的目光,“在你把顾有悔的来历,和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告诉我之前,我都不可能信你。顾有悔背后,不光有顾仲濂,还有琅山的高人,你不要告诉我,他是因为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嫁过一次的公主,才拼了命地要保住你的性命。”
他的话说到这里,纪姜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的拇指。
她好像在父亲口中听说过琅山,但是年岁久远,父亲又只提过那么一次,她实在想不起来,父亲当年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是,如果顾有悔和琅山有关联,那许太后给她的这个芙蓉玉扳指,应该也和琅山有关。顾仲濂看似忠心耿耿,不抢小皇帝的那一只朱笔,但实则和宋子鸣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大齐的皇帝,天生弱骨,没有气魄担当,无不是靠着后宫的女人,前朝的名臣在撑着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不是不明白,可她和徐太后一样,虽然见证着宫廷里内的千疮百孔,却还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任它破碎,那毕竟是家国啊,纪家的国啊。
于是,顾仲濂有什么其他的心,她并不太在意,只有弟弟还坐在皇位上,只要天下令还要他那一只朱批来定,只要,他还立在朝廷上,打压反臣,平定叛乱,那就算把她舍出去,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既然舍都舍了,为什么又要给她这枚芙蓉玉扳指,为什么又要让自己的唯一的儿子认她为主人,一路从帝京跟她到青州。
难道,她是顾仲濂的棋子吗?顾仲濂要让她做什么呢?
“想清楚了吗?想清楚了就承认。”
宋简不再看她。伸手拿过刚才没有看完的公文,又翻了一本。
“我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我是在长山偶然遇见的顾有悔,至于,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保我的性命,我也很想知道。也许,爷应该去问问顾有悔。”
宋简好像失去了耐性,他甚至觉得,宋意然的话也许是对的。纪姜的心,永远是向着大齐的。
他不想和她去猜心。
“想不清楚,就跪着。”
说完,他从公文中抬眼,“临川,你这一生,比男子都要光耀,跪父皇,跪天地,好像还是第一次,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