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龄弱怔在那里,但她毕竟也不是寻常的妇人,回过神来以后,忙挡住要上来查看的下人,起身弯腰给晋王行了个礼,“妾妃有罪。”
一时间闹得有些下不了台面。杨庆怀这会儿,酒到是醒了一半,但不知道如何调停。宋意然擎着一只杯子,冷冷地望着戏台下的纪姜。一把火从口中添出来,“王爷,人精贵的很,除了伺候我兄长,谁都看不上。”
杨庆怀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去摁她的嘴。
晋王一下子恼了,将手中的银盏,狠力磕于地上。
“宋简,你轻狂就罢了,教得你府上一个奴婢,都敢轻看本王!”
宋意然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再出声。
宋简望着鼓面儿前的那抹清影,沉默未语。
杨庆怀跌撞着走到宋简身旁,低声道:“你是怎么了,服不得软啊。”
话说完,见宋简坐着没动,无奈地咬牙的“哎”了一声,转身赔笑道:“王爷您息怒,宋先生这是醉了,那谁,赶紧扶王爷去更衣啊。”
晋王却显然是来了那傻劲儿,把之前背地里听着奴仆们跟他嚼的那些舌头根,说什么青州只知有宋府,不知有晋王府,还有什么宋简当他是个冤大头的话,全部想起来了,一时之间,到是莫名地清醒过来一样,“他喝酒?他灌了一肚子的浑茶,当本王是混虫啊!宋简,你给本王跪下!”
宋简移开落在纪姜身上的目光,“张乾,扶我起来。”
张乾将要上去,却被纪姜的手拦了下来。继而手中就接住了她递来的酒壶,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纪姜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你做什么?”
张乾此时心里都是乱得,压根没想到她会站出来,忍不住牙缝里出声问她。
纪姜没有回答,她提裙走上台阶,走进花厅,走到晋王面前伏身跪下,“是奴婢的错,奴婢先扶王爷更衣,再请王爷降罪。”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低头望着她:“你做什么?”
与张乾说得一模一样,却是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在场的人,除了宋意然,杨庆怀,陆以芳之外,其余人都听不明白。
纪姜没有应她,额面磕于晋王的脚边。
“请王爷随奴婢更衣。”
娇柔美人相求,晋王一下子被灭了气焰,他本就糊涂,只图一时情绪发泄,这会儿被柔声软语的人这么一服软,哪里还有刚才的怒火。
蹲下身一把将那把柔弱的骨头从地上捞了起来。
“诶,别跪别跪,这可怜的。”
他早已认不出纪姜了,在他少年时代的印象里,纪姜是许皇后的女儿,也是大齐唯一的嫡出公主,纵然他们是皇子,也不能和媲美身份的珍贵,她是父皇和皇后放在凤仪宫中养出来的妹妹,他偶尔能见到她,那粉雪雕出的脸蛋,柔软的身子,就像一堆安静的雪,一吹即散。晋王如今实在无法,把当年那个父皇膝上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奴婢联系到一起。
“走走,本王心疼人得很。”
他醉得东倒西歪,几乎是挂在了纪姜身上,纪姜搀住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往阶下走去。所有人都往后退出路来给他们。
纪姜行过宋简身边的时候,耳边传来他低喑的声音:“你连人伦都不顾了。”
纪姜没有停步,轻道“我要顾人伦,我也不敢,再背叛你。”
两人绕过戏台往内院去了。
余龄弱看着纪姜的背影,私猜着,这大约是宋简看上的人,在她的观念里,自家王夺臣下的女人,无论是从道理上,还是从当今时局上,都是不可取的,将才见他发疯病,不好火上浇油,才摁了自己的手,这会儿见那奴婢纾了他心的气,心里忙想法子去补救。
“你们都跟着去,仔细多拽着点王爷,他酒吃得多,怕跌了不好。”
话很委婉,王府的下人们倒是都听懂了,连忙一窝蜂地跟着过去了。张乾见宋简脸色也不好看,忙也绕到后面跟过去了。
