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荼见她悠悠睁开眼睛,走上前蹲在她身侧,“夫人不小心落水,小顺子将夫人捞了上来,这几位老哥又费了好大劲又是按腹揉胸又是渡气,才将夫人救活,亏的夫人命硬。”
裴青薇有气无力地按住胸口,衣襟处早就被折腾乱了,露出一大片雪白胸脯,她又羞又怒又恨,说不出一句话。
娆荼贴心地为她理了理衣裳,劝道:“夫人千万想开些,都是为了救你才不得不唐突。夫人放心,您落水这件事,娆荼不会向外面说一个字,这些人也绝不会说,毕竟关乎夫人的清白名声。”
裴青薇大怒,她本打量着拼得一次落水,让外人以为是娆荼使蛇蝎手段要害她,却没想到出了这等丑事,叫她一个妇人袒胸露乳,又被男人渡气压胸,如何还能说得出口?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奇耻大辱,她急怒攻心之下,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娆荼冷冷地看着几个船夫:“你们几个,应该知道轻重吧?”
几个船夫皆点头不绝,纷纷道:“绝不敢对外言。”
裴青薇的华贵画船逼近了,娆荼吩咐将裴青薇送回去安置,自己称病回了梅花坞。
路上,小丫头柳杏神采飞扬,得意道:“姑娘今天真霸气!”
娆荼平静地道:“你稍后去安抚安抚小顺,叫他不必担心,裴氏今后不会追究此事。”
柳杏担忧道:“那她会不会添油加醋在沈大人面前告状啊?”
娆荼冷笑:“这等丑事,她但凡贞烈一点,就该自尽。不过我料定她不敢,既不敢死,又怎敢告诉沈筑?”
柳杏这才全然放下心,“姑娘真是厉害。”
“今日她想害我,我便要明明白白告诉她,我这个人,我这条命,不是她随随便便耍个心眼就能害了去的。”
娆荼扬起头,温淡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透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坚韧和平静。
她是娆荼,不是许蘅。
入夜,山鬼从芳萃苑打听到消息,那边只对外传夫人无意间落了水,感染风寒,将今日惊险轻描淡写掩饰过去了。
山鬼道:“无意间落水是假,那是裴贱人自己巴巴跳下去的。不过感染风寒是真,只在芳萃院外面站站,便能听见她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咳成痨病了才好。”
入夜,娆荼裹了狐裘,捧着暖炉,说要去梅林转转,谁也不许跟,半道却折到水岸边,支走了小顺,她独自将船撑到湖心。
晚风甚寒,水雾朦胧,她将船停在湖心,任凭天地间一小舟随波飘荡。
很久之前,那个叫许蘅的女子,也会在深夜撑起老船夫的船,独自去江心游荡。
她曾一人看明月照大江,看水际升朝阳,看春花满江岸,看寒鸦的脚掌划出的水。她是那样的孤独。
娆荼拿出长箫抵在唇下,有一调没一调地吹着,渐渐成了曲。
摇橹的声音,打破空灵的箫声,水雾之中,一叶扁舟悠悠而来。娆荼停止了吹箫,目光落入那轻荡小舟上的修长人影。
他披着一件银灰披风,负手而立,风,扯起他宽大的袖管,将他映衬得恍若谪仙。
“姑娘是这悠悠寒水中独孤的人。”他慵懒一笑,开口道。
娆荼脸上波澜不惊:“五王爷,原也清冷得很。”
萧彦宁洒然一笑,双脚在那小舟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飞起轻飘飘落在娆荼的船上,甚至没有将那船身晃动半分。
娆荼平稳地坐着,缓缓道:“王爷好俊的轻功。”
萧彦宁随意坐下,将一壶酒送至娆荼面前,“桂花酿。”
娆荼摇头道:“妾不擅饮。”
萧彦宁哈哈一笑,也不勉强,拇指将酒壶的盖子推去,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流入他口中,随着那喉结滚动,滑入腹中。
酒香四溢!娆荼仿佛看到秋天阳光下金灿灿的桂子随风而落,在空中跃动着金色的光影。
第43章 菩萨蛮
字数:6152
“王爷雅兴,在此深更半夜来沈大人府上的寒湖闲逛。”
“原本以为没有比本王更无聊的,不想遇见了姑娘。”
“王爷尚在禁足,不怕皇上责怪?”
“姑娘也说了,深更半夜,谁能发现呢?能发现的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他看向娆荼,她的衣带随风扬起,在夜雾中显得飘渺无痕。
他伸手攥住那两根衣带,轻轻系了个蝴蝶结。
娆荼微向后退了退,“娆荼惶恐。”
“哦?我可没看出你哪里惶恐。”
娆荼抬头,一张近乎妖魅的脸近在咫尺,她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忽然微微皱眉,心中骇然,开口缓缓道:“王爷似乎,有不足之症。”
他转过头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平静问:“本王有何不足之症?”
