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隍庙里,宗岁重看见中央、内部高台上的官袍神像静静站立,并不是白净少年的模样,而是青面獠牙的大鬼,但是大鬼的神态肃穆而庄严,非但没见一点邪气,还显得很有神威,让人一见就知道他是一尊神灵,而不是什么鬼怪一类。
在稍微靠下的位置,牛头马面、日夜游神、黑白无常分开站立,再下方的两边各处,就零散地站着一些或者穿着铠甲、或者只是穿着周正的男男女女,甚至在黑白无常的脚边还有些小猫小狗小狐狸之类的塑像……鬼神的神像们上面散发着跟城隍类似的气息,只是威压要轻微很多,那些男女猫狗等身上或许没有什么类似的威压,但是本身也都有一种很“正”的气质,就算是其中的帅哥美女、可爱毛茸茸,让人看了以后心里也都不会产生什么邪念来。
整个神庙里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让人震惊、震撼,要是虔诚地拜一拜,恐怕还会产生一种从心而起的信符以及身心都被洗涤的清爽与愉悦感。
宗岁重以前虽然不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事,可这么多年来因为家人的喜好,所以多少也会在某些时候陪同。但是他确定,无论去过的哪个地方,都没有这里的“气质”——这也不奇怪,凡间的寺庙跟真正的神庙当然是大有区别的。
照理说,进入了真神的神庙,凡人理应拜上一拜,宗岁重看着那上方肃然站立的城隍神像,却没办法产生那种顶礼膜拜的敬畏感,还挺奇怪的,让他心里不由想着,难道是跟小学弟太熟了?不过,以前小学弟也让他不要拜,他自己的黑洞也确实很奇怪,可能就跟他以前想的一样,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阮椒静静地等宗岁重打量了有十来分钟,再看时间快到十二点,才开口说道:“学长,我要开始了。我用神身去阴间,城隍印是带过去的,这神庙里头我的阳世身就得拜托学长你帮忙我看着点儿了。”
宗岁重回过神,郑重说道:“放心。”
他请了年假过来,也是因为听说小学弟要用神身下去,到底还是不放心把小学弟的阳世身完全交托给鬼神们。
阮椒深呼吸,最后朝宗岁重笑了笑,就慢慢地躺在了神像的下方。
下一刻,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白净少年从阳世身里坐起来,浑身都萦绕着一股凝实的力量,透着点点金光,给人一种不可逼视之感。
阮椒的神身站起来,从神像的手里拿下城隍印,小心地捧在手上,接下来,他用另一只手虚虚按在上面,嘴唇微动不断念诵什么,一股股神力从城隍印中迸发出来,聚集在前方一侧,不断地凝聚,最后猛地压缩——空气里倏然响起了一声轰然巨响,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门户被打开了一样。紧接着,一扇高有好几丈的铁门轰隆隆地出现了!
很奇怪,这神庙的内部明明不算很大,更没有很高,可是这么高大的巨门竟然也能在庙里好好地安放着,还没什么顶破庙顶的感觉,也半点也没觉得拥挤。然后,这扇巨门上面缠绕着的骷髅头和锁链一起颤动,猛地一抖后,轰然打开!