场面上一时消停下来,但陆以芳和余龄弱都有些尴尬。
毕竟看起来是自家的两个男人为了个奴婢成僵局,且本身二者身份和关系就很敏感,这会儿晋王倒是去了不在眼前,余龄弱立在宋简身旁,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宋意然知道自己闯了祸,惹了兄长为难。纵然她再恨纪姜,也不愿宋简在晋王面前难做。
于是她扶着小腹向前探了半个身子,拍了拍陆以芳的肩。
“嫂子,戏也停了好一会儿了,让他们接着唱吧。”
说完又站起身,余龄弱道:“今儿还没听着有意思的呢,娘娘,您给勾一出。”
陆以芳知道她在替自己兄长解围,忙顺着她的话道:“让前面开戏。”
说完,又叫人把戏本子捧上来,呈到余龄弱面前。
余龄弱缓出一口气,随手翻看戏本子,心中还是不大痛快,“原是我的过,不该叫他吃那么些酒。”
陆以芳陪在他身旁道:“娘娘不必介怀,都是奴婢们的过错,哪里怪王爷呢。您挑戏吧。”
那日传的仍就是碎玉班的戏,余龄弱翻过折子扫了一眼,已经唱过《山门》,《青囊记》,《金钗记》这么几出了,剩下的戏也都有剩下的道理的,比如《鸣凤记》,这出戏讲的是杨盛记与奸臣严嵩相搏,最后惨死于断头台的事。
其中淡淡映射着宋子鸣与顾仲濂,所有人勾戏之时,都避过了这一出。余弱龄此时心中正有一口莫名的浊气要纾解,也没多想,提笔就圈了。
而后放入下人的托盘之中。
宋意然探身看了一眼那戏折子上的圈画,正要说话,却被杨庆怀摁了回去。
宋意然拽开他的手,笑声道“你做什么,都闹成这样了,还唱这出,这不是铁心让兄长难看嘛。”
杨庆怀道:“这出戏唱了也好,唱完大家败兴就散了,不然你要宋简怎么收场。当真不认王府个主子了么。”
宋意然觉得此话有些道理,没有再出声。
戏台上的戏开了锣。
这的确是一出是非分明的惨烈大戏,杨盛记狱中刮腐肉的那一段唱词凄厉惨绝,看得宋府的心惊胆战,宋简却没有看台上,他半低着头,手在膝上的盖毯上一时握,一时放开。偶尔抬眼,往戏台后面看了那一眼。
正唱至断头台吐尽肝胆忠肠的那一段,王府的一个下人突然连滚带爬地从后面撞上戏台子,把唱戏的,鼓瑟的人都冲了七倒八歪。他慌不择路,一个跟头栽到戏台下面,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余龄弱身边去。
“娘娘!有刺客!王爷受伤了!”
“什么!”
余龄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什么地方!”
“在后面亭子那里。”
余龄弱拔腿就往后面去,陆以芳也忙起身跟过去。
还没走几步,张乾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一下子归到在宋简面前,“爷,临川伤了王爷。”
这一句出口,连陆以芳都有些慌了,险些站不住,宋意然伸手撑了她一把,尖声道:“那你们跟着的人是做什么吃的,快把人拿下啊。”
张乾慌张道:“人已经拿住了,可是爷,小侯爷也……”
他不敢把话说全,宋简却猛然明白过来了纪姜的用意。
“疯了。”
他从齿缝里逼出这几个字,随即站起身,腿上的寒疼侵袭到他的腿根,快要起更了,暗云压着天穹。大杀四方的快感被锁进了樊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牢跟她说的那句话,“大齐的公主,可真是个狠角色。”
***
王府下人口中的后山亭,是在内园的一处水景之上。
余龄弱与陆以芳过去的时候,纪姜已经被小厮们捆了起来,摁跪在地上。她虎口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流血,迎绣蹲在她身后,拼命地替她摁着伤处。
晋王只是胸口被划了一道浅口子,酒早就被吓醒了,正心有余悸地坐在亭子上喘气。而他脚边却躺着另外一个人,背上被捅了很身的一刀,流出的鲜血顺着青色石板砖缝隙,一路蜿蜒至亭下的池水之中。
池中养了饲腥的鲟鱼,这会儿正在那团血水中摆尾。
内园中月沉风冷,气氛阴沉。
“到底怎么回事,跟去的人呢!你们都是糊涂蛋吗?”
