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李绕重回宴上,一切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他的兄长李谬原还拒不饮酒,当前却在舞妓的陪侍下,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与主家桓楚也相谈甚欢。
“兄长,美酒佳酿的滋味如何?”李绕担心李谬会将陛下的心思透露给桓楚,忙岔开他们的话题,阻止他们继续“称兄道弟”。
李绕心想,这南方士族果然狡猾,心眼多得防不胜防,怪不得陛下心生忌惮,早就交代他们兄弟清查了各方势力,不然大司马桓楚的宴席,他们哪里敢来赴。
李谬见李绕更衣回来,面露几分无奈,眼神也不再清明。
“仲阳兄,这佳酿的滋味如何,你饮下几盏便知了。”桓楚虽见回来的阿锦有几分狼狈,却仍然让她劝酒,“阿锦,还不快给大人倒酒?”
阿锦是怕极了李绕的,她悻悻然倒了一杯美酒,递过杯盏没再说话。
旁的舞妓并不清楚阿锦在害怕什么,扭着身子大方靠近李绕,试图往他身上凑,娇声娇气道:“大人,就赏脸喝一杯吧。”
看到兄长上了套的李绕,黑了脸并不领情,他是惯有逆反心理的,此刻憋着一股火不好发作,反问道:“桓大人,在下是非要喝这杯酒吗?”
桓楚举着酒盏的手顿了一顿,没想到这李仲阳固执至此,非逼他下一剂猛药。
“看来,都是你们扫了仲阳兄的兴。”桓楚并不正面回答李绕的问题,反而把过错都归给劝酒的舞妓,还当着客人的面下令道:“来人,把她们拖下去,杖毙。”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定会给舞妓求情,然后妥协喝下酒水,可他李绕却一声不吭,冷眼看着桓楚的侍从架着求饶的舞妓们下去,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给李绕侍酒的三个舞妓一个接一个被拖下去,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阿锦是最后一个被拖下去的,她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望着主家,还在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仲阳,这杯酒水,为兄…为兄替你喝了!桓大人,且饶过此女吧!”边上的李缪实在于心不忍,一把取来李绕桌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见李缪如此,架着阿锦的侍从停了动作,静观其变,等待着桓楚的号令。
李绕不为所动,夺下李缪手中的酒杯,大力将它拍到桌案上,“兄长,你实在是醉了,桓大人处置自家人,与我们又有何干?”
事已至此,桓楚当然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尽管阿锦是自己颇为中意的舞妓,他还是向左右侍从下令:“拖下去,杖毙。”
听到阿锦高喊着“主家饶命”,李绕不禁佩服起桓大司马的果决,这份说一不二的胆识,若是用在北伐争讨上,想来必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缪则是醉后猛然清醒,害怕起坐在主位的桓楚来,想那饱受战乱之苦的北地流民尚且偷生,穷奢极欲的南方士族却反而如此轻贱人命,这是何等的不公、何等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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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厉的呼喊声,远远传到了桓楚小妹桓瑛的庭院,阿荷惊得眼皮直跳,心想锦娘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阿荷,怎么心神不宁的?”同为桓瑛侍女的青莲好心提醒道:“小姐就要安寝了,怎么还不过去伺候?”
“青莲,你说前院那是什么声音?”阿荷实在揪心,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看个明白。
“前院自有前院的管事看着,哪里轮得到我们去多嘴,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事,别惹了小姐不快便好。”青莲不以为意,她早看多了这些事,不过是主家处置几个犯了错的仆婢,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被训斥了一通后,阿荷也没敢再提别的,低下头回了院子,只有面上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屋内的桓瑛借着烛光仍在读书,以往她多是早早就寝,今日不知何故,捧着一本《诗经》,久久没有翻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桓瑛反复吟哦着,好似在揣摩古人的深意。
阿荷已是换了第三盆温水,见姑娘还是没有就寝的意思,终于张嘴问出了口:“小姐…”只是她的话还没问到点上,就又给青莲截了胡。
“小姐,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青莲开门见山地提醒道。
“嗯,是该就寝了,你们都退下吧,留阿荷一个伺候吧。”桓瑛不再执着于书本,她扫了一眼今日当值的奴婢,有意选了个最没心眼的阿荷留下。
几个候着的婢女欠身退下,唯有青莲在关门的时候多看了阿荷一眼,大约是心有不甘。
阿荷默不作声地伺候小姐用水,仔细剪了烛花,将将要退下之时,却被桓瑛喊住了。
“阿荷,你…”桓瑛不知如何说起,便略去了原委,只吩咐道:“去前院替我瞧一眼吧,那李氏兄弟究竟如何,我是不好向阿兄直接打听的。”
桓瑛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想派个人去前院瞧一眼那李氏兄弟的模样,都说北人长相粗粝,她若真与这样的人议亲,总得心里有个底。况且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父母早逝,叔伯又远不在京城,所以一切都要听凭兄长的意思,而兄长为了拉拢南下的北方士族,准要拿她的婚事去做筹码,等一切定下了再去打听,便都迟了。