霎时间,一股阴冷的风从门里盘旋而出,让庙里的鬼神鬼兵都打了个寒战。
阮椒盯着那一点点打开的大门缝隙,全神贯注,所以他也没有发现,不只是他没被这阴风影响,他身后不远处守着他阳世身的宗岁重同样没受到影响,所有的阴风在吹过去之后,还没等缠绕在宗岁重的身上,已经被什么无形的存在给吞噬了,连宗岁重的衣角都没有掀起一点。
差不多一刻钟后,巨大的门户终于稳定。
阮椒闭了闭眼,看着前方幽深的道路、弥漫的白雾,有点淡淡的压力,这压力让他不由回头看了眼那位冷峻的学长,见他表情还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整个人就像一块磐石似的定在那里,他的心也更定下来了,于是冲学长摆了摆手,又跟下属们点头示意,就纵身跳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像是缩地成寸,也好像是什么奇异的神术,阮椒起落几下后,瘦削的身子就已经投入到那萦绕的白雾中去,彻底消失不见了。
同一时刻,那扇巨大的门户颤了颤,又不断地收拢、关闭。
最后,巨门迅速缩小,就像是一座普通的铁门,只有一人多高而已,而门也没有紧闭,还留下一点缝隙,这正是阮椒可以回来的道路……
宗岁重眸光微深。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而已。
他希望小学弟这一次,能成功完成心愿,归来。
·
阮椒在白雾中走了一段,身上的神光暖融融地隔开了所有阴风,短短几分钟就让他走出了大片白雾,在前方,雾淡了很多,但是一条破旧的青石板路却渐渐显露出来。
若隐若现的,是一段黄泉路。
第181章 坍塌的阴间┃忘川水干,奈何桥断。
阮椒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上去。
霎时间,一阵低低的鬼哭声响起,丝丝缕缕如怨如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而来,但就是萦绕再耳边,无论如何也忽视不掉,像是想要在不断地动摇走路的人心神,让他们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地就只知道往前走了。
但是阮椒注意的并不是这些所谓让人动摇的鬼哭,他直接低头看向这条路的路面。
很破旧,却不是那种自然而然的,而是好像被什么很大力气的东西碾压过去,让整条路都变形了,露出里面一些细碎的孔洞,那些鬼哭的声音好像在这些孔洞里盘旋了千万年,在人走上来的时候释放出来,让人打从心底里产生一种惊悸来。
阮椒仔细观察那变形的路面,无法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就像是凭空产生的一股巨大力量碾过去一样。从古到今,黄泉路看似破败,可它的坚固度绝不是什么钢铁合金之类可以相比的,哪怕是神祇在路面上疯狂打斗都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它是阴间组成的一部分,是一种似实体非实体,似虚幻非虚幻的东西——那么能让它变成这样的,也只有世界的意志了。也就是说,是人力、神力都不可能抵挡的东西。
他想,大概在那些神祇陨落的刹那,黄泉路也一并坍塌的吧。
看过之后,阮椒为了节省时间,又大步朝前面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应该是在须臾,又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渐渐地,前方有两根竖立的柱子出现了,黢黑里透着丝丝血红,就像是有血液在上面流淌,更有一块乌牌落下来摔成好几块,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奇诡的字体,写着一个森然可怖、淌血的“鬼”字。
阮椒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冲过去,用脚掀开另外的乌牌碎块,稍微拼凑,果然,这写的正是“鬼门关”三个大字。
鬼门关也毁了,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鬼门关之后,就是酆都城。
阮椒深吸一口气,拿出城隍印,对着乌牌的碎块轻轻一吸——完整的鬼门关材质,即使是都城隍都不能随便拿,更何况他只是个州城隍?但已经毁掉的阴间地府、已经碎了的鬼门关牌匾就不同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阮椒的想法是对的,只瞬间,好几千的神力消耗出去,而那些碎块就这么被城隍印吸了进去。