“王爷有一目,不能视物。”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笑道:“姑娘是细致入微之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本王这个秘密的。第二个人,已经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在笑,不过那一双眼睛中,却并没有笑。
娆荼握紧手中长箫,起身道:“看来是娆荼的不幸。”
萧彦宁看了她一眼,“你是个极危险的女子。”
“王爷与妾本不相干,妾不会多言一句。”娆荼已经从那平淡的话语中感觉到浓烈杀意。
萧彦宁闭上眼睛,倚靠在船壁上,“会不会吹《菩萨蛮》?”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妾不会。”
他闭目许久不曾出声,小舟飘飘荡荡,直到梅花坞岸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丫鬟小厮一声声喊着“姑娘——”
他睁开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好似大梦一场,对娆荼笑道:“我也该走了。”
娆荼微微福了福身,“王爷若现在上岸,必会被发现。”
“发现了如何?”
“怕会毁了王爷的好心情。”
萧彦宁无所谓笑了一声,“好心情,已经被姑娘毁的七七八八了。”
“不知是否还可以补救?”娆荼歉然道:“王爷是孤魂,妾便是野鬼。王爷的事情,不妨说与野鬼听。”
萧彦宁饶有兴味地看着娆荼,“交浅不言深。”
娆荼垂眸道:“是妾鲁莽。”
萧彦宁望着悠悠寒湖,淡淡道:“本王从八岁开始,食物中就被投放了一种慢性毒药,我白白吃了三年,毁掉了一只眼睛。”
娆荼心中突突直跳,低声道:“幸而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若不细观,无人能看出王爷有眼疾。”
萧彦宁走到船头,跃上来时的一叶轻舟。
他没有摇橹,那船却慢悠悠地荡开了。
娆荼忽然叫道:“王爷……”
他回头看向她,身上的气度与来时慵懒散漫完全不同,而是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凉薄。
娆荼的双手攥出了汗,她一字一顿道:“野当归可……可有解毒之效?”
萧彦宁微微一笑,他没有回答,而是拂袖回身,小舟如箭矢一般划出一道水波,很快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娆荼伫立船头,她的衣背汗湿了一片,她知道,这个王朝最懒散风流的五王爷,就在刚刚对她动了三次杀心。
……
腊八日,天大雪。
娆荼和几个丫头窝在暖阁,桌案宝瓶中,寒梅散发着幽幽的香。
山鬼不断将爪子往装着甜蜜饯的果盒中伸,瓜子壳和果胡子堆成了小山。
娆荼正握着一本王维诗集看,读到那首《冬日游览》前两句:“步出城东门,试骋千里目。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恍如亲见,暗叹王维之能,寥寥几句极尽冬日萧瑟,那“赤日团平陆”之句,说高悬的红日普照着广阔的平原,本是极暖之句,读之却生寒。
柳杏儿掀开帘子进来,满身满头的雪片,她抖了抖衣衫,对娆荼道:“裴氏那边送来了一瓦翁的腊八粥。杨谦刚又送来一份书信,是沈大人写给姑娘的。”
娆荼淡笑,不去问书信,只道:“裴夫人好些?”
“奴婢刚刚从那边来,瞧着比前些日子好点,但还是咳的厉害。”
山鬼翻白眼道:“别是真得了痨病吧?她的粥我们姑娘不稀罕吃,仔细过了病气。”
娆荼道:“我却想吃腊八粥。”
山鬼大方道:“不是什么事,这就叫厨房的嬷嬷煮最好最香的粥!”
娆荼嗯了声,“只是裴氏那粥怎么办?扔了怪可惜的。”
“姑娘,别这么小气。”山鬼看不下去了,劝导:“那只是粥,还是裴氏的粥。我都看不上。”
娆荼笑道:“放着没人喝,馊了难闻。扔了又恐污了湖水泥土,裴氏竟是送了块烫手的山芋。”
柳杏儿从怀中抽出一封信笺,笑道:“姑娘只顾想粥,沈大人的信还在这晾着呢!”
“有什么好读的,扔在炉子里化了罢。”娆荼重新看向书册,无所谓道。
山鬼瞥眼瞧见那信笺上的字,笑盈盈道:“我瞧着落款是‘宴冰’二字,姑娘也不读?”
娆荼挑了挑眉,“既如此,你念给我听。”
山鬼将那信封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带着清淡檀香气的竹宣,笑道:“唯有三句话。”
娆荼冷笑,“沈大人可真够忙的。”
山鬼咳了一声,照着那竹宣读道:“北境使团不日抵京,圣诏令我提前归京,或可除夕前至。阿娆身上好些?闻已归沈府梅花坞,安心养病,切莫生事端。”
娆荼听罢不怒反笑,朝几个丫头笑问:“你们听听这是什么信,一句体贴话没有,反而嘱咐我别生事端?”
几个丫头皆抿嘴直笑。
山鬼笑道:“姑娘要不要回信?”
“回,当然回!”娆荼拿起岸上的纸笔,轻飘飘写了两个字——不敢,啪的一声拍在案上,“让杨谦找人快马送给沈大人!”
春夏扶额,“姑娘,大人好歹问了姑娘一句身上可好,您这么回,估计大人又要生气。”
“你管他呢,欢喜就好。”娆荼一边说,一边催山鬼去找杨谦。