心系前院的阿荷也正有此意,忙应下了,“是,小姐。”
“可别叫人问了,把我给说出来。”末了,桓瑛还不放心,又提点了一句。
“奴婢明白。”阿荷郑重地点了点头,加快了步子奔向前院。
前院的宴席早已不欢而散,阿荷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在收拾残局的仆婢。这其中她并没有相熟的,问了几句也没个答话。
阿荷心生酸涩,知道自己异族的模样,总是和旁人格格不入,平时也多收到白眼,眼下是不会有人来搭理自己的。可她又是没有时间去难过的,亲眼目睹阿锦是否安好,才是此刻最紧要的事。
晚间的疾风骤雨,打落了一树的梨花。见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廊檐上洒落,阿荷顾不得去惋惜这满地的梨花白,匆匆去往阿锦的住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兼有泥土的清香与带着潮气的腥味。待到阿荷赶到阿锦的住处,这股血的腥味便彻底盖过了泥土的清香,原来这味道的源头,正是这小院地上卷着的三张草席。
“锦娘呢?”尽管知晓无人会搭理自己,阿荷还是朝着那院内的舞妓们问道。
舞妓们似乎今晚都受了惊吓,好半晌才有人说了一句,“阿锦死了。”
“被主家打死了。”另一个舞妓面露恐怖之状,像是亲眼看到了一切,“就,就在外面...管事的说,一会,一会就把她们拖走埋了。”
听闻这些,阿荷恍如遭逢晴天霹雳一般,腿一软差点跪坐下来。
明明刚刚还好好和自己说着话的,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没了?阿荷难以理解发生的一切,无力地靠近那三张卷着的草席。草席下仍有鲜血隐隐渗出,可以想象,她们的死状有多凄惨。
阿荷认出了阿锦的鞋子,她用颤抖的手掀开了盖着人面的席子,一张熟悉的苍白面孔出现在了眼前,那绝不是安然逝去的情状。
“锦娘,锦娘...”阿荷摸着那余温不再的脸颊,泪水盈满了眼眶,失声痛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锦娘,你醒醒啊,锦娘!”
痛心与悔恨几乎摧毁了这个还不满二八的孩子,她想起了为掩护自己死于战乱的父母,想起了辗转逃难时看到的人间炼狱之景,想起了被排挤之时向自己伸出援手的阿锦......都说南方歌舞升平,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呢?她也有劝阻阿锦今晚不要去赴宴,为何还是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阿荷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几乎昏死在了阿锦的尸体边上,“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
最后,还是管事的吩咐人把阿荷送回了桓瑛的内院。这人虽死了三个,明天太阳可还是照常升起的,做仆婢的,本分便是顾好主子,哪里有时间去伤心?这小婢女伤情至此是不该的,想来过些日子,也能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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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阿荷深觉来日无望,又担心阿锦在地下没个照应,遂四处打听超度亡魂的法子,也因此错过了桓府近来的大事。
说起桓府最近有什么大事,那自然是老爷桓楚的兄长桓殷即将结束外放返回京城。桓楚怜惜丧母的侄儿,便先行谴人接他来府上暂住,待兄长安置好了一切,再行团圆。
这位名唤桓玠的公子,初来乍到便引起了阖府众人的注意,一来是他身份贵重,又颇得桓楚关爱;二来则是他形貌昳丽,饶是年岁不大,也自有一股风流之气。
当然,这一切,阿荷都只当看不见。若非那日公子亲来拜见姑母,她还真不知道府上来了这么一位,对于她而言,后面可以称得上是“麻烦”的人物。
当日,阿荷做完主子吩咐的事,便寻了院里一僻静处待着,放任自己伤情感怀锦娘,手上则迭起了纸人纸马。这些忌讳的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主子爷见不得,管事的也嫌晦气,她只好在这墙角树下偷偷弄些。
“你,在做什么?”这僻静的角落向来无人驻足,阿荷却突然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我…”阿荷如惊弓之鸟一般收起了纸人纸马,还没等她张嘴“狡辩”,一柄青竹伞已落了下来,斜斜盖住了她的头顶。
“谢谢。”原来竟下起了小雨,阿荷后知后觉地抬眼看人,正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双陌生眼睛的主人,是位年岁不大的公子,肤色白皙,眉目含情,墨发齐整梳起,棱角尚不分明。与旁的士族子弟不同,他没有穿着明色的曲领大衫,反而披麻戴孝深衣素冠,任谁都能看出家逢不幸重孝在身。
也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阿荷的泪珠又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若被不明真相的旁人见了,恐怕还要以为她被这公子欺负了。
“怎么这就哭了?”桓玠屏退小厮,原是为了入内院拜见姑母,偶然误入这僻静小院,见到这婢女蹲在树下做手活,好奇心促使他问了一句,没想到竟惹得这婢女哭了,是自己长得太可怕吓到她了吗?
“别哭了,我还没说什么呢…”桓玠无奈掏出自己贴身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婢女梨花带雨的脸,还好生端详了一番。这婢女的容貌异于常人,高眉深目,脸色苍白,虽紧裹着浅色直裾,却仍现出肩颈的线条来,俨然一副北地胡人的姿态。
阿荷从没被陌生男子这样对待过,又惊又窘,不好意思地退了退,几乎要退到竹伞遮蔽的边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