阮椒往里面一看,就见那些碎块像是块牌匾似的聚集在一起,可又好像有什么力量排斥它们的重新组合,所以只能是形同牌匾,事实上,依旧只是碎块而已。他想,这样也好,要是完整了,反而跟他没关系了,碎块倒是可以好好地利用一下——毕竟,是鬼门关的牌匾。
鬼门关除了两根柱子几块碎木头再没别的,阮椒从两根柱子之间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大片如同平原一样的空地,萦绕着淡淡的灰白雾气。稍稍感知,这雾气是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碎片存在的魂气,而就算是这样的魂气也不知道是出自什么鬼魂的身上,一丝一丝早就缠绕在一起,分辨不出,也从里面得不到任何信息了。
阮椒轻叹口气,静静地朝前走。
平原上堆积着无数的沙土,大部分都已经化为了粉尘,阴风吹过后随风而起,飞沙走石的无端就产生一种凄清的感觉,伴随着风声沙石声,有呜呜呼啸的声音,就好像无数年过去后,依旧有无助的鬼魂藏在风沙里,倾力哭诉着什么……
阮椒一边走,一边往两边看去。
酆都城也毁了,全都毁了,在叨逼叨的记忆里,这里原本应该是成片的建筑形成偌大鬼城,来来往往都是暂住的鬼魂,在等待着投胎,又或者还舍不下阳世,在这里暂时居住着。
这里的建筑大概不是那么坚固,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降临之后,繁华的鬼城几乎已经消失了。而真正由神力构建的、真正属于地府的建筑,还残留着……废墟。
阮椒的脚步停下,朝着前方的断壁残垣看去。
森罗殿,分为十殿,由十殿阎罗司掌,因此又称为阎罗殿。
这第一殿秦广王审判生前死后功过进行判决,该投胎的送到第十殿转轮王处安排投胎,而其他有罪孽的,就要由第二殿到第九殿的阎罗处置,这八殿的阎罗司掌大小地狱,还有一些其他的职责,各有不同。
到现在,哪怕是这赫赫威名的森罗十殿,现在有的剩下半面古朴的墙壁,有的剩下一些带着森森神力的砖瓦,还有剩下一些神力微薄的器具的。
真正神力、威能巨大的都没有留存,能留下来的,大概也只有些微末之物了。
阮椒站了一会儿,挽起袖子,在废墟里忙碌起来。
对于他这个穷城隍而言,森罗十殿哪怕是砖瓦泥土都是有用的,地府显然不会再度重建,这些东西他也不会浪费,拿回去总有用处……
把能带走的全都收进城隍印,阮椒的神力又用了四五万之多,到现在,他还剩下的神力也只剩下十万出头了。他顿了顿,不由得暗自感到庆幸,幸好他听了学长的话,没有只存个几万神力就来阴间,不然要么他就只能放下这些可用的东西不捡,要么剩不下什么神力,只能提前回去了……地狱所在的地方,他压根就去不了。现在则不同,十万神力,他怎么也能去探一探的。
不知不觉间,阮椒已经横穿了整座酆都城,然后,看到了城门的出口,同样只剩下孤零零的柱子,不过柱子上残留下来的痕迹斑驳,却仿佛能把人带回到几百年前的古代,让人想象在那时憧憧鬼影忽隐忽现,黑白的模糊影子押着已经被审讯过后的恶鬼,又有引魂的小鬼带着投胎的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慢慢地走上另一条黄泉路,在尽头看见滔滔血黄河水,看见水里无数鬼魂哀嚎,都上了奈何桥……
但那也就是想象而已了。
阮椒叹了口气,顺着这一条黄泉路往前走。
依旧是跟之前那条一样被碾过变形的路面,可以随手捡起几块碎裂的黄泉石,收进城隍印里。先前那条黄泉路是通向鬼门关,让鬼魂进入酆都城,这一条黄泉路则是鬼魂在经过审判之后,朝着忘川河而去。
这条黄泉路的两边,有很多枯干的茎叶,掉落干裂的花瓣,那是这条路上才会有的景致,在全盛的时期,应该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花香飘散,闻到花香的鬼魂会变得浑浑噩噩,慢慢地让往事变得模糊起来,如果不努力回想,就变得风过无痕,很多强烈的情感在这样的香气里,如果不是刻骨铭心,慢慢地也想老旧的照片一样,褪色。
黄泉路的尽头,血黄色的大河就是忘川河,跳进河里的冤魂如果能受得住那被噬咬的痛苦,就可以求得一块准许报复的令牌,带着莫大的仇恨让鬼差护送回到阳世报复;或者他们求的不是报复而是记忆太深不愿忘记,在熬过许多年后,就可以免除掉孟婆汤了;再或者是生魂误入地府,或许可以通过这忘川河回到阳世。
只是,这也都是过去了。
现在出现在阮椒眼前的是干涸的河床,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只留下血黄色的、干干的泥土,那是因为河水都被蒸干了,留下来的这河床,哪里还能叫忘川河呢?