余龄弱奔到晋王身边,晋王见到她,像是见到观音菩萨一样,猛地抱住了她的腰,含混道:“王妃救本王,那里女蛇妖。”
余龄弱知道他又被吓出了疯傻,忙搂住他的头,轻声道:“没事了,王爷。妾妃看看您的伤。”
一旁的下人道:“王爷只是拉了一条口子,可这个人……”
正说着,陆以芳也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的血,也有一时的发愣。再王晋王脚下一看,倒是一眼认出来,背上负刀伤的人,正是西平侯府的小侯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怎么会在宋府,她并不十分了解朝廷上的政局,在此事上,宋简也与她没有默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余龄弱看向躺在地上的邓瞬宜。
邓瞬宜此时还残着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住余龄弱的裙摆,“王妃娘娘……松简要……要杀……”
“杀谁……”
余龄弱此时脑子里是混乱的,几乎只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宋简”,与“杀”这三个字。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本来整个晋王府就已经是在宋府的阴影之下,活得够憋屈了,王爷是个痴傻人,她恨自己是个女人,不能名正言顺地和宋简博弈,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到悬崖边了,可恨宋简究竟要干什么,赶尽杀绝吗?
想到此处,她忙道:“快来人,把他弄醒。本妃要停他说什么!”
下人们一窝蜂上来,查看后道:“娘娘,他昏过去了。”
余龄弱手足颤抖,“杜和茹呢,把他找来,这个人本妃一定要救活!”
余龄弱对王府的担当,在这个月冷血腥的亭上被无线地放大。嫁娶之后,以过十年,虽是个傻夫,荒唐度日,但他倚靠她,信任她,甚至把身家性命托付她,陆佳走后,她已然成为这个痴儿的支柱。
宋简,欺人太甚!
余龄弱咬牙看向被摁在地上的纪姜,“好个丫头啊,竟有这样的胆识,敢替你们主子做这样的事,你可知道,谋害皇族是要凌迟的!”
纪姜仰起头,“与宋府无关,是我要杀他!”
余龄弱冷笑出声,“呵,你要杀他,你一个奴婢,你有什么胆量谋杀晋王!你以为本妃撬不开你的嘴吗?”
迎绣已经快被吓到崩溃,摁着纪姜伤口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她喘息道:“临川,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临川回过头,“你松手,别管我,快退下去。”
辛奴一把将迎绣拽了起来,往一旁拖:“这个时候,你顾她做什么,赶紧走。”
虎口处的伤口失去桎梏,未凝结好的伤处,有甚出了血,她本就穿得单薄,又跪在寒若冰面的青石板上,只能勉强撑住是身子不倒。
“娘娘再这么问,我也是这句话,是我要杀晋王,与宋府……无关!纪呈乱臣贼子,与宋简合谋,图谋我大齐疆土皇权,人人得而诛之!我就是利用宋简杀纪呈罢了!”
余龄弱怔在那里,这话,的确不像从一个奴婢口中吐出来的。她胸口起伏着,有些不可思地凝视着纪姜,一时哑然。
“她说的是实话。”
亭下突然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她仰着头,面色有些焦黄。
“娘娘,她不是个普通的奴婢,她是临川长公主纪姜!”
“你说什么!纪姜,我妹妹?”
余龄弱怀中的晋王突然抬起头来,“我妹妹,我妹妹在什么地方?”
余龄弱心乱如麻,仍低头哄他道“王爷,别听他们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