阮椒走上河床,采了一些血黄色的泥土收起来,再回到岸边。
在这宽阔的河面上,有一架桥梁延伸,在河岸的这边往对面看,这何似乎并不算太过宽阔,起码在眺望时,轻易就能看见河对面的情景。但是他知道,就这么一架窄窄的桥梁,没有鬼魂可以并肩通过,只能一只只地向前,而无论多少鬼魂,这桥都可以容纳,让那无数的鬼魂们不断地从上面通行。
这桥,就是奈何桥。
但这依旧过去了。
现在的奈何桥,已经断了。
阮椒叹口气,身体腾空而起,慢悠悠地飘向对面。
没什么阻碍,只是在过河的时候,好像仍是能听到鬼哭而已,都没法动摇他什么的。
奈何桥的对面是座高台,前方的桥头矗立一块石头,是三生石——可惜也碎了,碎成了石粉,阮椒收集这些石粉,用城隍印保管起来;而这座高台本身就是望乡台,当鬼魂到这里时,还有一些清明,能回头朝自己惦记的阳世人最后看上一眼,尽最后的思念之情——但它虽然没有坍塌,却在中间仿佛被利剑劈开似的出现了好几道狰狞的裂缝,一不小心就会踩空掉下去一样;望乡台旁边还有个小亭子,已经塌了,只能看见一点亭子的痕迹而已,里面有个锅底的印记,那大概就是曾经孟婆的汤锅,现在别说孟婆、孟婆汤,就连汤锅也没了。
一路走过来,就没有什么是保持完整的,阮椒看得越多,心情越沉重,只觉得这偌大的阴间一片苍夷,看得久了,有一种无言的悲怆,又有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自感渺小。
阮椒吐出一口气,穿过孟婆亭遗址。
在这前面,还有一条路,可仔细看去,这条路像是一条,不同的鬼魂走上去,通向的却是不同的地方。
其中一处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十八层地狱,而另一处就是绝大多数鬼魂都该去的地方,司掌轮回的转轮盘了。
阮椒闭上眼进行感知,眼前的一条路就成了两条。
左边的那一条像是张开了巨口,无数痛苦的鬼嚎声传来,听得人脑中刺疼,不能自拔……不会错了,他神情一肃,神力护体,迅速地冲了过去。
第182章 地狱┃轮回盘。
冲出一段路后,周围一片黑蒙蒙,只有微微的光芒在周围萦绕。
要是普通的鬼魂被鬼差押过来,大概只能勉强看到路,阮椒身为城隍,神目一开,倒是能把周围的景象都看个一清二楚。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像是这片空间有什么东西漏了一样,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小的裂缝,仔细看去,每一个裂缝似乎都迅速形成一扇小门。
阮椒不由一愣——鬼门?
果然,那些小门一开一合,每一次开合,里面都飘出一只鬼魂,这鬼魂见风而涨,迅速变成真人一样大小,然后就露出惊慌的表情,好像被什么恐怖的吸力给吸住似的,瞬间就朝着某个方向急速地飞了过去。
阮椒瞳孔骤然收缩,他稍稍放开感知,也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那些鬼魂,但是对他这样的神灵倒是没有太多影响——尽管这样,他还是飞快地追了过去。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那个地方就是地狱?而这些“空间裂缝”,就是每一个阳世的人死后必然会出现的鬼门了!大概是地府被摧毁的缘故,这些鬼门不再被地府的官员所看管,而是随便地开在最接近罪孽与投胎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地狱的附近,和轮回盘的附近。现在他先去地狱看一看,也做个验证。
地狱与轮回盘,本来就是由同一条路贯通的,在地狱附近,就是在轮回盘附近,只不过地狱在左,轮回盘在右,因为一种神异的力量分割为两个空间,除了一些神灵,处在其中一个空间的人或鬼,都无法看到另一个空间的存在——除非,再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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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动神力的作用下,阮椒飞得相当快,与此同时,他也闻到了空气里传来的刺鼻气味,浓郁的血腥味,凄厉的惨叫声,几乎是贯通了天地,哀嚎不绝……就算是神灵,在听见以后也难免被这无数的情绪感染,变得有些痛苦起来。
这一刻,阮椒身上的神力流转,驱散了这些杂音,也驱散了他的杂念,那些声音气味还在身边,却已经不能再影响他了。
声音、气味越来越近,终于,阮椒停了下来,飘浮在半空中。
在前方,好像是海市蜃楼,又好像是真实存在,有一块巨大的石镜,形状并不规则,但几乎是顶天立地的,上面分割成无数个场景,每一个场景前方都呆呆地飘着一只鬼魂,那场景中的景象也是不断闪现,外人看来,那或许不到一秒时间就已经显示出了无数东西,可对于那只鬼魂来说,他们的表情变化非常快,应该是一秒就好像一生一样了。
阮椒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孽镜台!
孽镜台所在的地方,正是地狱的第四层,孽镜地狱,在最初地狱生成的时候,地府的官员还不很完善,人手不足,阴官们会把鬼魂中凡是有罪孽的全都丢到这第四层地狱来,在这孽镜台前照一照,一生的罪孽就一一显现,想要狡辩都不行!
不过,那些没有罪孽的……
紧接着,阮椒就发现,那些被固定在石镜前的鬼魂们,有的身上罪孽很轻,呆怔一会儿后,就恢复自由,浑浑噩噩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飘了出去;罪孽深重的那些,就被镜子直接吸了进去,不知到哪里去了;而身上压根没有罪孽的在接近石镜的刹那就被弹飞,跟那些罪孽很轻的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过去,飘着飘着,投入虚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